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九十一岁了，仍旧声如洪钟，健步如飞，怒发冲冠时，枯槁憔悴的双手拍打在我背时，会留下几天不散的暗红的手掌印（手动狗头）。不止一次我追问她：

　　“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否认识一位叫裘千仞的少年？”

　　“不认识！”奶奶冷漠无情的回答道。

　　往往话音未落，我胸前又挨一掌。我立马作吐血状，夺路而逃。那时候年幼不懂事的妹妹在一旁拍掌叫好。现今，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哥哥逃跑时候样子真帅。这些都是后话了。

　　话题扯远了，说回我的奶奶吧！奶奶有三怪。

　　第一怪：天生神力。时间回到九十年代初，当奶奶还不是奶奶的时候。这话初听很奇怪，细想也是那么一会回事。

　　那一年奶奶十八，正值美好年华。在当时的生产队了里可是出了名的力大无穷。比部分男孩子还要有力气，别人挑不起的粪便，她挑起来步伐四平八稳，健步如飞。别人挑得五六桶水后气喘如牛，她却能挑十三四桶而面不改色。修水库时，炸弹爆破产生的巨大岩石，她一个人扛在肩上就走。人送外号“丁大力”。

　　当然有时候奶奶也会仰望星空发呆，这样的时刻不多，后来奶奶回忆道，这种特殊的时光留给她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为此找到了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如果把生活比作一道菜的话，这种特殊时光就像调味盐，虽然不多，却收效甚丰。

　　或许此刻才是真正的她，褪去了巨人外壳的“丁大力”，天真纯朴的“丁大力”，和千千万万普通少女无异的“丁大力”。也许此刻的“丁大力”或许正在幻想她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会踏着七彩祥云来娶她！

　　后来我曾问过仰望星空时在想什么？每次她都笑而不语。对于这个疑问？很多年后，我在周国平的文章中找到了答案：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

　　在奶奶第十九个春天里，她等来了意中人——我爷爷，爷爷没有七彩祥云，只有一头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牛。就这样他们相爱了，一起走过来第一个十年，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

　　多年以后，奶奶回忆道，“虽然爷爷没有骑着七彩祥云来，但爷爷骑牛的样子也蛮帅的”。看着她一脸花痴的模样，我内心也被温暖了。

　　当然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过程一定会曲折。奶奶和爷爷刚处对象的时候，想必爷爷对“丁大力”的外号应该不陌生了，但亏还是得吃。热恋的男女，总喜欢找一些安静人少的地方，卿卿我我。

　　傍晚的小山丘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熬过漫长的一天后，大地穿起来神秘的黑纱，像一位淑女款款而至。放羊的人已经早早赶羊回家，田里干活的也被唤回家吃饭了。爷爷出门前梳理了一个精致三七分的发型，唱着小曲，迈着轻快的脚本。爷爷的小算盘——今天打算迈出“重要的一步”升级这段革命友谊。

　　夕阳西下，晚霞色彩斑斓，群山朦胧，山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万家灯火。看到奶奶已经在等候了，爷爷便蹑手蹑脚地绕到奶奶背后，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当爷爷刚要抱住奶奶的时候，一句“猜猜我是谁”没讲完，奶奶受了惊吓，身子稍稍前倾，抓住爷爷的手，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大概是因为在半山坡的缘故，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年轻人为了他的冲动付出了代价——断了一根肋骨和左手中指。看着奶奶一脸抱歉的模样，爷爷也不生气：

　　“我可能有一根肋骨骨折了，如果这时候有一个吻落在我左脸，我可能会好受些。”奶奶脸颊升起了两朵晚霞，又像两只红苹果挂在脸上，半握拳头，轻轻捶打在爷爷的胸口，娇嗔道：“讨厌的人儿！”

　　爷爷抓起胸口上的手，紧致而又布满老茧，与奶奶稚嫩可爱脸庞形成巨大反差，爷爷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装死倒向奶奶，说道：“现在可能断了两个根了！”

　　晚风徐来，广袤无垠的苍穹之下，群山不语，两个人咯咯发笑……

　　直到现在，爷爷再也没有从后面拍过奶奶的肩膀。

　　写到这里，敏感的单身狗可能已经意识到故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手动狗头）现在该讲讲奶奶的其他怪了。

　　第二怪：话少。据我几十年的观察，奶奶的语言组成极少会出现“主谓宾”的结构。大都是“好的”，“没问题”。爷爷说：像“我爱你”，“我想你了”这样的话语是从未从奶奶嘴里说出过的，爷爷也不强求。

　　有些话说与不说其实是没有区别的！

　　这是我在以后的恋爱中领悟到的，以前我以为那句话很重要，就像戒指戴在手上，这是一个仪式。必须有这个仪式，一切才有意义。后来有一天下午睡醒，想明白了， 有些话说与不说其实是没有区别的！眼泪啪啪啪～往下掉！谁劝也不听。

