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子扬十五岁之前是个四处流浪的孩子，他用从市井里学来的蓬头垢面和天生的心灵手巧让自己得以活着。心灵手巧，所以拿起别人的吃食和钱包来毫不迟疑，蓬头垢面，所以即使被发现被抓住，也不至于被打死或游街。

　　人们对那些卑微而怯懦地生存着的生命，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的同情与怜悯。

　　叶子扬是没什么所谓啦，尊严是什么？能吃吗？

　　能吃的东西才比较重要吧？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就很好吧。

　　然后浑浑噩噩地叶子扬就失手了，在身手敏捷的十八岁，输给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头。

　　老头如钳般的手扣住叶子扬的手腕，叶子扬还在想是下跪求饶还是挣脱逃跑的时候，这老头瞄了叶子扬两眼，开口说道：“你生了一双好手，怎么来做这小偷小摸的勾当？”

　　叶子扬脏脏的脸上不屑地笑了笑，他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大不了一堆打。

　　那老头接着说：“你要是想吃口好的，就跟我来。”

　　说完放开叶子扬拂手而去，叶子扬愣了愣，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二.

　　老头子是做生意的，但是很一般，他的生意只能留存一个夏天。是风筝。

　　城小，事情传的快，隔天不少人都知道了城南的老头子突然收了个徒弟。

　　叶子扬剪过头发换上干净衣服，竟然没人认得出来，毕竟很少有人会把一个眼睛充满灵气的少年跟一个小偷联系起来。

　　叶子扬很快就出师了，代替老头的位置，坐在小院正中的梧桐下面，把一个又一个孩童天真的梦，编织成飞翔在天空的精灵。

　　老头坐在门槛上看着叶子扬的手在竹篾上翻飞，伸手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舒服地叹了口气，说你这功夫，有我一半真传。

　　叶子扬停下手上的活计，颇不服气，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头看着叶子扬嘿嘿地笑，说你别不服，你知道风筝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叶子扬就瞪着老头子，老头子把磕干净的烟斗放进怀里，眯着眼望天，说风筝这物事，最后要化龙。

　　说完老头子也瞪着叶子扬，说丑小子你也不叫我一声师父，不传！不传！

　　不传就不传，叶子扬心想。

　　▎三.

　　每年夏天干完活的傍晚，叶子扬会跟着老头子到城里的小山头上，看着漫天的风筝，有老头子做的，也有叶子扬做的。老头子会指指点点，跟叶子扬说你看你的风筝飞得都比我低一点。

　　叶子扬也不说话，愣愣地看着天上的风筝出神。

　　老头子也不恼，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乐悠悠地看着小山头下那些孩子和大人牵着风筝边跑边笑。

　　叶子扬掏出茶壶递给老头子，老头子喝完叶子扬也接过来，正喝得舒畅，老头子突然发愁地说哎呀徒弟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问，你莫非是个哑巴？

　　叶子扬一口水就呛出来了，翻了个白眼说你才是哑巴。

　　老头子把烟斗含进嘴里嘿嘿一笑，不是就好，就好。

　　▎四.

　　那天老头子吃过晚饭要出门，叶子扬手里正好有个大风筝得扎，目送老头子晃晃悠悠出门后叶子扬就坐下来干活，一直到天色让他没法看清手里的竹篾。

　　叶子扬才发现老头子还没回来。他抓起手电筒就出去了，走得太慌，把快完工的大风筝踩了个窟窿。

　　老头子过马路被车撞了，肇事人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全仗着老头子作为城里唯一一个风筝匠人不少人认识，等叶子扬赶到的时候老头子已经脱离危险了。

　　但这一撞，似乎把老头子的生气撞没了，他坐在轮椅上开始日益虚弱。

　　天气好的时候，叶子扬干活都会把老头子推到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晒晒太阳，让他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的扎出好看的风筝。

　　叶子扬挺想听老头子在旁边唠叨这儿线不稳，那儿颜色不够出挑，这这的竹篾又用细了。

　　但他抬起头，就看到老头子半歪着头，在阳光下眯着眼，睡得很轻。

　　叶子扬急忙低下头，动作太大，不小心浸湿了手上的风筝，那红色晕染开一片，像是燕子哭红了眼。

　　偶尔会有客人跟叶子扬问问老头子的情况，叶子扬也不说话，只是示意老头子在晒太阳睡觉。

　　但天将入秋，天气渐凉，来定做风筝的人也越来越少。老头子更多时候也只能留在屋里了。

　　老头子这两天精神不知为何特别好，叶子扬嘴上不说，手里倒是忙个不停，又给老头子擦身子又做了老头子爱吃的红烧肉。老头子抿了两口，笑得眯缝着眼说香。

　　老头子吃完说要去院子里坐坐，叶子扬就给老头子裹上专门买的羊毛毯子把老头子推到院子里。

　　老头子自己把羊毛毯子压在腋下，喘了口气，说小子，你记得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风筝的最高境界？叶子扬点点头。

　　老头子言语间充满蛊惑地说来，我教给你，你不想学吗？

　　叶子扬摇摇头，很坚决，没有商榷的余地。

　　老头子也不生气，嘿嘿地笑笑，说给我竹篾，我告诉你什么是化龙。

　　老头子手上拿了竹篾，一下子活了过来，化龙就是让风筝有魂，让风筝活过来，骨要正，才能立魂，身要挺，才能扶风，絮絮叨叨，像极了叶子扬刚刚来的那天，老头子手把手教他玩竹篾的情景。

　　叶子扬边听边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擦都擦不完。

　　老头子声音渐渐衰弱下去，终至悄无声息，那竹篾也只编了一根，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叶子扬跪在老头子身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喊了三声师父，泣不成声。

　　▎五.

　　隔了七天，城里飞起一条白色的巨龙，身长十余米，在渐觉凛冽的秋风里风舞云动。

　　整个城都看到了那条纯白巨龙迎风飞舞的样子，不少老人走到自家门口，望着城南的方向，鞠了个躬，一脸的意兴萧索。

　　渐渐地，或老或小，或男或女，越来越多人来到叶子扬跟老头子住的小院门口，轻轻放下一根根细长而坚韧的竹条，鞠个躬，转身离开。

　　白色巨龙整整在小城上空盘旋了三天。第三天，那白色巨龙似乎挣开了什么绑缚，破风入云，扶摇而去，不见行迹。

　　那小院院门禁闭，叶子扬不知所踪。众人去的时候，院门外挂满了新做的风筝，一个一个未曾着色的风筝，像满墙的素缟。

　　那天起，小城里，再无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