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元本一大约是在一九六九年吧,我被指控为“里通外国和没有改造好的右派”,下放在江西宜春的一个山沟里。生产队长要我去公社...
--作者:刘元本
一
大约是在一九六九年吧,我被指控为“里通外国和没有改造好的右派”,下放在江西宜春的一个山沟里。生产队长要我去公社送交公粮,给了我一辆独轮车,两袋粮食,共300斤,一左一右搁在车上。
我以前在上海郊区改造时曾是扁担名将,拉粪车也内行;但此番的独轮车却是第一次使用。一提起车把,立刻明白,要保持左右平衡,避免翻车,除双手用力握住车把外,人必须微蹲,再靠两肩前拱,以套在肩上的带子,把车拱向前。难的是车前进时,两腿仍需维持微蹲的姿势,这多累啊。不由埋怨起设计独轮车的那个家伙真是“罪该万死”,为什么不用两个轮子使车子自身平衡而节省人力呢?
走着,走着,终于明白了,乡路太窄,走不了两个轮子的车。想通了,车好像也轻了一些。可不多久,车轮又突然像我的人生一样陷进了一个坑里。我身体前拱,使尽平生之力,轮子爬上坑的半壁,僵在那里,成了内功的比拚,生死的对峙。我想挺住,待积聚一些力量,再发力,以便一举制胜。但虚汗从额头迸出,滚落--我饿了。当地农民常常说,人是铁,饭是钢。车要人推,可人要饭撑。
由于饥饿,我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终于挺不住了,我决定暂时放弃。但即使放弃,还是要把持好车子,以免翻车,弄出更大的麻烦。若大的车轮像是故意作弄我,退回坑中还来回作势摆了几下后才傲然站定,活像见惯的小人。
歇过一阵,脑子灵光一闪,我忽然想出了办法;先提起车把,两肩用力,待车轮略略爬上坑,遽然松劲,让车轮回落,在它再反弹向前时,我顺势加力,几个重复,终于把车推出了坑。这时却觉得设计独轮车的人真聪明,幸亏他把那个轮子弄得大大的,不然,车轮将卡在坑里,除非把整个车子抬起来,否则别想出坑。
我一直记住父亲的教导,任何时候都要让自己从好的方面想,要愉快,不然,更苦,会熬不过来。所以,推车子虽然很苦,我也从中找到了乐趣。
公粮送完,经过合作社的小卖部,进去一看,有月饼,才想起该是中秋节了。问了价钱,勉强可以,并且不要粮票;于是买了一包,共两个,也算过节吧。拿起一个月饼,试咬一口,硬得要命,大概月饼转辗运到这里已有好久了,干硬得根本咬不动,丢掉可舍不得,就含在嘴里,希望用热量和口水把它软化。过一阵子,一股愉快和兴奋由牙神经直冲脑门,脑子里好像绽开了一朵朵美丽的烟花,脸颊的肌肉也因烟花发射的后座力而颤抖。原来月饼里面包的是黄糖,黄糖化了,那种美味,是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尝到和感受过的。我明白,这是身体的极端需要把粗糙的食物推到了美学的极致。
这甜美的感受使我受惊了。我知道艰巨的劳动和营养的匮乏已严重透支了我的健康。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持多久?我的意志还能坚持多久?
