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图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种了一辈子地,到老了,还是闲不
一、
老图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种了一辈子地,到老了,还是闲不住。一亩二分责任田,怕撂荒,一身病,还要种。儿子和女儿,死劝活劝,就是不听。
这一年,老图的老婆去世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是大的,在县城工作,早已成家立业,孙儿已上了高中。女儿嫁在附近农村,全家务农。
儿子和女儿,争着孝顺,都劝他去住。劝得没法子,农活闲了,他也去住几天。可就是住不长。他念家,放心不下。家里有七只鸡,一只小叭儿狗,一只浅黄色的猫。他要是不在家,就得托邻居照料。出门在外,这些张嘴东西,不能缺食,否则,饿得纷纷叫,团团转,他心疼。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老图一辈子在农村,生于斯,长于斯,习惯了。农村生活着美,自在,气顺。村里30多户人家,虽然本家只有6户,但乡亲们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从小到大,都熟悉,说话有担待。邻里之间,甚至本族的亲戚,也有不少磕磕绊绊。但是,习惯了,遇了事,话说透,实质上,并没啥。
老图是党员,20多年的党龄。当过村民小组长,还当过村支部委员,民调主任。他人正派,处事公道,不胡整,口碑好。不干多年了,至今,有的老村民见他,还喊他“图组长”,或是“图主任”,他心里,好滋润。
他有高血压,一直吃着药。可是,他总不当回事。一天,在村里开党员会,他听着听着,只觉得乡政府来的那个副书记,脑袋一会粗得像牛头,一会小得像只鸟。一会儿远得要飞走了,一会儿扑过来要抵他。他咬着牙,坚持着。一闪间,脑海里一晃忽,就啥也不知道了——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上。多亏人家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一次变故之后,儿子专门和他谈,不能再住乡下了,必须到城里去。他不听,伸伸胳膊蹬蹬腿,表示自己一切都好,没有儿子担心的那么严重。怎么也劝不动,父子之间,差点闹起别扭。
儿子和女儿,都放心不下,每天早晚,不知要给他打多少次手机。有一天上午,他外出去看戏,手机忘记带了。儿子和女儿,再打无人接。急得没办法,儿子干脆开着车,心急火燎地跑了80多里,回家来找他。他使的是老式手机,没有来电显示。再说,他也不会看,哪知道有什么未接电话!一看儿子回来了,不客气地埋怨他,竟嘿嘿笑着说:“我呀,你妈在那边把着门,不让我去,死不了!”儿子气得直掉泪。
儿子知道高血压的厉害,劝他只料理家务,不能再种地。他听了儿子的话,只种一分多菜园,100棵红薯,200株玉米,一分豆子,一分芝麻,二分半花生。说来说去,他并没有让一厘地闲着。他说,这些都离不了,多少种点,够自己吃,不用啥都去买。
一天早上,村上的马三,锄地路过老图家,见门敞开着,院里却没有人。说来也巧,马三本来要离开的,一时内急,就打算到老图家的厕所里放松一下。脚还没跨进去,看到老图歪在石墙上,像是睡着了。叫了一声,没有反应。马三吓了一跳。再一看,他不是蹲在便池上,而是斜坐在地上。摸一摸鼻子,还有气息。赶紧叫来了两个邻居,打了110,将老图送进了医院。老图命大,住了一个多月院。还好,除了有点癔怔,容易忘事,丢三落四,没有大的妨碍。医生说,出院后,好好保养,再辅助吃一段中药调理,不要紧,会全面恢复的。
老图住院期间,女儿回老家,帮助看门。后来,女儿来医院照料,一个侄子住在那里。毕竟,老家离不了人。女儿和侄儿一给他打电话,没说上三句,他就要问那七只鸡,一条狗,一只猫。还有,缸里的600斤麦子,晒了没有?园子里的菜,浇水没有?什么,庄稼地里长满了草?唉,算了吧,顾不得了。
住院期间,儿子只要陪着他,就和他谈,一定得搬到城里,跟他住,不能再呆在乡下了。经此一劫,老图心有余悸。必竟,人,没几个不怕死的。老图才64岁,老伴去得早,那是她没福,他,起码想活到80岁呢。
他不怀疑儿子的孝顺,拿不准的还是媳妇。老家那里,儿女考上了学,在大城市里成家立业的还少吗?可是,做父母的,除了去照看一段孙儿孙女,为什么都在那里住不长呢?回答都是,城市生活不习惯,没处吐痰,坐便器不给力,尿不出来,屙不下来。没熟人,城里人自私,都是关住门过,寂寞,无聊,哪有农村自在!
