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红的夕阳落了西山头,黑气拢上来,二舅怀民被抓到了马跑泉镇上的局子里,连带着的还有那把他玩了十二年的大长枪,明晃晃的。警笛呜啦啦的响了一路,河庄人全探出了脑袋,“抓着谁了?”“怀民呗
一
火红的夕阳落了西山头,黑气拢上来,二舅怀民被抓到了马跑泉镇上的局子里,连带着的还有那把他玩了十二年的大长枪,明晃晃的。警笛呜啦啦的响了一路,河庄人全探出了脑袋,“抓着谁了?”“怀民呗!”“准是因为那枪吧!谁都知道他是玩枪的。”
二妗子哭的比小孩还淅沥,“唉,天杀的怀民真是傻啊,早不该晚不该,就在人家出操的时候放了一破枪,嘣的震天价响,河里的鱼都给蹦出来了,他自个是全当打兔子了,可人家却以为他是故意破坏人民安定团结哩!上面来人二话不说就把他给钳走了,进了局子的人出来可还能有好?一定得把他捞出来呀!”
母亲瞪张着一双单凤眼听二妗子嘴皮子一抖一抖地诉苦,她还没从这三言两语中明白整个事件的来由。“咋个事情嘛?说清楚,慢慢儿说!”母亲语气焦急、脸色苦闷。
二妗子使劲地抽噎着,抹了半天的眼泪鼻涕,胸一埂一埂地说:“天杀的怀民进了局子,那名声可就臭了,他臭了就臭了,香香可咋办啊?她还正活人哩!”
母亲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答案,气鼓鼓地瞪了二妗子一眼,她看着眼面前的这个女人越发觉得厌恶起来,真是个蠢女人,我兄弟咋个就娶了她?自个丈夫出了事,不想着赶忙解决,却在想脸面的事,脸面能值几个钱?蠢女人!
二妗子抽噎得厉害了,胸埂得停不住。我看着既可怜又紧张,就蹦出来对母亲喊:“二舅子打枪被抓了,救他吧!”我早听明白了二妗子的言语。我对二舅清楚得很,尤其他的那杆大长枪。我一边想着二舅被关起来的事情,一边又担心着大长枪的命运。
大长枪一度是我在南生和大头元丰及贾娃老儿子之间引以为傲的资本,每遇了事物上的攀比和不平的事情,我就提高了嗓门,模样牛得不行,“你们见过枪吗?摸过枪么?真枪,大长枪,一米多长五六公斤重的枪,我二舅有!一枪打俩兔,神射手!”一说这些话,我脑袋里就会清晰闪出来二舅的神枪:黑油的质重枪管,实木的枪柄,军绿皮带的枪带,宽扁的扳机,还有刻在枪托上的“怀民造”,二舅在我的心里就是个神。
神二舅的事情,我是一清二楚的,他藏摸了枪去对面山上逮物,他把整个北山当成了自己的狩猎场,在自己的场上狩猎总是很肆意,完全忽略了山脚下兴建起来的看守所。他在昏黄的夕阳下打出的那一枪,把窜上高天的集体号子声惊成了两半,又生生地拉向地面。神二舅的神枪枪管厚重,膛线老旧,打出的声音既响又闷,在山里久久回响,回响随风飘向河庄,一声声一圈圈,没有什么,但回响萦绕在看守所的围墙里,层层的音波荡漾,这就造成了很严重的影响。之后,神二舅就被架到了镇上的局子里,进了局子的二舅,我觉得他再也不神了。
母亲唉唉地叫了两声,把正在忙活做豆腐的父亲从作坊里拉了出来,换衣服,去镇上。父亲平举着沾满洗锅水的双手,锅还没刷完哩,神情满是不解。
“锅留给小文子刷,换衣服!”母亲态度坚决,说完就奔到里屋,三两下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出来。父亲还在不解地磨蹭着,母亲眉头攒成一根绳,猛地破开嗓子喊:“换不换?不换就走人,怀民在局子蹲着哪,跟个没事人一样,还等啥?”