可悲的是,这不是苦难的开始,而是苦难的延续,一种看不到头的延续。它的开始可追溯到1958年我在上海的时候。
二
那时,我大学四年级,被打成资产阶级右派,受“保留学藉,下乡劳动考察”处分;经过三年的艰苦劳动,于1961年摘掉右派帽子,但没有继续学业,而是回校打扫厕所。三天后分配到江西宜春教书,有一个礼拜的准备时间。
在去宜春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带著两张没有用过的电影票,痛苦地回到家里。爸爸正等着我,看到我这么早就回来,大约猜到我外出约会不顺,而什么都没有问,要我坐下,拿出了一听50支铁罐装的“555”牌香烟,打开盖子,抽出一支递给我,要同我详谈。老上海的洋派人士,抽烟是非得“茄立克”或“555”不可的,但那只是从前。而在当时,这听烟的价格,要超过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月的薪水,是奢华的享受。我看是他特为我准备的。
他对我说:“千万不要以为右派这事已完了,刚才约会不顺的事只是一个旁证,那不能怪她的。我不敢说右派这帽子将影响你一辈子,但至少半辈子,而半辈子就是一辈子,因为你的青春已过,唯一的出路就是及早远走海外。你不能直接申请探望在美国的哥哥,兄弟不属于直系亲属。所以,申请必须分两步走,先由我和你妈妈申请与你哥哥于澳门会亲,再由你申请探望父母。”
我爸爸是归国华侨医学专家。听了爸爸的话,我悚然而惊。我原以为就算真的犯了罪,判个三年六个月的徒刑,刑满事也就过了,这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后来20来年的实践,更证实了父亲的预言。我只是从拉“粪车”,变成了推“独轮车”而已。当时我也不过是从“右派”变成“摘帽右派”,就是说仍是“右派”。正像“劳改犯”,刑满释放后,变成“劳改释放犯”,仍是犯人一样。
而爸爸说的“我出国必须分两步走”的构想,使我联想起,“中国革命必须分两步走”的伟大论述,在它指导下,中国人民“解放”了。我全家都热烈拥护共产党新中国。我爸妈,我姐姐、姐夫和大哥均于1950年前后先后回国,投身祖国建设,服务祖国人民。而我却又得再分两步走,远去海外,再求解放!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啊?
我收回心神。爸爸说的当然不错,但那不太危险了吗?弄不好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臊,说不定还会因此“二进宫”。我犹豫了。
爸爸似乎知道会有这问题,他接着说:“这样做符合党的政策,直系亲属探亲申请被认为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但你曾是右派,必须万分小心。我以前一直没提这计划,是怕影响你的情绪,没有摘帽前,照政策是不能申请出国的,所以我只是一再要你愉快,到今天摘了帽才告诉你。现在你去江西,我和你妈妈先走第一步。这事也许得‘长期抗战’,但若运气好,我们也许3年后就可以在海外相见。”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相机“出奔”--寻求解放的出国计划就这样底定。我在烟雾里看到了爸爸的苍老和坚定;把计划缝进心里,去了宜春。
三
父母一年多后就去了澳门,第一步走得很顺利。妈妈到澳门后,白发奇迹般地转黑;神经性腹泻不药而愈。以前什么都不能吃,一吃就泻。现在,起士、奶油,来者不拒;唯一的顾盼,是“右派”儿子的身心解放。可是,接着而来的我的一次又一次出境探亲申请却总是得不到批准。
第一次申请时,我按要求,带着父母要我赴澳门探亲的来信上公安局。当我看到门口挂着的那块写有某某县公安局的牌子时,心想,这一次是我自己走进来的,下一次说不定会被手铐铐着进来呢!但我告诉自己,如果因此被抓被关,被劳改被流放,我也就认了,因为我做人就剩下这么一点盼望了。
另一方面,除授课外,我严格遵守我给自己所订下的“每天说话不得超过三句”的规定。为训练自己严格执行规定,去食堂打饭时,我只伸出三个手指以表示我要打三两饭,绝不开口出声。在那个连咳嗽都可能被告密的年代,以言入罪,我是领教了。我不允许自己因语言“不慎”而出事,让父母白等,也毁了自己的一生。眼前是母亲白发的刺亮,我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活着。
提出申请后,期盼获准的心情,正像后来样板戏里面所唱的“早也盼,晚也盼,望穿秋水”一样。但事情的结果并不以我的希望而有所改变。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此后,每逢寒暑假随着申请次数一次又一次的递增,和相继的一次又一次的落空,我渐渐地成了一个每到时候就会自动运转的机器人;只管半年一次提出申请,不带盼望,不会失望,几近超脱。
每次在出国申请被拒后,我总是离开学校坐火车从宜春回上海。我讨厌留在当时任教的学校--宜春第一中学。校方指定我住在正对着校门的一间住房,说是便于让全校革命师生监督我。我被扔在透亮的“玻璃缸”里。我的脚步声也被疑为拍发给“美帝”的电讯。
在那么多次申请遭拒,和相继的那么多次的回沪中,要以一九六八年文革时那次最有意思。当时,造反派当权,我想试试不同的人和派当权会否对我网开一面。但没有人具体管出国申请的事,怕负责任。渐渐两派武斗严重,在学校耽下去有危险,我不得不在征得姐姐姐夫同意后,回上海避难。那时上海流行抄家,谁还敢让我这种“右派”之类的问题人物容留在家?有的父母连“有问题”的儿子都不敢接纳,更何况姐弟乎!可我姐姐、姐夫不仅接纳了我,而且对我非常好,真使我一生难忘。
到上海后,我在街上看到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某某小提琴家,全家“叛国投敌”,成功地偷渡到了美国,并曾回亚洲,于日本等地巡回演奏《文化大革命狂想曲》。上台时,他剃了当时流行的惩罚“阶级敌人”的阴阳头,以求形象与音乐同步的效果。为此,全场观众起立,长时间热烈鼓掌云云。
这对因长期申请出境未获批准而觉得前途茫茫的我,是个莫大的鼓舞。我心情因而变得非常的好,脸上挂上了少见的笑容,曾被异性赞美过的深深的带点书卷气的双眼皮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期望着总有一天幸运之神会眷顾到我的身上!
