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夏天好像来的特别的早,刚到7月初早晨上学的时候,长袖衣服就已经穿不住了,太阳像个大火炉烘烤着我们这个只有两排小砖房的工厂子弟学校,经过一整天的烘烤,下午的时候教室里最是闷热难耐,我坐在教室靠窗户的位置,感觉身上横纹的长袖海军衫像个小棉袄紧紧包裹着我,脖子上还系着条红领巾,更加喘不上来
1980年的夏天好像来的特别的早,刚到7月初早晨上学的时候,长袖衣服就已经穿不住了,太阳像个大火炉烘烤着我们这个只有两排小砖房的工厂子弟学校,经过一整天的烘烤,下午的时候教室里最是闷热难耐,我坐在教室靠窗户的位置,感觉身上横纹的长袖海军衫像个小棉袄紧紧包裹着我,脖子上还系着条红领巾,更加喘不上来气,脑子木木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课铃早就响过了,其他班陆陆续续放学了,三三两两的说话声、脚步声传进我们教室,全校只有我们三年级一班还在开着班会,讲台上站着个矮胖中年男人,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冯老师,这时,他微微抬了抬左手,我观察到他的一双大眼睛迅速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两条粗眉明显皱了皱,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旧表情严肃地继续说着,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的,露出里面两排黄黄的牙齿,嘴角两边还漏出一点白色的泡沫, “……刚才说的这些,同学们都要记住,暑假期间要认真完成暑假作业,玩的时候也要注意安全……,” 他停顿了一下,径直走到讲台下面两排课桌中间的过道处,主动换成了另外一种语气,“最后一项,刘志同学就要转到外地上学了,刘志同学……,让我们祝愿他在新学校取得好的成绩,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 “刘志,这是老师和同学们给你买的纪念品,愿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冯老师转身拿起讲桌上放着的一个铁质的铅笔盒,眼睛向教室窗户这边看过来,我有点木然地望着他,同座位的汪洋,一个人高马大的女生,用手指头急忙捅了捅我,我这才猛然醒悟,慌忙站起来走到讲台前,双手接过铅笔盒。 “谢谢冯老师、谢谢同学们!" 我有一点紧张,觉得还应该说点啥,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说些什么,只好举起右手向老师和同学们行了个很标准少先队礼。 终于放学了,我背着书包刚出教室,同班的王宏章就走到我旁边, “刘志,明天我到你家找你,你在家等我,” “行。我等你,” 我们两一起走着,王宏章嘴里继续唠叨着考试没考好的事情,我知道其实他是在安慰我,以往我都是全班第一,这次期末考试是第五名,算是最后没能守住第一,不过我心里没什么懊悔的,我的心思早就飞到另一座城市的另一所学校。 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个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我还能再见到王宏章、汪洋、付伟忠、白涛还有冯老师他们吗? 我心里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自己特别爱吃和吃习惯的东西,从此以后就再也吃不上和见不到了。 二 学校离我家非常近,其实学校就在家属区里面,走路用不了五分钟。 我家住在家属区四号楼一单元二楼,那是一栋有两个单元的三层红砖楼,沿着很陡峭的楼梯上到二楼,左右各有两个木门,里面各住着两户人家。 我推开右边的木门,就碰到邻居家的叶聪哥正端着一碗绿菜从他家厨房出来, "小志放学了,放假了吧?”“放假了,叶聪哥也放假了吧?”我仰起头看着叶聪哥的脸,我觉得他自从到新市区上初中以后,整个人明显不一样了,好像天天都在长个子,原本清秀的脸上冒出一些小豆豆,周正的鼻子下边有一圈毛绒绒的胡子,看起来像个大人模样。