“噢,怀明啊!”父亲一听是二舅,马上就明白了,奔到低矮的水龙头前,弯腰抹了两把脸,又把头发弄湿弄亮了,像刻意打过的保湿摩丝,整个人也倍感精神,随后解下腰间围着的黑皮围裙,跳起来蹦两下,把粘在身上的衣服抖顺了,推出雅马哈嗡嗡地发动起来。
担了一点屁股边挺直脊背坐在里屋沙发上的二妗子停止了抽噎,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眼面前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缸上既没苍蝇也没烟灰,什么东西能让她看得这么仔细?搞不懂。我倒了一杯蜂蜜水搁在她面前,她只是眼皮眨了两眨,像夏日午后泛困的蝉,无力地扇两下翅膀,就一动不动了。我真怀疑她被谁给点了穴,变成根木头,就钉在那了。不知道她脑袋里游走的啥,是脸面?还是二舅?真不清楚。
我搬了把凳子踩上去,把父亲残留下来的豆腐锅一下一下地刷干净。当初买这口锅的时候,父亲呈请了二舅,跟他上镇上用架子车一步一脚地拉回来,又编了灶架上去。到煮第一锅豆腐的时候,二舅打了两只兔、一只野鸡、三只野斑鸠来庆祝,酒喝了大半夜,二舅昂着头神气地说:“那俩兔是我用一枪打到的,这叫一箭双雕、一枪俩兔!”二舅翘着两根指头迷离地说。为了纪念二舅的“一枪俩兔”,母亲在开膛的时候,我就央求着把它们的脊椎骨留了下来串在一块,挂在日历架上,往后我就一直期待着二舅的下一个“一枪俩兔”,我要把日历架上都挂满二舅的功勋彰,走到哪都是傲气的荣誉,但是现在这种期望猛然地崩断了,就像一根绳,你抓着这头已经握了很长时间,当往回收的时候,它却齐根儿断掉了,懊恼沮丧全在这里。我觉得这回二舅进局子,那神枪是收不回来了,尽管枪是他自己造的。
高天暗下来,居家户的灯光纷纷亮起,闪亮的光不往天上跑,直往地上爬,爬在每一块隔起来的围墙里,相切成大小不一的形状。为了不使家里看起来像是出了大事情,我把每个屋的灯光都打开,以往只开三盏灯现在却开了十二盏,十二盏灯的光爬在一块,什么都看的清楚了。
八点钟,父亲的雅马哈到了镇上,局子里的人早下班了,通亮的房间里留守的只是几个不管事的人,母亲冲进去好说歹说要见二舅一面。不管事的横着胳膊一边拦一边说:“这事不归他们管,明天来吧,明天来了解决!”母亲还想冲,不管事的就冷了面孔,“再闹可就是寻衅滋事了,有理由法办你!”父亲赶上去把母亲拉回来,陪了笑脸问:“里边人还好?”不管事的吭吭两声,“放心,安全有保障!”父亲又问:“这事情严重?一般都咋解决的?”“事情严不严重那得看事情本质是好是坏,回去准备钱吧,罚款是少不了的!”
夜晚的清风有些冷,吹在母亲的心上寒了全身,她不明白自个兄弟打自个的枪,一没杀人放火,二没犯法,平白无故把人就抓走了,抓走又不让见面,这算怎么回事啊!父亲拧着雅马哈,他不知道二舅的这个事情本质到底是好还是坏,罚款究竟罚多少,他想怀民只是放了一枪,惊到了那些“敏感”的人,并不是故意的,本质上总归还不算坏,事情应该能通融的。
母亲进了门,一屁股坐在生硬的水泥廊台上,闭着嘴不出气。二妗子猛地奔出来,挨着母亲坐下来,扭着脖子急声地问:“事情咋样了?”“咋样?筹钱吧!”