既然学校停课,作为老师的我无须授课。那时又以“炮轰司令部”为主,当权派倒霉,暂时没有人找我麻烦,我得以在上海心无旁骛,以 “残酷地向自己索取”的精神,努力充实自己的文化知识。我原来曾学过英文,这时又想,再弄一门外国语,继续小时候学过的德文,说不定以后有用。总之,那时,我薪水照领,社会上虽是风风雨雨,我却悠游于书海之中。甚至,还交上了桃花运。真所谓运气来了,推也推不开。
那是在第一次去德文老师家上课后的第二天,老师传话说,他女儿说我“才貌双全”,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并说,“在这样动乱的时候,还爱念书,将来一定有出息。”我听后真是受宠若惊,小生何幸,得慧眼青睐?多年来,我一直是被当作革命的敌人,专政的对象,人间的渣滓和社会的垃圾啊!自初恋夭折,再恋失败后,一心出国,没有再认真考虑过此事。现在,得如此赞美,又是自动送上门来的,我回答说:“好啊!不过,我是摘帽右派,请考虑。”
回音来得好快,那是一句道地的上海话:“狄个是勿来是格!”就是说,这是不行的。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我的桃花运就这样,以“镜中花”开始,“水中月”告终。对这样的开始和结局,我竟有一丝近于自虐的甜意。血气正刚的我在“不能”和“不为”的苦守中,闭目享受爱神在嬉笑时无心的散落;吃些姐姐为我烧的好吃的,继续去图书馆或在家念念书,自得其乐。那时在人民广场的上海图书馆仍开着。四人一室,每室四个书桌,两个顶扇,一个阳台,并有茶水供应,只是没有见过除我之外的读者。看书看累了,可以到阳台上站站,喝喝茶,休息休息。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四五个月,报上又说要“停止串联”,“复课闹革命”等等,想来还得回我工作的宜春一中去了。
回校前一晚,和过往一样,我到黄埔公园,面对滔滔江水,撂下了一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的重话,以表达我心底最深处的愿望:下一次的申请,我将因获准而由江西“西”行,取道广州抵达澳门,而不是“东”回上海重见黄埔江了。
另外,我不要再见黄埔江的原因是,在父母百年后,如我仍未能出国,再见它的时候,也将是我毕命之时。那时,不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希望的灯火也已泯灭。那将是我理性选择、演绎生死的最后时光。
我当时不知道的是,也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在美国的哥哥嫂嫂买了大房子,觉得父母年事已高,要父母去美国有个照应。爸妈会有自己的套间;而弟弟申请那么久没出来,大概也就出不来了。可父母却为难了,去美国有个儿子在身边当然好,但国内的儿子就更难出来了。最后,他们决定仍留在澳门,为了我--他们最小的儿子!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四
一位不了解大陆情况的亲戚同我说,要发明几十个理由,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你申请出境也不容易啊!是的,在一个正常的社会,政府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地禁止公民合法出境呢?可我是当事人,知道在当时,这其实太容易了。公安每次都只要复述同一个“理由”:你的申请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但因为“形势关系”,组织上建议你暂时不要去。至于什么叫“形势关系”,这是套话,不必深究;而“组织建议你不要去”一句,你却得听懂,就是说,那不只是建议,而是你必须听从。