走进大门就是一条不长的过道,左手边有三个门,中间的门是两家共用的一个厕所,厕所的两侧是两家各自的厨房,右手边有两个门住的是就是叶聪哥一家人,他们是从上海来的,他家有两个男孩,最小的就是叶聪哥了。 叶家的伯伯、阿姨都是厂里的技术员,有好几次晚饭后把我、我妹和我妈、我奶还有我娘娘(表姑)叫到他家,阿姨给我们读《一双绣花鞋》、《绿色尸体》手抄本小说,边读边讲,只是我不太喜欢听这种吓人的故事,我最喜欢听的自然是打仗的故事,因为我爸是解放军,我的理想就是像我爸那样当一名解放军军官,指挥千军万马,打的各种敌人鬼哭狼嚎。 叶家一家人都挺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一家人,叶聪哥个子长得很高、很瘦,每次吃饭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他端着一大碗绿菜在那吃的特香,我妈老喜欢用叶聪哥的事来训我, “你看人家叶聪多能吃菜,个子才长得高,你不爱吃菜,以后长不高,看你怎么办。” 凡是遇到这种情况,我每次都是低着头不吭声,等我妈说累了也就不说了。 我从过道走到头刚推开木门走进家,就看到家里人都围着八仙桌坐着,我爸长的很是魁梧,显得有些胖,坐在外间的大床边,我奶奶干瘦干瘦的也坐在床边,刚上一年级的妹妹坐在板凳上,一会看看奶奶,一会看着坐在旁边的妈妈,有些茫然,娘娘(表姑)看到我进门,就站起身来, 她操着浓重四川话“小自会五头,次翻楼”,(小志回家了,吃饭喽)她边说边拉开门到厨房端菜端饭去了。“我明天早上就得走了,带着妈和老五走,我安排好那边孩子上学的事,就给你打电话通知你,你带着两个孩子过来,”我爸一边吃饭,一边和我妈说着话,“等我把房子和你的工作落实好了,就把你调过去,到时候,我找几个战友帮忙,把家具托运过去,” 我冲着妹妹笑了笑,知道爸爸、奶奶、娘娘明天都走了,我妈白天要上班,这个暑假总算是没有人管了,可以胡跑胡玩了,妹妹还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意思的时候。我爸又看着娘娘说:“老五,你想好了,再不和我们住一起了?”“郭,五里头卧们老大来信,老喝身体不新喽,感不银活路,喊我会七,”(哥,家里头我大哥来信,老人身体不行了,干不了活了,叫我回去)娘娘咽下嘴里的一口饭,笑着对爸爸说。 娘娘大名就叫高老五,其实年龄不大,就比叶聪哥大一点,在子弟学校读初三,但是长得可比叶聪哥壮实多了,虽没有叶聪哥那么高,但就像个大口袋般能把叶聪哥装进去。她是爸爸的表妹,从四川老家来的,闲的时候帮着我家干点家务。 “你和我妈先和我到我那边去,我再和你哥说好,买张火车票把你送回四川,把你和我妈的东西都收拾好,明天一早就走”。 “要得 ,郭。”(好的,哥)爸爸安排完这些事,低头把碗里的一点饭吃完,很严肃地看着我和妹妹, “小志,你是哥哥,要帮着妈妈照顾好妹妹,别到处乱跑,抓紧时间复习,到那边还要参加测试呢。” 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想着明天王宏章来,我们到哪玩去呢? 三 王宏章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迷迷糊糊地给他开了门,“刘志你怎么还睡着呢,知道吗?你们楼上的罗叔和我家楼上的那个东北阿姨在她家打了起来,你妹呢?”他一进门,就开始说。 “我妈把我妹带到卫生所去了。你说的是哪个东北阿姨” “还有那个,就是厂里最有名的那个东北女人,” “奥,我知道是谁了”我完全清醒过来了, 我家三楼住的罗叔,人长得高高大大的,上楼梯一次要跨上好几节台阶,眼睛一瞪,让人挺害怕的,他嗓门还特别的大,有时候晚上他在家里的说话声和笑声,我都隐隐约约能听见。 那个东北阿姨,厂子里没人不知道,一次厂里操场放电影她挡住了别人,后面的人和她说要她往旁边让一让,她转身就给后面那人一个嘴巴,嘴里还不依不饶地骂着,后面那人再不敢吭气。 这些都是王宏章告诉我的,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厂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王宏章和我一样,爸爸都不在身边,不同的是我爸是在外地当兵,他爸是前几年被马车撞死了,他对他爸实际上没有什么印象了,他是从照片上才知道他爸长得什么样子。 