二妗子沉默许久的瞳仁瞬间又泛上了一层水汽,沉哑的嗓子剧烈鼓动着,随即就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暗夜里风贴着墙根刮过,既惊心又悲伤。
父亲停稳了雅马哈,出门沾湿的头发像杀马特一样全竖了起来,我跑过去问他:“二舅救出来了?”他鼓着生满胡须的嘴唇,摸了摸我的头说:“救出来了,明天就回来!”我半信半疑地还想问些什么,但是父亲点了一颗烟就跨出了院门,母亲猛地喊:“干嘛去?”父亲退了回来,隐在黑暗里,竖直的头发像个吊死鬼。我明白了,二舅还在局子里蹲着哪。
第二天,父亲腰揣着十万块又上了马跑泉镇,他把家里所有的现金积蓄四万块全拿了出来,又跑了两个亲朋借来四万元,剩下两万是二妗子连夜回家拿的。父亲这回是抱着必赎回人的决心去的,什么事情,十万块不能解决?二妗子赶早也去了,提着个红兜网,里面装着馒头包子水果什么的,这回她倒没哽咽,一脸的沉静。
到了局子里,管事的还没上班,昨夜负责接待的不管事的说:“你们来早了,他们八点钟上班,现在才七点,坐下等着吧!”不管事的拿了串叮哐响的钥匙出去了,办公室里就只剩下父亲母亲和二妗子三个人,墙角抻着个摄像头,与门框角上的相互对应,二妗子扭头瞥了一眼,随即腰挺得直溜溜的,连头也不敢动了,像是在接受最严肃的审判。母亲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两个探头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对着你,谁知道这后头有多少人看你哪,就打手势说:“去外面等着吧。”父亲屁股陷在黑皮沙发里,舒服得不愿挪动,这么软的沙发,还是头一次坐哪,出去干嘛?母亲把手藏在背后悄悄照他大腿根上拧了一把,父亲立马弹跳起来呲牙咧嘴地跑出去了。
七点五十分,管事的陆续来上班。二妗子见了这些深蓝的制服,眼神开始飘忽了,小腿发软,双手攒着衣角,一个劲地往后退。母亲拉了她一把,“这是给你男人办事哩,退缩啥?咱们正大光明的,又没偷又没抢!”父亲率先走了进去,对着玻璃窗口里的女制服说了情况,里面的人低着头哦了一声,只顾写着眼面前的一张张纸单子,像是回应,又像惊叹,随后说:“这事小成负责,再等等,他还没到。”过了一分钟,门外楼道里传来很响很紧致的皮鞋跟子敲地的声音,声音源头进了屋就猛然停止了,像突然掐掉电源的机器,隆隆的声气凭空消失了。眼前站着一个戴圆框眼镜腋下夹着文件夹的男人,里边女制度打开了半个门,探出半个身子喊:“小成,昨天案子来人了!”
父亲觉得有必要开门见山,他把装钱的包裹磕在被叫作小成的男人领进去的办公桌上,说:“小成同志,钱带来了,人能带走?”
小成同志直着眼睛愣了愣,扶了一下眼镜腿,“流程都晓得了?罚款是两万块,人带不走,得拘留半个月接受教育,教育完了就能走!”
“这罚款都交了,咋还拘留哪?枪拘留就拘留了,这我们知道,但是人……”
小成站起来,手摸着桌边,“你们得明白这个事情的严重性,在看守所上头放枪,这是交点罚款就能解决的事情?告诉你们,很严重,相当严重,说小点的他这是影响人民生活安全,说大点那就是勾引犯人二次犯罪,晓得不?”
“拿自己枪打猎,怎么又是影响,又是勾引,根本就没有的事嘛!”父亲争辩道。
“晓得你们是无意的,所以才要教育教育嘛,防患于未然,法律的边线千万不能触碰。交了钱,你们就可以走了,人嘛,半个月后来领吧!”
父亲沉默了,觉得再说也是徒劳,人家不放人,你还能冲里边去抢啊!母亲也沉默,事情只能是这样了,谁让兄弟撞上了哪。二妗子突然走到桌子边,呵着细丝样的声音说:“我们再加一万块,能不能把人放出来?”
