是寒风吹得人脸生疼的季节，但她却仍是穿的极少，一身素衣衬着，显得娇小又柔弱。

　　她没说话，也没人说话，脚上穿着与这身素衣极为不搭的绣花鞋，血红的颜色，映得人面色红晕。寒风将她的衣襟吹得发出呼呼声，她面无表情，头发随意散落随风而动，身体和着僵硬的脚步在寒风中不自觉的晃了晃。

　　这个时辰，整个镇都陷于一片漆黑，只听得到打更人夜巡报时打梆子发出沉重的声音。

　　笠日，镇中极为热闹。

　　“这姑娘怎么年纪轻轻就落水死了……”

　　“谁知道呢？多半是一时未想开，可惜了” ……

　　看热闹不嫌事多的人围在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旁，指指点点地一锅沸水般，谁也听不清谁的话。衙役们将尸体与人群隔开，县官看也不看便当即下了结论：失足落水而死，结案。说着，便打道回府了。留下衙役们处理尸体。

　　她离那群人很远，远到根本没发现那边不远处的人声鼎沸，又或是说，她的心离得很远，她谁也没在意，自顾自地漫无目的的走着。

　　“姑娘，姑娘——”一位男子跟在她后面不禁喊了喊她，她这身行头，走在这寒风中，不免让人注意，只是，这还是第一个敢开口叫她的人。

　　她脚下顿了顿，似乎是寒风将她冻硬了，她想回头，可脖子却不听使唤。待男子绕道她的面前，不禁怔了怔。

　　这女子那还有半点生人气息，瞳孔早已散开，面色发白伴随着一点铁青色，嘴唇发乌，头发湿漉漉的像是……他没再往下想，只是身上的披风拿下，递给女子。

　　她伸了伸手，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手指纤细，只是她太瘦了，连伸出的手都不免有些颤抖，接过，却一字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可需送你回去？”男子率先发问了，许是看她毫无反应，连拿了人家衣物都不懂说声谢谢。

　　“上官蕙兰”她略显僵硬的张了张嘴，道出姓名

　　“姑娘好名字！在下顾清秋”他突然笑着说道，还顺便向她掬了一礼。

　　蕙兰被他突如其来的礼貌给愣到了，她也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还不曾受过旁人这一礼，遂即以回礼。

　　“我看这天气不好，一姑娘家在街上乱晃也不太好，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清秋正脸说道，也不知是故作还是诚心。

　　她刚想拒绝，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被清秋拉着手腕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了。该去哪？这偌大的一个镇，好似没有蕙兰的容身之处，被清秋拉着的手腕感受到了一丝来自他人的温暖，竟觉得有些安心

　　清秋心里暗自思忖，经过一番短小的挣扎后，目标明确的朝着西南方走去。离玉灵山还很远。

　　入夜，两人在途经的山洞里歇脚。白天清秋看她一身行头破破烂烂的有些不合适，带她去置办了一身新衣，换掉了那双鲜红似血的鞋外加一根木簪，将她的头发拾掇拾掇。清秀的面容，柳叶眉是时下世人审美的喜好，一双杏眼，只是无半分神采，鼻子小巧精致，加上一张薄唇，长得也不差，只不过现在……是个魂魄

　　山洞外稀稀疏疏的声音，随后发出树枝猛烈的颤动，清秋察觉异样，对她交代了几句便出去了。

　　“哟！是妖王啊！好久不见，怎么最近有空出来逛逛了？”清秋故作轻松道

　　妖王不喜多说，一字未出便向他开打。妖气笼罩着妖王，让人看不清面容。清秋一时未反应过来，占了下风。几个回合后，两人高低不分，便使出了各家剑器。妖王是摄魂剑，清秋是凌云剑。在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谁也没退让，最终止于妖王被清秋伤及腹部而离去，走前留下一句话：你今天没让我拿到人，我终有一天会趁你不备将她抢过来。