我们两个老在一起玩,我总觉得其实王宏章心里一直挺想有个爸爸的,有一次,他来我家找我,正好我爸回来,遇到王宏章,我们两个一起出门的时候,我爸拍了拍我们两个的头,我分明能看到王宏章眼睛变得水汪汪的。 还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地问我知道什么是“吃老虎"吗?我是真的不知道,就摇了摇头。他便更神秘地跟我说“吃老虎”就是亲嘴,他说前两天他妈和一个男的在他家,他装着睡着了,后来他偷看到他妈和那个男的在“吃老虎”,不过他不喜欢那个男的来当他爸。 这天,他说他这几天晚上做梦,总梦见他爸,他爸是被马车撞到以后,让马给踩死的,他还说马车下边其实有个机关,只要使劲拉住就能让马车停下来,可惜他爸当时不知道,我问他谁告诉他的,他说是他爸在梦里告诉他的,我们两个就这样一会说梦不准,一会又说梦要是能准那就好了,一会又扯到世上有没有鬼魂托梦,鬼魂托的梦是什么意思。 本来我还想和王宏章到厂卫生所旁边的防空洞去探险,结果被王宏章带来的这个秘密给吓着了,一想到在防空洞里万一遇到鬼,感觉确实挺害怕的,急忙取消了这次探险计划。 四 上午时间过的挺快的,早上王宏章来的时候我才起床,就忘了吃早饭,还没有到中午肚子就饿了。我从厨房找着一个馒头,我和王宏章一人一半往嘴里塞着,刚吃完就听到楼道里,乱哄哄的,有骂声、有哭声,还有急忙上楼梯的声音。王宏章拉着我打开门往楼道走,我看来的都是厂里的大人往三楼上,就回转身把我家大门锁上,跟着大人们上到三楼,楼梯上还有血渍。 到了三楼, 就看到罗叔头脸上都是血,右边半个身子的衣服被血染红了,样子真的吓人,这种样子我只有在电影上看到过。罗叔家的阿姨在一边哭着,罗叔倒没有哭,也没有喊疼, “我去收电费,她让我进房间坐着等一会,我刚坐下,她从厨房拿了把斧子,朝我头上来了一下,”他接过阿姨递给他的毛巾,一边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血,一边对几个叔叔说,“我抢下她的斧子,就出来了,不过我在她家门口看到她用菜刀朝自己耳朵这边砍了一刀,” 他说完,用手在自己耳朵这个地方比划了一下。 我还想继续听罗叔说,就觉得有人拉我的衣服,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宏章在拽我,我只好从人群中退出来和他一起下了楼,我看他脸色不好, “你是不是被吓住了?” “没有,只是见到那么多的血,心里不舒服,”王宏章挺了挺胸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该吃午饭了,我回家了,过几天再来找你。” 他转身走了,我有些疑惑了,他可能真的是被血吓着了。 中午,我、我妈、我妹三个人吃完了我妈从食堂打来的午饭,我和我妈说起上午罗叔被东北阿姨砍伤的事,我妈一幅很认真的神情对我和妹妹说, “以后,见到那个东北阿姨一定要离她远点,她是个疯子”, 我一边点头,一边想也许她真是个疯子,不是疯了,谁能砍完别人,再把自己砍上一刀呢?可她又为什么对自己下刀子呢? 我和我妈说了王宏章怕血的事,我妈告诉我,可能是王宏章想起他爸了,据说他爸死的挺惨的,死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血。 我有点相信我妈说的了,怪不得他今天见到罗叔浑身是血,眼睛里水汪汪的,就急着回家呢。 五 这个暑假,我没有做一天作业,反正下学期转学了,没人会检查暑假作业,每每想到入学测试的事,我心里就想提前三天再看书吧。所以我是真的放假了,一天从早上玩到晚上,不是去西大沟摸鱼,就是去后山上捉蛐蛐,总之,要玩的事真多。 我妈实在是觉得管不住我了,就给我爸打电话,正好我爸那边可能也安排的差不多了,就决定三天以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当我妈告诉我,只有三天时间和小伙伴们告别,我一面抱着对新环境的好奇,一面心里怀着对这里的依依不舍。 我和王宏章的防空洞探险计划,上次就因为他讲的秘密太过吓人取消了,我决定还是约上他去探险。 