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念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嫁错了郞，等错了人。

　　这种恐惧曾深深根植于她的骨髓之中，在血液中沉睡，夜夜苏醒，腐蚀着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小部分，偏偏是夜凉如水，总会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河流中徜徉，对着她浅笑低吟，她伸出双手，指尖划过冰凉的夜色，却不敢再往前深入一寸，于是，那面孔仍旧按照它固有的轨迹行进，秀念默默地缩回了手。

　　秀念对爱情超乎寻常的渴望和内心的怯弱像两列相对而行的火车，热情似火的渴望一路南下，冰封千里的怯懦一路北上，撕扯着她的灵魂，让她走在爱情这条路上举步维艰却又贼心不死。

　　在无数次给我打电话倒苦水之后，我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我很铁不成钢告诉她:“姜秀念，绝交吧，我现在幸福的要死，你跟我这在灌输这些‘爱情危险论’，你还有良心不？我是你的垃圾桶吗？还是你的下水道？我不要幸福的吗？从今天开始，你当你的天煞孤星，我做我的专情小王子，我是人生赢家，而你是loser，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见，loser！”我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两个月后，我拨通了秀念的电话，哭的一塌糊涂:“秀念，我也成loser了……”我被踹了。

　　秀念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说:“卧槽，鱼刺卡嗓子眼了。”

　　我:“……”

　　2019年我在成都郊区的一家小店招待她

　　这家店跟我去过的“猫空”很像，它没有猫，只有橙子，满眼的橙子，橘色屋顶静谧在星空之下，夜火灯光倒映在玻璃窗上，老式录音机里滋滋啦啦的放着石进的钢琴曲——《街道的寂寞》，从磁带中迸发出来的声音颇具质感，老板是个面孔很白的男孩，笑的时候会漏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齿，满屋子都是橙子的香味，我们要了两杯橙汁，坐在窗边。

　　秀念留着大波浪，浅妆，身材苗条，笑意盈盈，隔壁桌的客人时不时的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次日，我要坐火车去稻城，她则要乘飞机直飞海南，所以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聊天，她举起手里的那杯橙汁:“你还是那么喜欢橙子呀？”

　　我故作深沉道:“一时爱橙，终生爱橙。”

　　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人和人之间最舒服的关系，是可以一直不说话，也可以随时说话。

　　所以，似乎我们也不需要太多时间来说话。

　　我说:“秀念，你不是loser了，你是人生赢家。”

　　秀念顿时笑弯了腰，狠狠地拍了我一巴掌，她的手劲还是那么大。

　　2008年，秀念坐我旁边，留着体育头，肥大的校服套在肉乎乎的身体上，写作业的时候粗粗的小胳膊很容易就越过了我给她画下的三八线。

　　有天，她偷偷告诉我，她暗恋一个男生，我问是谁，她说你猜。

　　看着她炽热的目光，我赶紧抱住了胸，“不会是我吧？”

　　她递给我一面小镜子:“来，拿好了。”

　　我一脸蒙的拿着那面镜子:“干啥？”

　　秀念长长的叹了一口长气:“毕竟是在教室里，我总不能让你脱裤子撒泡尿吧？”

　　我说:“你等我一会哈”

　　我起身一面拿起她的水杯，一面准备解开校服裤子上的松紧带。

　　秀念赶紧把头转了过去:“你大爷的，周潮，耍流氓你。”

　　文科班一共八个男生，我连猜三次都没猜中，一颗被八卦占领了高地的心瞬间被这股子挫败感击垮了，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有猜谜这时间还不如在电子书上下两把五子棋哩。

　　青春的表白总是让人心旌摇荡，秀念自己在那里扭捏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是曲井，我心里顿时对眼前这个小胖丫头充满敬佩之情。

　　“啧啧啧啧，可以呀，小胖墩，怪不得把悄悄话告诉我，有想法，有计谋呀！”我从凳子上一跃而起，背着手，用我的两条腿，以她为中心开始画圆。“说，是不是试图通过我接近他。”

　　秀念脸红了，她像抓小鸡子似的，一把把我按回了座位上，“你咋呼什么，都把我转晕了，我就是想跟你打听点他的情况，周潮，我们可是发小，我可是从小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她用眼睛扫了一下我的下半身，我心中一寒，感觉我白花花的肉体就那么一丝不挂的呈现在她大眼睛之下了，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她摇头晃脑接着说道:“你在我家上学那会，我们家的苹果可没少让你偷，还有，我们家鱼缸里的那条大鲤鱼是不是也被你们“搓搓”死了，还有，那无花果，我是天天盼，日日盼，竟然在下果的前一天晚上被人连根拔起扔到了猪圈里，我后来听人说，你对那棵树颇感‘兴趣’啊，还有那葡萄树，枣树……”

　　“行了，行了，我的姐，我愿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有事您说话，您说话行不。”秀念一席话说的我汗流浃背，我们小学的时候，学校被列为危房，一百多个小孩没了学校，秀念妈妈大义凛然，将自己家改造成了学校，把我们通通接到他们家上学，我记得秀念妈妈浓眉大眼，偶尔老师不在，她也会客串一下老师的角色，我那时候很皮，劣迹斑斑，所以，秀念刚刚列举的那些“丰功伟绩”基本上我都参与过，有的还是我亲自领导实施的。