　　清秋这一战其实并不轻松，妖王实力和他不相上下，若是……他还不见得能赢。他长舒一口气，平了平气息，在山林找了些干枯的树枝便回到了洞中。

　　“你怎么还没睡？”清秋一进洞便发现蕙兰一双毫无神采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就算清秋见多识广，看到的魂魄也多，收服的妖魔鬼怪也不计其数，但要是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任谁浑身上下都不好受。他忘了，她是魂魄，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会觉得难受，但看蕙兰此刻的样子，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身亡了。

　　“快睡吧！没几个时辰就该起身上路了，好好休息，保存体力，还有很多的路要走了。”清秋正了正脸色，对她细语说道。整了整自己要休息的草铺，躺了下去，但同时也多留了个心眼。

　　蕙兰待他闭上眼后，没去草铺，靠着浑然天成的石壁就闭上了眼。在梦里，蕙兰看见了一张模糊的脸，但晃眼变成了一个令人害怕的面孔。蕙兰不禁缩了缩身子，在梦里极其强烈的想逃离，却又深深地被梦魇缠住，逃不开躲不掉。

　　他是谁他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蕙兰也狠狠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对于那张稍纵即逝的脸庞，她有着很深熟悉感，但却像是被掏空了记忆般，想不起曾经在哪见过，直至梦醒。

　　一路上，妖王不时前来，清秋隔三差五地就要应战。蕙兰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发现清秋每次回来都愈发的疲惫，她也就没多问。经过这一路的相处下来，蕙兰也不再冷冰冰的，只是死人魂魄嘛，多少让人觉得有一丝隔阂。终于，在清秋再次出去应战之时，她也偷偷跟了出去，蕙兰感觉的到，清秋身体大不如从前。她远远的观望着，屏住气息。

　　“怎么，舍不得放手啊？也是，那些年的感情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妖王略带讽刺的说道，“别忘了她当年是怎么死的，为谁而死的！”妖王笑的张狂。

　　清秋怔了怔，神色黯淡了下来，嘴角动了动，还是没张嘴。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让她死吗？”妖王得寸进尺的发问。

　　他怎会不知，妖王不能直接吸食生人魂魄，只能吸食脱离肉体的魂魄，她死了，将成为妖王最好的‘营养品’。当年蕙兰为了唤醒他，便自毁了，一缕魂魄与他的心尖血融为一体。虽然清秋是仙，但要让仙堕魔也不是难事。妖王以吸食魂魄为营养，日益壮大也会日益丑陋。从山洞那次交手之后，妖王不断地捕食魂魄，而蕙兰就是他最大的目标。蕙兰本是由一朵兰花幻化而成，在观音坐下得以教化，无凡人杂念颇多。以她的魂魄为食，妖王法力能精进十倍，比普通魂魄滋补万分。清秋早已察觉自己不是妖王对手。那把摄魂剑也不能小瞧，不停地与妖王交手，不仅元气受损，且心智也会受到摄魂剑的影响。

　　“后日，在这里，我们决战。你敢吗？你若是输了，知道后果吧。”妖王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清秋发下挑战书。清秋眉头紧皱，目光坚毅，手不禁握成了拳头，喉头艰难地动了动，低声喝出了一个“好”字。“你以为你用锁灵簪锁住她的记忆，她就不会痛苦了吗？哈哈哈——”鬼王和他的笑声一并离去了。树后的蕙兰一字一句，听得万分清楚。

　　在客栈汇合后，清秋修养了一日气色有所好转。 “你认识我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认识从前的我吗？” 蕙兰面无表情的发出疑问，心中却带着期待，语气也比从前温和许多，只是魂魄失去了悲欢喜乐的能力。

