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9点,一个男人在街口跌了一跤。昏暗的路灯下我只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我发达的听觉让我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玻璃质的东西碎裂了。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慌张地左右探望。但我静默立在一个无光的角落,他没看见我,起身后仓皇逃窜了。在回家的途中,我又哭又笑,自言自语,我以此来打发时间,因为距第二天还有
夜晚9点,一个男人在街口跌了一跤。昏暗的路灯下我只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我发达的听觉让我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玻璃质的东西碎裂了。 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慌张地左右探望。但我静默立在一个无光的角落,他没看见我,起身后仓皇逃窜了。 在回家的途中,我又哭又笑,自言自语,我以此来打发时间,因为距第二天还有漫长的一夜。 回家后,我瘫在沙发上,眼前是一片黑色。灯是关的,门窗紧闭,我觉得我应该高歌一曲,但我任由高歌的冲动在我心中激荡,只是沉浸在这种平滑的寂静之中。 第二天,甫到7点,我从沙发上艰难撑起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家门。 其实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那个男人不是无缘无故地摔倒,早在一周前我就盯上了他,独居,无工作亲友,夜夜吞酒,神思迷乱。最重要的是,他时常醉后经过那条街道。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某种习以为常的东西成了吸引我的特质。这是无可奈何,也是无可避免的。既然存在,便有痕迹,这是存在的规律。而哪一条痕迹会吸引到猎犬,这又是无法预知的。人活着,就会被当做猎物,被猎犬追寻,所以要小心。 正是我在街口撒了一泼油,否则他又怎么会摔倒呢?我们生在世上,父母所教的第一件事不就是:万万不可跌倒。我们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是有着强大平衡感的个体,所以在黄昏过后(人们常在那时喝酒),杂乱的人群左右摇摆,重心偏移不定,但每个人都稳稳当当,活像一群群呆头鹅。我们唯一的信仰便是不倒翁,我们活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不倒翁的特质融入我们的灵魂。我撒了一泼油,他就摔倒了,这是多么可笑,学习了几十年的本能败在了酒和油上。如果世上还有几个不问世事的聪明人,他们就该起草禁酒或禁油的法案了。 我在他早起后的必经位置等着他,就算他不来也没关系,我早就打探好他住在何处。我只是不想赶路,摧残我孱弱的下肢。幸好,他还是来了,我细心地观察着他。 他一脸惨白(显然昨晚所发生的起效了),头发干脆的分成几大块,双眼无神,嘴巴细微地蠕动闭合,好像在絮叨着什么。 他走路走得很慢,每一脚都像在试探前方的虚实,待落定后才将身子前拉,而后给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的衣着扮相倒和我差不多,最大的差别就是我的衣服更为破烂,敞开的几处口子也不像他的经过悉心的缝补。 我不得不承认这副惨相很能让人为之侧目,但也很能激起大家的愤慨,因为没有人想一早就看到这样一副尊容。 我继续跟着他,不过不像前几次,我无需那么小心翼翼了。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与他习惯航程无关的都是空气一样的东西。我大大方方地跟在他后面,无需忌惮他突然的转身。 来到早餐店了,他的声音极为低微,不像之前中气十足。我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吞饮豆浆。一缕浆汁从嘴角流下,而他毫无察觉离去。 我清楚地知道他往日吃完早餐后会前去酒吧独饮至日落。但他今日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此时是初秋,树叶已染上黄意,这种色调总是会让人堕入悲伤的往事。他就在这个时候前往湖边。 我看着他,看着湖水,看着初秋的天空,总还是想起了过往。我所想起的并不是一件确切的事,而是一副画面。那是夏末近秋的黄昏,我坐在木椅上看着我的朋友远去,他两手环抱自己,步伐很是轻飘,几乎让我以为他会振翼飞舞,但他并没有,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在那之前,他问我说,你摔倒过吗?那时我以为他充斥着恶意,我几乎是呵斥式地回复他,绝没有,绝不可能,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一霎那脸色血色尽退,那一过程那么极速,以至于我会在回忆里疑惑他是否一直脸色纸白。 现在,这个男人站在湖边,我知道他是为鬼神驱策而至,否则他自己怎么说服自己这一反常到荒唐的行为。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颗弹珠,弹珠是残缺的,尽管我看不清残缺的到底是哪一部分,但我万分肯定,它绝对不是完整的一颗玻璃弹珠了。在那一个夜晚,那个街口,它在男人的口袋中碎裂。 多么有童趣的一个男人,时时刻刻备着一颗弹珠在身边,时时刻刻将童年携带着,像这样的人,又会是多么脆弱呢?诚然,他的童年并不为我所知,但我始终是一个对童年加以否定的人,那时我是多么懵懂无知,以至于童年的烙印死刻。 那时候的我已经被我忘却了,所有的时光都只是一个浓缩的印象,这印象是一枚纹章,菱形的纹章,上面有波浪式的纹路,中心有四个字被塑造,被铭记:不要摔倒! 正如我所说的,所有人幼时所受的第一个教育便是不要摔倒,但糊涂的前人却又发明了迷人神志的酒,滑溜溜的油。所以说他们,不,我们总是那么矛盾。矛盾是血液里所有先辈的遗产,除非血液凝固,它总流淌周身,冲入大脑神经,让我们,这一群孩子,深夜醉酒的人变成一个个糊涂蛋。 他立在湖边许久,正午了他才将珠子举至眼前,而阳光就那样穿过珠子,射入眼镜。太阳与他隔着珠子会面。这一切充满了仪式感。 我从后方望去,林叶将死的繁茂,耀目的秋日,无风之湖。汇于一点的彩光从珠子爆出,狠狠扎入一颗黑色的瞳仁。 在那一刻,我对他无比认同,尽管这认同毫无意义,但我仍要承认,他是我的同胞,是和我同一代的人,我们从同一个熔炉洗练而出,在同一个蒙昧的人世刻下相同的印记。只有我们,我们这一代接收了不可摔倒教育的人,才会在将死的时候,把一切过往摆出,凝成艺术的蛹壳,然后在蛹壳里僵化,祈望来生。 我看着他磐石般自沉,太阳依旧夺目,此时是正午。 他早已不是完整的存在,他在人世挣扎所留下的痕迹也是残缺的,他离去的时候,只是意味着又一件畸物被毁灭。所以自然神明睁开双眼,为这些怪物的离去庆喜不已,那种喜悦便是我们常称的美丽。我常看见世间最惊艳的场景。 回到家后,我再次不可抑地痛苦流涕,我又一次杀死了我自己。 我知道午夜依旧会很漫长,那首歌永远不会突破我的喉管,我在夜里寂静如夜。所有的结果终究不会改变,结局注定如此,命运之神不会把我们的命运之路朝任何方向推离。我已失去再次重复的信心,下一个夜晚的街口不会再有我的游荡。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