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炎宸

　　一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在金庸的小说里，行走江湖必须特别注意表情的管理，尤其有一种表情很危险，那就是笑。

　　一般都以为，笑代表着安全、求生欲，代表不得罪人，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其实这是很大的误解。在江湖上，笑是不能随便的，很多人都是因为笑了一笑就遭殃了，这已是金庸小说里的常见情节，一笑就惹祸上身。

　　比如笑就挨打。段誉就差点被打死。他在无量山围观人家比剑，笑了一下，引起对方门派强烈不满，痛揍段誉，打得他满头包。

　　不戒大师也差点被打死。在华山，任我行和恒山派的人拌嘴，不戒大师啥也没干，就在旁边笑了一下，立刻被喝问是哪个单位的，笑什么笑，随即现场八个魔教长老群殴他一个人，打得不戒和尚差点当场涅槃。你说笑是不是真的很危险。

　　还有一个最惨的叫做司徒千钟。就因为在少林寺的活动上强行搞笑，说学逗唱，最后被人当场用炸弹炸死了。是真的炸死了。

　　二

　　为什么笑在江湖上这么危险，很容易挨打送命呢？主要因为上述场景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很庄重，很严肃。

　　无量剑的比武现场就是很庄重严肃的，任我行在华山上的集会是很庄重严肃的，少林寺的大型屠狮活动也是很庄重严肃的。

　　偏偏笑是最能抵消严肃的，是消解权威的最犀利武器。你一笑，就会破功，就会把气氛搞坏。只要有人一笑，本来严肃的立刻会变得很滑稽，本来很权威的立刻会显得很无厘头。只要底下一笑，上面的人立刻就会觉得自己像相声演员。所以越庄重的东西就越怕有人笑。

　　想想你们单位里，老总正在庄严地讲话，你忽然掏出一副快板来打，他不扔下稿子扑过来揍死你才怪。

　　这就是为什么魔教要揍发笑的不戒和尚。在华山上，魔教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气氛搞得很严肃、很压抑，他们是特意跑来耍威风的，只想看到别人惨兮兮，看到别人如丧考妣，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不戒大师却要死不死地偏偏这时候笑，不打他打谁。

　　三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不可以笑的。有的人是可以随便笑的，比如位子比较尊贵的人可以笑，领导和上级可以随便笑，师父可以随便笑，笑出花来都没人管你。

　　在华山上面，所有人都凝神屏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但是任我行可以随便哈哈大笑；少林寺的活动上，峨眉的人都装得冷冰冰的，但周芷若可以笑，她可以对着武当淡淡一笑，可以对着明教冷冷一笑，怎么笑都行。

　　金庸其实告诉了我们一个深刻的道理，就是笑是具有阶级属性的。有的人有不分场合时间地点随便笑的权利，有的人只有在部分场合、部分时间笑的权利，有的人则完全不允许笑，在任何地方都不可以。任我行随便笑，司徒千钟却不行，笑了要吃炸弹，因为阶层不一样。

　　再要细分的话，这其中还有无数的学问。比如有的人可以抢先笑；有的人不能抢笑，但可以陪笑；有的人则可以在第二轮陪笑、第三轮陪笑；有的人则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严肃认真不许笑。

　　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才可以读懂金庸小说里的许多细节。例如段誉在无量山，旁观别人比武，不小心笑了一下。对方的掌门人左子穆很不开心，于是问了段誉一句：

　　“请教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注意，他并没有立刻对段誉发飙，而是先问段誉的单位、名号、师承。这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就是了解段誉有没有笑的资格，有没有笑的权利。

　　段誉回答说：我是个普通人，于是当场被暴揍，打得满头包。之前说了笑是有阶级属性的，你没资格笑却偏要笑，不打你打谁呢？

　　假如他回答说：我是镇南王世子段誉，我爹是段正淳，那左子穆肯定把脸一抹：“哈哈哈，您随便笑，段公子真有幽默感哈哈哈，大伙儿一起，都给我笑。”

　　四

　　再要说一点的话，在金庸江湖里，有时候最反感笑声的还不止是上级，还有下面的同行、同僚。

　　比如有一次魔教议事，令狐冲在旁听。与会人员争先恐后地揭批前任教主东方不败的罪状，说他好色成性强奸女人云云，令狐冲听得忍不住笑出声来。

　　结果是所有人都非常不高兴，“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令狐冲怒目而视。”

　　令狐冲不过是笑了几声，又没有得罪大家，为什么大家对他“怒目而视”呢？因为笑这个东西不但会冒犯上级，还会严重冒犯同僚。

　　同僚们正在合力演戏，你一笑，就破坏了氛围。你越轻松，就会显得他们的演技越紧绷；你越真实，就显得他们的演技越做作；在场人员的渣演员本质一下被拆穿无遗，这场戏就要被迫NG，甚至演都演不下去。

　　也幸亏这是令狐冲，准女婿，地位不一样，大家不过是“怒目而视”。要是换了不戒和尚去笑一下、田伯光去笑一下，估计就是一顿胖揍，用我刚学会的一句话说，叫做“不打出你的屎来算你拉得干净。”

　　现在都爱讲一个词，叫做财务自由，表明人生成功。其实还有一个词，叫做社交自由，这比财务自由还更不容易些。而在此之上又有一个词，叫做笑容自由，想什么时候笑，就可以什么时候笑。这是最难的。《笑傲江湖》一本书，就是一个追求笑容自由的故事，令狐冲练了那么多武功，打了那么多硬仗，九死一生，最后才获得一个笑容自由的机会。

　　最后总结一下：笑声是个好东西，前提是得看身份，得看资格，得看实力。要是你都没有，那至少得有个好对象。

　　什么，没有对象？那你特么的还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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