　　清秋身形顿了顿，脸色阴沉了下来，眉头微蹙，嘴唇紧闭，半晌屋内都听不见一丝声音，在蕙兰快要放弃的时候，清秋应了句：“未曾。”便转身出门离开了。

　　未曾？怎会不识？可就算清秋一五一十告诉了蕙兰，又能改变什么？当年，蕙兰幻成人形只是一个魅，辞别观音后与凡人清秋一同拜在浮生仙人门下修习仙法，两个人资质甚佳，又常在一起练功，日久生情的戏码向不放过任何人。一次练功清秋中着了妖王的道，禁不住‘蕙兰’的撩拨，正值年少的清秋气息一乱，便堕了魔。当蕙兰赶到的时候，清秋大开杀戒，杀了很多同门师兄弟，邪气冲天。若说召回心智，当是天下至纯的魂魄，蕙兰无疑。且二人情义深重，妖王正是看中这点，才使清秋入魔，自己好趁机得到蕙兰魂魄，增长法力。可并未如妖王所愿。蕙兰将大部分元神给了清秋，残余的一点，留在了清秋心上。清秋求浮生仙人从他体内抽出尚未融为一体的蕙兰元神，送去轮回。修仙自毁者，皆沦为凡人入六道轮回。对于蕙兰，这是最好的结果。且仙人不能插手凡间事物，万物死生皆由命。

　　清秋一直在凡间停留，得知妖王查到蕙兰现所，匆忙前去。可遇到的却是香消玉殒的蕙兰，只剩魂魄还在世间游荡。那双血红的绣花鞋，是妖王猎物的标志，上面留有妖王的法力。只有妖王指定的人，穿上它才能散发出妖王可见的浊气。蕙兰身死不久，人间事物还尚未记清，那木簪是用来锁住记忆和固灵的，清秋不愿她记起前尘往事。

　　今天是清秋与妖王最后一战的日子，蕙兰记得，想要出去，却发现整间房已被施了法。在不远处的桌上，她看见一个信封，被一块玉佩压着。她走过去，只见上面写着蕙兰亲启：若吾未归，携此玉佩，西南尽头，玉灵山寻浮生。信的末尾，写着清秋绝笔。蕙兰表情木纳，但眼中却有一丝浑浊，魂魄无泪，只剩阴气。

　　蕙兰不知，清秋在那次大战后，去找了太上老君要了颗丹药。吃后两个时辰内功力大涨，但两个时辰后便会魂飞魄散。几千年来都无人用此丹药，因为这世间仙人不敢凡人不知，有哪个傻子会求一个魂飞魄散的功力增进呢？清秋决心除了妖王，算是还世间一个安宁，也给蕙兰除去一个祸患，一举两得，清秋竟觉得这买卖划算，不禁嘴角牵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份苦涩与释然。

　　清秋也不知，锁灵簪再强，但终归有限。蕙兰的记忆早就恢复了大半，记起当初是遭妖王迫害，投身河中。魂魄与清秋第一次相遇的不远处，打捞上来的正是她的尸首。但她不知妖王为何不当即吸食了她的魂魄，但是如今她明白了。一个人想要刨根问底，旁物又如何困得住？其实趁着清秋外出的时候，蕙兰曾偷偷取下木簪，往日记忆犹如潮浪冲入她的脑海。世人投胎转世，皆饮孟婆汤，可当这个人死去之后，前尘之事也会随现世之事再次记起，如此往复。只可惜，只有一丝当初的蕙兰元神，并不能唤起全部的记忆，只是梦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她知道是谁了，那种熟悉感，不会有错的。

　　等到房屋所施法力消失后，蕙兰匆匆奔向上次她跟踪他去的那个地方。见清秋盘腿坐在地上，头低垂着，两只手也是随意垂在身体两侧。本来俊俏硬朗的脸庞被散乱的头发衬得柔和下来，剑眉如画，挺直的鼻梁，一双桃花眼已然紧闭，唇色早已淡去。妖王已不见踪影，只剩凌云剑摄魂剑随处躺着。蕙兰心里已猜到七成。

　　她奔向清秋的方向，却看着清秋肉身消散，蕙兰想伸手抓住碎裂的魂魄，可惜，只有空气握在手心。她撕心裂肺的喊着清秋的名字，只剩鸦声回应。眼中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那双空洞的眼中布满了血。情之深处，阴阳结合，幻化生血。

　　蕙兰在那空旷的树林中，恍惚了许久，似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面如死灰，迈着沉重的步伐去往西南。怀中别着一块玉佩，是蕙兰还未自毁之时两人的定情之物，见此如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