　　出于对当年犯下的种种恶行的愧疚之心，我决定对秀念坦诚相待，从兴趣爱好、家庭背景到吃喝拉撒、性格品行，甚至连曲井穿什么牌子的内裤，我都一一如实招来，秀念拿出小本，在旁边一脸认真的记着，记得过程中时而痴笑，时而娇嗔，我心想:“有病吧你！“趁她美梦未醒，我赶紧脱身，抱着篮球，像一匹脱了僵的野狗冲到操场上，画地为王，然后仰天长啸，什么狗屁情啊爱的，都不如一场酣畅淋漓的篮球赛来的痛快。

　　年轻时候的喜欢总是这么简单，可能你只是听到关于他的一点消息，就觉得幸福像潮水般涌入自己的身体，听他的故事，把自己换成他故事中的主角，他喜你喜，他悲你悲，从此天荒地老，夜夜笙歌。

　　但显然，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

　　秀念把一本抄的工工整整的英语笔记交给我，打开笔记本，我发现重点的部分都已经被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出来了，看的出来，非常用心。

　　“我不需要这玩意！”我把笔记本扔给了她

　　“别臭美了，这是给那谁的……”

　　秀念脸又红了。

　　“真操蛋，这小娘们最近脸很容易红啊！”我暗暗称奇。

　　庆祝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的巨大条幅挂在校园门口，学校甚至还举办了以《向奥运致敬》为主题的秋季运动会，身高一米六五，体重165的秀念放弃了她最擅长的“铅球”项目，进而选择了加入以曲井为队长的田径组，报名当天，所有人无不为损失一枚势在必得的铅球金牌而扼腕叹息。

　　体育委员找秀念谈话，班长找秀念谈话，班主任找秀念谈话，通通不好使，秀念就是一句话:“我要进田径组！”

　　曲井走到秀念身旁，上下打量了她一遍，一脸痛苦的说:“秀念啊，你这体格能行吗？可别拖了咱组的后腿，我可是在老师那立下过军令状，这次运动会，我们田径组必须进前三。”

　　“我……”秀念憋红了脸，似乎想要跟曲径表示一下决心，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塞到土里，一秒，两秒，三秒……足足站了30秒，秀念终于安抚住内心的小激动，可以说出话来了，“我……”等他抬起头后，却发现曲井已经走向远处，此时正和一位马尾辫女生聊的开心，曲井似乎在为她示范交接棒时手的状态，俩人聊的不亦乐乎。

　　“我肯定不会拖后腿的，一定不会，百分之百不会。“秀念小声嗫嚅道，眼泪从眼角慢慢地渗了出来。

　　毫无例外，秀念在八百米预赛时就以倒数第二的名次被淘汰出局了，倒数第一因为帮老师去小卖店买烟耽误了比赛，成绩被记为“0”。

　　虽然秀念不负众望的拖了后腿，但是他们田径组还是因为马尾辫的优异发挥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在女子4×100米接力的比赛中，马尾辫作为最后一棒选手，从倒数第三，连续反超四人，成功夺得第一。

　　阳光下的马尾辫是那么的耀眼，似乎太阳不在天上，似乎马尾辫就是太阳，似乎曲井偷偷拉了马尾辫的小白手……

　　“不是似乎，是就是！”我一面替她涂药水一面毫不留情的打破了秀念心中的那份小侥幸。我确实亲眼所见，毕竟我十八岁的时候还不是很会说谎，眼睛也没那么近视。

　　“疼吗？”我看着秀念胳膊上在亲密接触塑胶跑道后，跑道给予她的爱的礼物——一个巨大的伤痕，整整少了一块皮，与其说是跑到终点，不如说是滚到终点，在距离终点还有三米的时候，秀念摔倒了，于是，她像一个球一样的滚到了终点。

　　我说:“喜欢人家就直说呗，做这些事有用吗？”

　　秀念还是不说话，她缩在墙边的阴影里，所有人都围在马尾辫的身边，没有人会注意到墙角里还有一只受伤的小生命，人们都喜欢明亮的东西，亮晶晶的钻石，明晃晃的宫殿，灿然夺目的美貌，傲视群雄的成绩……

　　我很生气，果然那位哲人说的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转身想要离开，秀念嘟囔了一句:“周潮，你说我扎马尾会好看吗？”

　　我不知道，毕竟我才十八岁，对好看的定义还很模糊，有时候人家给我瓶酸奶我就觉得她挺好看的，有时候课代表在收作业的时候放我一马我就觉得她挺好看的，考试的时候有人让我抄两下我也觉得她还不错，但是我知道秀念不是我脑袋里好看的那种人。

　　2009年，秀念的短发变成了马尾，发质有些枯燥，像小时候奶奶家房顶上铺的茅草，我总担心会有南飞过冬的小鸟停留在她的脑袋上筑巢，安家立业。

　　秀念唯一让我敬佩的地方，是她的毅力，她成绩不算太好，每天试题做的额头冒烟，依旧不见起色，可她是我见过的最具坚持精神的女孩，从早到晚的刷题海，哪怕一道都没做对，但空白的地方填的密密麻麻，用五百个公式推出一个错误答案，令我叹为观止，某次考试过后，老师举起一张写的工工整整密密麻麻的试卷。

　　老师说:“看看，看看咱们姜秀念同学的卷子，就为了解一个简单的二元二次方程，前前后后引用了三十多个公式，正面写完了，还写上一句‘未完待续’，然后画了一个箭头，指向试卷背面，在试卷背面又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字，用了十几个公式，我想问一下秀念同学，你是要写连载小说还是作连环画，还未完待续，还画箭头，你咋不上天呢你……”

　　全班同学哄然大笑，我本来也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转头看了一眼秀念，发现她脸色奇差，不知怎的，脑海里就反复浮现出小时候姐姐给我讲的《丑小鸭》的故事，我赶紧收敛了笑容，我终于懂点事了，学会察言观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