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的第一任老领导,算起来去世也有20多年了。当年,对这个老前辈,我们当面都恭敬有加,言必称老师,但私下里却常常叫他“黄眉怪”。黄眉怪这个绰号,最初是从部队转业的胡科长叫出来的:“你们那个老关头儿,一天到晚牢骚满腹的。你瞧瞧他那个形象,简直就是《西游记》里的黄眉老怪!”听得出,
老关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的第一任老领导,算起来去世也有20 多年了。当年,对这个老前辈,我们当面都恭敬有加,言必称老师,但私下里却常常叫他“黄眉怪”。黄眉怪这个绰号,最初是从部队转业的胡科长叫出来的:“你们那个老关头儿,一天到晚牢骚满腹的。你瞧瞧他那个形象,简直就是《西游记》里的黄眉老怪!”听得出,语气里不仅有不屑,甚而还有些厌恶了。黄眉怪的确不太招人喜欢。先说说他的形象吧,那两条又长又密的黄色眉毛真可谓稀有, 乱蓬蓬的, 特吸引眼球。而偏偏除了这两条眉毛, 他脑袋其他部位却寸草不生。其实, 这倒在其次, 最让人不待见的是他的性格, 好像什么都看不惯, 见了谁都跟前世有仇似的, 不仅发发牢骚那么简单, 还常常骂骂咧咧, 没完没了, 你说谁能受得了这个?可这个人你还不得不用,学术权威,他的研究课题既偏又冷,学术领域中几乎尚属空白。再说,人家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老干部,20 世纪50 年代被错划为右派,摘帽后总得给人家个说法吧。在我的记忆里,黄眉怪的牢骚多与工作有关。我上班的第一天,正赶上改造完毕的办公楼刚刚启用。分给我们的办公室只有一大间,柜子靠墙摆满,桌椅呈四边形摆放,所余空间便十分促狭了。偏偏未及整理的各种书籍材料在当中堆成了一座小山,这样,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了。正当我捋起袖子,打算把那堆老古董归类入档时,黄眉怪却拦住了我:“放下!”“为什么?”我困惑地看着他。黄眉怪的黄色眉毛立了起来,眼神有点儿吓人:“让那帮龟孙子好好看看!”我不知他哪里来这么大火,又打算让什么人看。正纳闷儿着,黄眉怪发起神经了,搬起破藤椅,左边磕一下,右边摔一下,伴随着一声声“娘希匹”。及至后来,我大约听明白了,黄眉怪是不满于官老爷们一人一个气派的大办公室,却给我们这些“学问人”分了屁股这么大点儿地方。他留着这座“小山”,是专门砢碜大领导的。我当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毫不夸张地说,黄眉怪那会儿的样子真有点儿像个吃人的老妖怪。就这么过了半个来月,谁路过我们门口都不由伸长脖子瞧上两眼,不知情的怕要怪我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懒惰了。说实话,每天面对着那座“小山”,我真够难为情的,趴在桌子上连头也不好意思抬。胡科长终于忍无可忍了,这天临下班时专程跑过来,绕着“小山”转了一圈儿,叉着腰对我“嗨”了两声:“嗨,嗨,收拾了收拾了,这还像个办公室吗?”我只好左右为难地说明了原委,一时间耳根我只好左右为难地说明了原委,一时间耳根子都是发烧的。“我就知道!”胡科长撇着嘴,愤愤道,“能整出这种幺蛾子来,只有他黄眉怪!”我那时虽然不会抽烟,但口袋里总装着一盒“阿诗玛”,用以孝敬师长。我恭恭敬敬地给胡科长敬上一支,胡科长高兴地接了,“嘶”地抽上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儿,说:“大学生,跟了黄眉怪,你就算是投错了胎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低头讪笑。胡科长看在那支烟的分儿上,对我循循善诱,说:“人在江湖混,得有眼色,会来事,绝不能当书呆子,更不能当二吊子。”我表现出虚心接受的样子,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看我态度如此良好,胡科长大约感到孺子可教,一番启蒙后,也不让我干活儿了,而是拉着我的手:“男子汉大丈夫,不抽烟不喝酒就等于自绝于人民。走,跟我喝酒去!”谁也没想到,一段时间后,我竟成了烟鬼加酒鬼,恩师正是黄眉怪憎恶之极的胡科长。好在,这事儿黄眉怪一直蒙在鼓里。除了环境促狭,单位的办公经费更是捉襟见肘。几位老前辈大约穷惯了,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发工资那天扎堆儿聚在办公室,绰号“马克思”的马大胡子拿袖子在落满灰尘的桌子上抹出个扇面形,两肘支在扇面里,云天雾地侃上一通,怡然自得。突然,黄眉怪恨铁不成钢地在桌子上猛地一拍:“说够了没有?瞧瞧你们的没出息样儿,穷乐个什么劲儿呀!”众人顿时闭嘴,黄眉怪不是我一个人怕,谁都惧他三分。在我们屏声敛息的当儿,黄眉怪铺开一张纸,奋笔疾书,然后当众宣读:“我代表正义的人民群众,判处一天到晚花天酒地、不干正事、克扣研究院办公经费的×××、×××、×××……死刑!立即执行!”直到黄眉怪退休,我也没见他的牢骚产生过什么正面效果。联想起胡科长对我的教诲,黄眉怪一没眼色,二不会来事,终日跟个瘟神似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真不是当官的材料。黄眉怪去世的时候,离退休只差两个月。据他的老伴儿说,那天他在电脑前整整坐了十几个小时,一夜未睡,茶饭不思,如入化境。突然,脑溢血,嘎嘣一下人就没了。我们赶到他家的时候,电脑上还留着他没完成的论著,只有那个小小的光标茫然地闪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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