于是,我不仅不能出境,而且连宜春小城都不能呆了。学校为清理阶级队伍,从公安部门调来了一辆囚车。车后面的两扇铁门,是封闭型的,唯一的窗子在车的侧面,也是铁的,大约八寸见方,中间再用两根铁条加固。被押送下乡的人,颈上挂着牌子,其上的名字打着红叉叉;先站队,伸出双手,举起大姆指,由押队的逐一用绳子把每人两个大姆指捆在一起,有的双手被反绑,以防乱动。而后鱼贯上车,坐在地上,身旁是我们各人所有的可以“一肩挑”的行李。
囚车一路开去。偶尔偷偷抬头,从八寸见方的车窗里看出去,只有一巴掌灰蒙蒙的天,它没能告诉我们将去哪里。只是从车上下来后,我们才知道那个地方叫“新坊”。
学校有四个摘帽右派。一个已退休,不属学校管;剩下三个在校的,现在被通称为“牛鬼蛇神”,刚好同在一车,可谓是一网打尽。同车的还有一个地理老师。几个月前,“全城牛鬼蛇神化装大游街”时,我穿的一件白丝质女式开领衬衫,前胸后背每隔一寸贴着一条绿色纸条,就是他特为我设计的。这衬衫的质量和款式在当时算是比较高档的,也是他特地向另一老师正值妙龄的女儿那里借来的,衣服有些曲线腰身。不消说,逼迫我一个大男人穿着这不伦不类且经过特技制作的女装去游街,是为了把我打扮成一个小丑来侮辱我;因为我“里通外国,向往资本主义”。此人曾是三青团的小队长,或许想以此表示他的忠诚;但别人又和他一样,致使他此刻也和我们坐在了同一辆囚车上。群众运动有了他们就更热闹了。
游街时,走在我边上的是另外一个单位被揪的人,胸前挂着“黑参谋”字样的牌子,穿了黑衣黑裤黑鞋,在后颈领子里,却插着两面和黑参谋毫无关联的白旗。他踩着台步,手上拿了一把很大的破蒲扇,一边摇扇子,一边拿腔拿调喊着“我乃黑参谋XXX。扇阴风于基层,点鬼火于密室……”云云。于他,好像活着就好;即使活得很不好,他也逆来顺受,兴致仍然很高。他把街道当舞台,台步走得有板有眼,把自己这个“反派”角色,表演得出神入化,发挥得淋漓尽致。看着这个人的“乐观”,我总算又有了坚持活下去的勇气。
而一位本该化妆游街的化学老师,则没“入伍”。因为游街前两天,他不堪被批斗凌辱而坐火车逃跑躲难,当晚被抓回来,用铁链子绑在校园里的树上喂蚊子到天亮。一早他被牵到街上游街示众,弄到早晨九点多,被带到学校食堂吃早饭,为此暂时解开了他手上的铁链。只见他立即从厨房的砧板上,抄起一把菜刀向自己头上猛砍,当场他血流如注。后面看守他的人夺过他手上菜刀后,要我和另一“有问题”的老师找担架把他送去医院。途中,我见到墨迹未干的标语上写着“坚决打击杀人未遂、企图自杀的现行反革命XXX! ” 我想,自杀确有其事;“杀人”又从何说起?这可真跟我的“里通外国”一样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人抬到县医院,医生说:“谁给‘现行’看病啊。他自己要死,那就去死呗!”但不止血的话,的确可能死掉。不知校方和县医院如何沟通的,最后,总算给他包紮了一下,再由我们抬回学校。本来,所有的牛鬼蛇神都住在一大通间里,以便看管。这时,已为他另觅小室,隔离审查。到我们化妆游街这天,他仍不醒人事,故而不能参加。
所以,相对于这位先生来说,我们这些能参加化妆游街的牛鬼蛇神还算大幸呢!他这次也没有给送去乡下住“牛棚”,可却得在学校里再被狠斗,直到斗倒、斗垮、斗臭为止。因而,相对于他来说,我们能被送去乡下劳改,还有机会推上过去从未见识过的独轮车,则更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五
一九七四年,邓小平于“文革”中复出,并代生病的周恩来主持中央工作,号令全国各级各类学校全面复课,我又被从农村调回学校教书。这时,澳门传来了我母亲病危的消息。爸爸为此把信和电报一个又一个发到我学校,要我前去探病。可我提交申请一个月后,仍然一无反应。我去县公安局询问,并补交一叠新来的信和电报。有关负责人回答说:“哼!还要来催,会办的。没有你,社会主义照样建成。”听了这话,直觉告诉我这次也许会批准。虽然公安的态度很不好,但我不仅忍了,而且心里暗暗升起了一丝快意。因为我实在是听怕了“你的申请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好话和空话,所以如今这句难听的大实话,反倒足以令我舒心了;更何况我的一切,包括学业、事业、恋爱婚姻,甚至性命都已押在这张即将获得的“探亲通行证”上了。