“胡闹,你们以为这是商量做买卖还是绑架赎人哪?是法律,法律就得遵守,该怎么就怎么!”
“那就法律吧。”二妗子退回来喏喏地说。
二
在河庄,谁都知道怀民是玩枪的,随便在平辈里拉出来一个问,都会说:“神着哪,怀民是个人才,自个造枪哩!”
金贵的怀民在自个的造型上有着十分的刻意,他总是留着一头艺术家才有的长发,像个画家,又像个摄影家,还像个摇滚音乐家。扛了枪之后,就更让人觉得神秘和不一般。在整个庄里边,还没有一个这么特别的男人,我对他的神秘表现出好奇心,就问他:“干嘛要留长头发哪?”二舅窝在沙发里抽着烟,蓬松的长发包在脑上,“知道吗,猎人都是留长头发的!”当时,他还没有蓄起胡须,嘴巴下巴上都很干净,我觉得作为一个猎人,脸上不该是这么干净的。后来二舅成了家进煤窑厂工作了,脸上的胡须像草一样丛丛地生出来,配合着拧结在一起的长头发,猎人的真实感觉真正地在我眼前闪现了。
那好几年,我几乎每个礼拜都往二舅家跑,不为别的,就为跟着他打打猎,满山头跑,或者趴在一处低矮的草丛里,很长时间地趴下去,像等待大地睡醒一样。打了猎物,往往都是我奔出去捡拾回来,装在尼龙口袋里,有一种特别的自豪感呢。
二舅打猎从不出声,只用两只眼睛看,两只耳朵听。在丛丛的密林和野草中,他能准确判断出动物活动的位置。起初跟在他屁股后头,他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这样太过严肃,一点也不轻松和欢快。他转头,我也转头,他弯腰,我也弯腰,他趴下,我也趴下,我问他:“干嘛不出声?怪紧张的!”他突地伸出一根又粗又糙的手指,堵在嘴边,“嘘!”慢慢地把头伸过来,以极其低的声音说:“听,看,别出声!”我心里嘭嘭跳了两下,感觉很怪异,我们不是在打猎,像是在偷东西似的。我紧盯着他,他把火药灌到了枪膛里,又填了一颗从自行车轴承里拆下来的滚珠,慢慢调转身子,眯起一只眼,那半边脸很紧凑地掬在一起,奇形怪状,我有些想笑,但不敢笑,憋在肚子里。突然,猛地一声枪响,嘭的一下,吓得我直接从地上窜起来,满身的肉抖个不停。二舅满意地从地上爬起来,甩一下头发,努着嘴说:“快去捡回来!”我脑袋闷闷地走过去,不知道要捡什么,又走了几步,眼前的草丛里躺着一只肥胖的灰毛兔,很大的枪眼从肚子里穿进去,鲜红的血从那里流出来。
之后,我再跟着二舅上山打猎,他不说话,我也绝不说话,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到后来,他枪一响,我就奔出去,我们配合很默契。最默契的是打野鸡,野鸡窝在草丛里睡觉,我在前边拿着石头扔,把野鸡惊起来,它们身体笨飞不高,在飞到飞不起来的那一刹那,二舅举起枪,嘭一下,它们就落了地。有的鸡胆儿小,明明打的是那只鸡,但枪一响,它被吓得一头栽下来,两腿直打筛糠。二舅说这样的鸡吃不得,吃了它们,自个的胆子也变小了,所以一碰到自己栽下来的野鸡,我就不去捡它,只有那些挨了枪子的野鸡啦野兔啦野斑鸠啦,我一个劲地往回捡。野斑鸠最不好打,这些个体积小灰溜溜的东西藏在繁密的枝叶间,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二舅有办法,他让我捡一个很大的石块,照着树杆狠狠地拍,一拍那些小东西就咕咕地飞出来,二舅照样的枪一响,它们就一头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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