二、
大家都这样说,老图也就信了。实在,到儿子那里小住,他也有这种感觉。但是,这倒不是主要的,在意的还是媳妇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的两只眼。儿媳妇人不错,话不多,一面笑,一个“爹”字,喊得光滑圆润。她在药监局上班,比儿子忙,下乡检查多,整天起早贪黑。她早晨基本不吃饭,中午和晚上,在家吃饭也少。休息日,也闲不住,请吃饭,请打麻将,请烧烤,朋友多,应酬忙。儿子在县政协上班,只是一个中层副职,一年之中,除了年初开一道大会,没啥事。他除了不停地看武侠小说,玩手机,在一个平板电脑上打游戏,剩下的,就是做家务。他脾气好,饭都是他做的,能烧几个不错的拿手菜。衣服都是他洗的。休息日,他的兴趣是打扫卫生,把房间全部收拾一遍。他用一条湿毛巾抹来抹去,任何死角都不放过。
儿子总是自嘲地说,没有自己的老婆混得有出息。男女平等,女人在外,风风光光,为家庭争了光,男人在家,就得包揽,多干干家务,权当锻炼身体。
老图从医院出来,还要休养一阵,三天两头去医院复查,没有打道回府,就住在儿子家里。他深切地感到,家里其实只有他和儿子两个人。媳妇早出晚归,在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很少。
儿子的一套单元房,150多平米,三室两厅,两个卫生间,外加两个阳台,很宽敞。又是住在二楼,上上下下,就像迈道田埂,很方便。别人上班一走,只留下他一个人,不想去街上转悠,电视又看不进去,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像关在牢里。
想吐口痰,过去在农村,随口像利箭一样,喷地一声,就射在了地上。现在,时刻铭记着儿子教导的,要做文明人。嘴里含着一泡痰,在明光光的实木地板上,四处找痰盂,或者是钻到卫生间,吐到抽水马桶里。有时,就忘记了,又习惯性吐了下去,地板上,浮起一块硬币大小的污迹。急忙用拖鞋去踩,又画了一幅画,难看无比。于是找了一块抹布,学儿子那样,蹲着腰擦。拖鞋上沾的还有,一路踩过,绽出杂沓的灰印。又用拖把来抹,索性连拖鞋也去下来,冲一冲。
最糟糕的还是解手。小手倒是没啥,一遇到大手,他就犯愁。他总是在儿子儿媳不在家的半晌时间,偷偷地解决这个问题。试着按儿子教的方法,稳稳当当地坐在马桶上。嗯,是的,的确挺舒服。可是,在老家,蹲在一道沟坎上,甚至是两块砖头上,习惯了。这样四平八稳地坐着,怎么也使不上劲。坐了将近一个时辰,问题解决不了,白出一头汗。无奈,提着腰带,伛着腰,到小区外面,四处找公厕。附近没有,又不敢问。单位里应该有,又不好意思进去,怕看门的问:“喂,你找谁?”碰见一个工地,瞅瞅四下无人,就在草丛里蹲了下去。走得急,忘记带手纸了,四处觑,连个小石头也不见,扒拉下一把草,随便了事。
惦记着老家的猫狗鸡,还有那一方小菜园,所以,住在城里,心不在焉。不行,赶紧得回去。趁儿子上班走了,溜出去,坐了一个多时辰班车,又步行十几里,终于逃回家了。这才给儿子打了电话,平安到家,不要牵挂。
周五下午,儿子就也赶回老家,和他谈了两天又三个晚上。最后,终于把老图劝转了。他同意到县城去,以后跟儿子在一起生活。的确,那次晕倒在厕所,对他触动很大。当时,要是没有马三,很可能,他就去找老伴了。
他和儿子仔细研究老家的后事。地不能再种了,让给侄儿。可以留二分,种一点红薯。他特别好吃红薯。现在,村子上很少有人种红薯了。猫狗送给邻居。七只鸡,让女儿逮走。鸡正下蛋,他不忍宰吃。还有500斤小麦,300斤玉米,也拉到女儿那里去。女儿同意把磨好的白面和糁子,及时给他送去。他要儿子答应,每年回来至少10次,每次回来至少三天,走一走,看一看。儿子同意了。这样,他的床还保留着,连行李被窝,厨房里的锅碗飘盆,也都一应俱全。
先是七只鸡,立即被女婿用摩托车带走了。第二天,女儿向他报告,路上丢了两只,闷死了两只,活的,只剩下了三只。其实,女婿拐了个路,去看望朋友。朋友劝他喝酒,就慷慨取下两只,做了下酒菜。又两只,回家就杀了,为两个上中学的孩子,补养一下身体。老头儿气坏了,大骂了女婿一场。儿子笑着劝他说,“鸡进了你外孙们肚里,全当是你招待了他们,有什么好心疼的。”老头儿气呼呼地说:“少下多少蛋啊!”