两个月后,学校革委会的主任终于来到我的住所,态度很礼貌地说:“你出境探亲的申请,已经县、省公安局批准。我们知道这是你多年的愿望。”并问我还有什么要求。
我还能有什么要求呢?我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可是人们却把我打成“右派和牛鬼蛇神”,连做人的尊严都被剥夺了。我的父母和我之所以策划出境,完全是迫于无奈啊!现在,眼看到境外挺直腰杆做人的前景就要实现了,我的心里已经充满了振翅欲飞,一去不返的喜悦。但鉴于当时的政治气候,我不能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相反,我还要表现得对无产阶级专政恋恋不舍,以免节外生枝,中途又发生变故。于是我只得掩饰说:“别的要求倒没有。不过现在是在学期中间,就怕影响学生学习。我以前从未在学期中间申请出境,这次是特殊情况。待我探亲回来之后,一定加倍努力工作,把它补回来。”革委会主任听后果然很高兴地说:“这我们会安排的,你就放心去探亲吧。”
宜春位于沪广铁路中段,有一个规模很小的火车站。12年前,爸爸妈妈从上海经广州去澳门路过此地时,我曾在这个车站迎送;但因为车站小,火车所停时间不长,他们都没有下车。爸爸由车窗递给我一网袋饼干,并轻声说:“外面见”。妈妈则满含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火车载著她一头飘逸在车窗外的白发徐徐远去。
12年后,一倍半于“八年抗战”的时间啊,我才总算带着父母的,同我的,12年的企盼,乘上同一次列车去逃脱非人的迫害和屈辱。火车开动了,汽笛声,轮子与铁轨的撞击声,像天上的仙乐。爸爸妈妈,你们听到了吗,儿子来了。
在拱北出境前,我把多余的人民币和粮票分寄给姐姐、大哥和三哥。在信封上,我把名字地址等写得端端正正,以表明我情况良好。我是倍添小心,邮包内未附片纸只字,免惹麻烦。他们收到后,由查看从拱北寄出的邮戳,就能明白弟弟此时已顺利出境,会高兴的。
出拱北,换上面包车,开往澳门。坐在此去澳门的汽车上,我再次暗暗祈祷母亲其实没有病,为了要我去探亲而说成有病。但等我赶到澳门,当年因我被划“右派”而一夜白发的妈妈,又因长期的离别与忧愁,已在两周前去世。我见到的只是供桌,遗像和骨灰盒。
我放声痛哭。妈妈等了我12年,竟未能见上一面就去了。稍后,爸爸劝我止住悲声,并递给我一束妈妈的白发说:“妈妈知道你来了,是她保佑你出来的。”
爸爸还告诉我,妈妈临终前人很清醒。当他叹息儿子终于没能出来时,妈妈接话说:“待我过身,压下此事。你每天发一份电报到宜春,说母亲病危,儿子会成功的。我会在天保佑你们。”
母亲为我熬干了生命的“灯油”,她只能以死来祈求我脱离苦海啊!
七
一周后,爸爸要我准备去美国深造。
在我面前,爸爸似乎永远是智慧与理性的象征。当我劳改时,他嘱我要“保持愉快,让自己活下去”;在我摘帽后,他为我规划“分两步”走,让我到了澳门;接着又要我准备去美深造。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在他活过一百岁去世之后,一天,我和我的初恋情人重逢。她告诉我,她曾在一九六二年,以请爸爸看病为由去过我家,探问反右后我的情况究竟如何。爸爸老泪纵横地回答说:“他去了江西,没有希望的,不要等了!”我才知道爸爸为儿子操心的感性的一面!
父亲的智慧,母亲的生命啊!我何其不幸,成了右派和牛鬼蛇神。我又何其幸运,能生长于这样的家庭。
我去美国的签证批下来了。我是用第五优先美国公民兄弟关系申请的。那时,很少人从大陆出来,排期不长。去美国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我想:反右和“文革”最大的成果,恐怕就是把人民“斗”成敌人,把爱国精英“改造”成外国人吧!