　　这件事在以后的家庭聚会中，我成了笑谈。如今回头看，那天下午的我嚎啕大哭的模样看起来确实不太雅观，据当事人回忆。

　　“哥哥哭起来就像杀猪一样！”妹妹笑道。

　　看着妹妹嘹亮的笑声，我心中很是后悔，憋着通红的脸。心想：这孩子小的时候还是打得太少了！

　　爷爷看出来我的尴尬，含情脉脉看着奶奶笑道，“爱是无数个星辰的日日夜夜，仪式也不是必须的。这些肉麻的话语，得留到下辈子再说吧！你说好不好？”

　　“好”

　　奶奶继续摆弄着她那株心爱的文竹，头也不抬。

　　奶奶的话少，是出了名的。因此常常吃亏，她也不以为然。

　　为了让奶奶少吃点亏，我常常要和隔壁的孙二娘斗智斗勇。孙二娘的尖酸刻薄、贪小便宜也是远近闻名的，其撒泼打滚的戏份经常上演。大家也不跟她计较，话少的奶奶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正义凛然的我岂能坐视不管？我的吵架能力可以说是师承孙二娘，按辈分我要叫她一声师父。日子往前推，渐渐地“徒弟乱拳打死老师傅”。孙二娘再也吵不过我，这时候奶奶反而提醒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气不过找奶奶理论，我帮你吵架你却站在孙二娘那个泼妇那边？奶奶语重心长道出了实情：孙二娘丈夫死的早，一个妇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一手把儿子拉扯大，尖酸刻薄、贪小便宜也是迫不得已啊！

　　您看！这就是我那话少善良的奶奶。从不提自己的不幸：十三岁那年失去了父母，家里的重担都落在她的肩上，上山砍柴，下田种地。披星戴月的劳作着，害怕因为自己是女孩子而丢掉工作，总是被别人勤快，比别人努力。明白知道别人塞给她的是黄莲，也笑着吃下去，却还总是体谅别人的难处。

　　我时常悲愤不已，老实人就该吃亏了么，你说自古就是这个道理？以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现在我想引用鲁迅先生的话来反驳这些思想陈腐愚昧的人：“从来如此！便是对么。”

　　奶奶的第三怪是去年我发现的：健忘

　　“阿近，看到我的擀面棒？”

　　“什么擀面棒？是你手上拿着那根吗？”

　　“对哦！”拿着擀面棒的奶奶也不走向厨房，径直走向阳台。

　　“厨房在那边！”我手指厨房的位置，继续玩着手机。

　　第一次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我也不上心，以为这是正常人的都会有的瞬时懵懂。情况越来越严重：

　　从前的拿手菜现在或咸或甜，从前随手关灯的习惯也没有了，家里的水龙头会流一上午也没有注意到，洗衣机没有衣服在里面，诡异空转也不察觉异常……

　　后来我意识到这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它的病理学特征是脑内细胞外老年斑沉淀和神经细胞内原纤维缠结和神经元突触功能异常，神经元大量丢失，临床上表现为记忆障碍、失语、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的改变。

　　一切都发展的那么快，让人不知所措。以前那连我同学名字都记得的奶奶，现在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以前话少的奶奶现在变成得自言自语、猜疑、妒忌、易怒、焦虑。以前每天都会把自己打扮得像花儿一样的奶奶大小便失禁了。

　　有一次奶奶追着蝴蝶跑，摔断了腿，爷爷一直陪伴左右，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奶奶有时候会忘记身边这个老头是自己六十年来相濡以沫的丈夫。也会发出孩童般天真却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疑问：“你是谁？”爷爷也不生气，打趣道：“我只是一个被你摔断肋骨的傻小子。”

　　“你被我摔断过肋骨？不疼哈～不疼哈～”奶奶来回抚摸着爷爷的胸口抱歉道，“是这里吗？”

　　“嗯”

　　“现在还痛吗？”

　　“不痛了！”

　　奶奶内疚道歉的模样，和六十年无异，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奶奶现在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在糊涂的时候，喜欢跟在爷爷背后，爷爷步亦步，爷爷趋亦趋。清醒的时候会抱着那株文竹，坐在阳台里，仰望星空，月光照在她安详的脸上，让人伤心。

　　有时候，我会走进去陪陪她：“今晚月色真美啊！”

　　“是啊！看起来和六十年前的一样！”

　　“星星呢？”

　　“六十年前的星星啊，比现在多太多了，数都数不完”

　　“你会怀念那时候吗？”

　　“一个人的星辰是孤独的”

　　我的眼泪又倏倏往下掉！

　　奶奶今年九十岁了，力气很大，话不多，却句句在理，发人深省，孤独的时候会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