王宏章很喜欢踢足球,他的皮肤是那种健康色,他为这次探险专门带来一顶棉帽子,我们两人各举着一个手电筒,走进漆黑的防空洞,刚开始还真有点害怕,等到我们渐渐适应这种黑暗以后,探险进行的十分顺利,不到半小时我们就走到了出口,当我们大步要迈出洞口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防空洞出口建的很低,大人一般要猫着腰进出,我们小孩也不可以抬着头出去,结果当我抬头挺胸出洞口的时候,一头就撞在出口的横梁上了,脑门一阵剧痛过后,我就觉得一股热流从额头流了下来,我用手一擦手上全是鲜红的血,王宏章在我身后,看到我撞破头了,就掏出一块深色的手绢交给我,我用手绢捂住头,叫上王宏章到卫生所找我妈看伤,我妈就是卫生所的护士,看到我贪玩撞破了头,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看看你,马上就要坐火车走了,你又闯祸”她一边数落着我,一边请医生来给我缝针,“你什么时候能让人少操一点心呀。” “妈,其实要怪就怪洞口太低了,也是我不小心。缝针疼不疼啊?” 最后,我被缝了人生第一针,就是一针。 我和王宏章从卫生所出来,我妹妹跟在我屁股后面, 王宏章回头看了看我妹妹,压低声音很神秘的和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上棉帽子吗?就是害怕撞到头”,“你知道的真是多,不会这又是你爸给你托的梦吧?”我没好气地说。 “还真是我爸托梦告诉我的,不骗你,就昨天晚上。”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默不作声继续往家走,王宏章继续说着。“听大人说,要和死去的亲人通话,就写一封信,在晚上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 把信烧了,他就能收到这封信。”“这是真的吗?不会是骗吧?”“大人都这么说,可能是真的。”王宏章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张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纸,郑重地递给我,“信,我已经写好了,你帮我看看,”我边走边看信,信里有两句话是这样写的“亲爱的爸爸,您在哪里,我多么想您,我做错事的时候,多么渴望您能打我一顿,我做好事的时候,多么渴望您能表扬我一句,…… ”“亲爱的爸爸,您在哪里,您快点来看看我吧,哪怕您来狠狠地打我一顿,只要您能来看看我,我真的太想您了。” 我看完他的信,才知道我的同学兼死党,心里是那么渴望有个爸爸,那么渴望被爸爸管着, 而我一天就想着脱离爸爸、妈妈的管束。 “信写的是你心想说的就行了,你想好什么时候烧?在哪里烧吗?”王宏章认认真真地把信重新叠好,放进衣服口袋,“我选了我还是觉得卫生所后面偏僻,我就定在那儿了,时间就这几天吧,主要看哪天晚上能溜出来”“那地方偏是偏,可正在施工,别到时候把你掉进哪个坑里。” “放心吧,绝对不会,后天早上我给你准备了十块大白兔奶糖,到时送给你。”他自信地对我说。六 我们出发的时间到了,早上付伟忠早早过来了,我们坐在楼下的石凳上,说了几句话,临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三块巧克力。 我有些心不在焉,王宏章一直没有露面,“可能是睡过头了”我心里这样想着。 送我们去火车站的车来了,行李已经被搬上车,我和妹妹坐在车上,我妈到卫生所取药去了,不一会我妈就急匆匆地赶来坐上了车,汽车开出家属院向火车站驶去,在车上我妈看着我“王宏章昨晚掉进电石池子里,死了,今早人捞出来都被烧的变形了,” 我脑子里一时反应不过来,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我妈和司机叔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公路两旁的金黄色的麦田整片整片的向车后倒去,我望着车后熟悉的家和学校,心里默念着:“别了,我的故乡,别了,我的同学、朋友,我的老师,别了,我的童年。” 我向路旁望去,发现麦田里有个稻草人,我的目光不由得追着他向后看去,我越看越觉得他就像王宏章,他仿佛向我挥了挥手就向车后倒去,只是没有了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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