经过一番艰辛的拼搏,我终于获得了美国纽约大学理工学院电气工程系硕士学位,并顺利地被世界顶尖的贝尔(Bell)实验室录用为研发人员。
一九七七年圣诞的后一天,我驾著一辆红色的轿车,从新租的公寓,慢慢悠悠地向公司的方向驶去,只是想熟悉一下这一条过几天就要去报到上班的路。公寓到公司大约有二十五分钟的车程,周围是一派清新的乡镇风光。
车是二哥送我的,一辆原来他自用的德国车。他的住家离我的公寓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此前我在美国基本上没动过车,不大敢一上来就开这样的“长途”。昨天他趁着假日把我载到公寓,留下车子,留下感激的我,自己坐火车回去了。
新租的公寓,是我新生活的起点,有一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饭厅,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对于刚从纽约四人合住的地下室搬来的我,不啻是豪宅了。我的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个捡来的床垫,若大的地方显得空空荡荡的。我打开收音机,快乐的节日音乐即时布满整个的空间。
为了庆贺自己拿到学位和一份向往的工作,我买了一个铁的床架子,我要把床垫架起来,象征我终于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脱离了无产阶级的队伍,不再睡地铺了。
车子左转后,即进入公司地界。正面远处是一栋钢架玻璃结构的主楼,有200万平方英尺的办公面积,六层高,像一个巨人,仰卧天际。玻璃幕墙上映出蓝天白云,在占地近500英亩的树木草地道路池塘和积雪的铺陈和簇拥下,整体上显得非常的从容和气派。公司以研究创新驰名遐迩,出自于这实验大楼的诺贝尔奖得主,包括三极晶体管发明人,几近一打!对于年已四十才在美国拿到学位重新启动的我,能进入这样一个执业界牛耳的世界级公司,并且能学以致用,心情太棒了。
没料到的是在上班的第一天,公司里的华裔同事,听说有人从大陆来,就好奇地来到我办公室门前徘徊,看看从“共产世界”来的人是怎样的。个别的还私下问我:“你是不是共产党?你怎么能出来?”
“你是不是共产党?你怎么能出来?”这问题与我从大陆到澳门看望爸爸时,一位澳门邻居用普通话问我的:“你怎么能出来?是不是和上面有‘勾结’”的问话,很相似。当时澳门一般用广东话,她同我说普通话,但不会说“勾结”两字,就将两手食指勾在一起,让我明白她的意思。
同事们的好奇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时在美国公司上班的华人,除了寥寥几个即将退休的老辈之外,几乎全是台湾和香港人;能从中国大陆来到美国,确实要算是“稀有动物了”。
是父亲,以他的智慧;母亲,以她的生命,把他们的儿子从东方跨洋送到西方,在这里给了他一个新的开始。于他,此后的“河东河西”不再代表世界和生命的无常与无奈;而是一种变化,一种希望,和一种等待。
此后,一辆属于我的车子,便在我的操控之下,在公寓和公司之间的路上愜意地行驶;脚一踩,手一动,车子就能前进后退,左右如意。此刻的心情,与我几年前在宜春农村推独轮车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
八
30年后,上海浦东机场各种各样的轮子匆忙地旋转着,有电动走道的,有行李传送带上的,有手推行李车上的,有单件行李下的……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开放终于使中国大陆充满了生机。一个老人独于周遭的摩登和匆忙之中,双手恭敬地捧着父母的骨灰盒,肃穆地一步一步走出了机场的出站口。
是的,我又回来了--回到了那生我养我而又几乎置我于死地的地方,那让我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一路求学而却拿不到大学文凭的地方,那使我的初恋夭折再恋失败的地方,那叫我深深热爱而又切齿痛恨过的地方,那梦魂萦绕却又以为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的地方。
衔着父母的遗命,捧着父母的骨灰盒,我回来了。父母爱这块土地,我也终究爱着这块土地啊!若非万不得已,谁会去国离乡,终生在外漂泊?
敬爱的父亲母亲啊,祖国正在新生和成长之中,你们总算可以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含笑九泉了!
在落葬时,我献上了自己特为爸妈谱写的感恩曲--《路》。音乐响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太阳出来了,父母在云端慈祥地看着我……
(2007年10月写于美国新泽西州。时值反右50周年祭,谨以此文献给我在天国的亲爱的爸爸妈妈。)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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