猫狗都有情。老图去县城最初的三个月,每月都要回来。狗和猫,老远就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狗一直接到村口,跳着蹦着舔他的手。猫看到他,从屋瓦上激动地喵喵打招呼,蹿下来,在腿肚上乱蹭。老图的心里酸溜溜的,禁不住掉下两颗泪,砸在它们身上。
半年后,老图又回来的时候,侄儿说,不知为什么,猫浸死在了便池里。老图到便池边看,果然,已泡得脱了毛,光秃秃的,不成样子。小叭儿狗呢,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不吃不喝,整天趴着,懒得理人,终于也死掉了。
老图看了,听了,长久不语,两串泪珠,落在自家脚上。
小菜园子,也荒废了。他心疼地,栽了几棵果树。
三、
回到儿子那里,老图沉默多日。儿子没话找话,和他说个不停,开着车,拉着他到外面游玩。他爱听戏,就给他买了个唱戏机,十几张碟,每一张都可以听三天。老图扎扎实实过了一把戏瘾。老图是党员,当过村干部,虽然没识得几个字,却特别关注世界大事。有了手机可以上网,有了笔记本电脑,儿子家里早没有电视了。那台结婚时的旧电视,几年前当废品处理了。儿子立马又买了一台,28英寸的,专门安装在老图的卧室里。老图盯着十三频道的综合新闻台,早上看,上午看,中午看,下午看,晚上看。吃饭的时候,居然讲得头头是道。儿子一味听,不和他争论。
晚上,儿子陪老图散步,一条街一条街地转。走着讲着,指东捣西,把县城的变化讲了个底朝天。老图过去来过几次县城,但是,变化太大了。哪来的这么多这么高的楼?哪来的这么多的人?儿子说,大部分是农村人进了城,要不,农村现在咋空荡荡了?老图感慨道:这鬼城市,真是个吸人机!
思来想去,老图决定安下心来,不再让儿子失望,做一下城里人试试。他想,真要是一年半载做不来,那就还打道回府。反正,老家的瓦屋,不漏雨,好着呢。锅碗飘盆都有,床铺也是现成的。电也没掐断,电灯泡,一拉就亮。柴火到处都是,一会儿能拾一大捆。留有后路,不用愁。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老图来城里后,第一件事,就是练习解大便。半晌的时候,儿子们不在家,他就闭了门,拴上锁,蹲在马桶上练习。开始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他想出一个办法:一只手使劲抓紧膝盖,一只手不停地拍打麻木的屁股,直到拍得生疼。这法子果然有效。天哪,问题终于解决了。肚子里那个舒坦啊。老图哼起了戏。
老图是个善于比较的人。他开始认真比较城市的抽水马桶与农村便池的优劣。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农村的太脏太差!在农村进厕所,老图总要点上一根烟吸着,因为味道太难闻了。夏天,蛆虫乱爬,蝇子乱飞乱叫。最可恶的是大花蚊子,不吱一声,在屁股上就咬了一口,痒疼,难受,又不能跳脚。冬天,寒风从便池那边偷袭过来,冻得蹲不稳身子。城里的马桶多好啊,事情了结,一按钮子,呼隆一声,冲走了。这还不说,儿子在卫生间里不知喷了什么,总是香喷喷的。哪里有蚊子?哪里有苍蝇?哪里有臭味?看看用的擦包纸,又白又细又绵软,要是在老家,擦嘴也不舍得买!
不能在家里往地板上吐痰,且记,且记,不能!不能!老图反复叮嘱自己。曾有一次,刚吃了早饭,老图不小心,随口就吐在了地板上。正好,媳妇从洗浴间出来,觑个正着。媳妇没吭声,转回身,拿着湿拖把,把那朵痰迹抹去了。老图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俩嘴巴。他留心到儿子们吐痰,都是轻轻从纸袋里拉出一张两张,捂在嘴上,将痰吐在上面,团成一个花饺的形状,抛在了垃圾桶里。这太好学了。他试了一次,就学会了。问题是,千万得记住,要吐的时候,不能随口就送出。半年之后,老图的裤袋里,总不忘装几张餐巾纸,就是走在大街上,要吐痰,也总先用纸收了,扔到垃圾箱里。
儿子委婉地引导他,要注意自身卫生啊。比如洗脚,他过去在老家,一周才洗一次。现在,天天得洗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儿子就把热水盆端在了跟前。不能不洗吧?整天让儿子端水盆,心里也过意不去。又不是卧病在床,不能动弹,咋能这样呢?得自觉。以后,要睡觉了,先到洗浴室里,自己接了热水,坐在一把小椅上,洗了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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