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早饭,张诚怀着沉重的心情,手里提溜着一嘟噜蜂王乳晶和麦乳精,匆匆忙忙向小镇上的医院走去。 其实,王老师遭人暗算的消息,他是一大早才听文斌说的。 当时,他被惊得目瞪口呆,愣怔了好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文斌说,王老师夜半上厕所时,背后地里突然飞来半
一
吃过早饭,张诚怀着沉重的心情,手里提溜着一嘟噜蜂王乳晶和麦乳精,匆匆忙忙向小镇上的医院走去。
其实,王老师遭人暗算的消息,他是一大早才听文斌说的。
当时,他被惊得目瞪口呆,愣怔了好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文斌说,王老师夜半上厕所时,背后地里突然飞来半截砖头,砸在脑门上。王老师刹时眼前金星乱溅,晕头转向。接着,几个蒙面人蜂拥而上,四面团团围住他,腿脚如风,拳头似雨,王老师甚至连一句呐喊的话都没有叫出,人就软瘫得跟一袋粮食似的倒了下去。昏迷中,他疼痛难忍,咬着牙齿呻吟着。喊声惊动了隔壁的几个学生,是他们才七手八脚把王老师扶起来,轮换着背到了医院。他伤得很重很重,额上是一个指头蛋大的血窟窿,胸部几根肋骨骨折了,脊背上隆起一个马勺样大小的青坨坨,大腿和小腹也被踩踏得青一块紫一块。倘不是发现得及时,人早就没命了。
之所以说得这么详细,是因为文斌已经去过医院。
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呢?手段怎么如此卑劣!心肠怎么如此毒辣!竟然用了暗箭伤人的伎俩!王老师到底招惹了谁,遭此厄运?是校外的?还是校内的?是学生?还是老师?是公愤?还是私仇?可是,琢磨来琢磨去,王老师被打的事实,张诚无论如何还是相信不下去。
众所周知,王老师在方圆十里八乡是很有名气的。他是这个小镇教育行道里的元老之一,从初创时候起,他便一直在这所学校教书。有人掰着指头仔细算过,在这个大山深处的小镇上,凡是解放以来喝过墨水的,几乎都是他的学生,就是现在的这所学校里,上至校长,下至工人,也几乎都在他手下念过书。所以,在人们心目中,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他的嘉言懿行,远远近近,有口皆碑。在十年动乱中,他挨过批,挨过斗,也被打折过一条腿。风雨坎坷,人世沧桑,王老师早已看破了红尘,以出世的心态度着余生。现在的他,浑身有着老学究的迂腐,有着市井隐士的仙风,早已成为地地道道的惊弓之鸟。像这样一个只知道埋头教书的人,谁跟他有过不去的仇怨呢?消息一传出来,学校沸腾了,小镇上沸腾了,人们猜测着,议论着:究竟谁是罪恶的黑手?谁是幕后的导演者?
张诚怀着异常悲愤的心情,走近病房区。
“张老弟,你去探望谁啊?”
张诚抬起头来,猛然看见校长关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晃悠着一个大包儿。他这突然热情而陌生的称呼,使张诚感觉到心里好不自在。
“啊,是关二哥,我去看王老师啊!”
“我刚去过了,他在六号病房。”
“人不要紧吧?”
“也够惨的,能保住命就已万幸了,怕是将来彻底要残废了。那几个驴日的真够歹毒的!”关峰的神情先是凄然,后是愤然。
“你知道他们?”
“不,你这话就问得奇了,我怎么知道?”关峰蹙额疾首,目光诡秘,深不可测,但毫不掩饰的是他的眼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我误会了,这一定是天底下几个最缺德、最无耻、最卑鄙、最阴谋的家伙!”张诚慷慨激昂,有些怒不可遏,“揪出凶手,非好好收拾不可!”
“那当然,我昨夜已经报案了。”关峰面色平静而略带忧郁地说,“有人怀疑我了。”
“哦,是谁?那可能吗?你太多心了,谁不知道你是他的学生?”
“可能由于前几天开会时的争吵。”
关峰的话,使张诚忽然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开会时的情景。那是学校拆了建校时盖的五间老房,关峰没有开校委会,也没有征询任何一位老师的意见,便擅自做主将拆下的砖瓦木料偷偷地贱葬给了他的弟弟。因为王老师想买,就不知就里地,在全校教师周例会上问了一句,哪知,这一问倒问出事儿来了。
关峰窘得面红耳赤,没好气地说:“我给人了!”
“你应该先公平公正做个价,问问校内的同志,看要不要啊!”王老师抱怨说。
“谁要没长嘴?!”关峰冷声冷气地说。
“你长嘴没问啊?”王老师的脸色也一下子非常难看。
“你要是想买怎么不提前声气一句啊!你也甭问,在这个屋顶下就属我大!我想给谁就给谁!这也是我职权范围内的事。要不,你来当校长啊!你去告啊!”关峰忽然用拳头狠狠地砸了桌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来,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
“是谁瞎了眼封你当了个校长,你倒说孤道寡,称王称霸,坐在山头上,恬不知耻地做起土皇帝来了。你回答这到底是谁的财产?是你私有的?还是国家的?地地道道的土豹子一个!”王老师立时被气得怒发冲冠,面孔黑紫,嘴唇哆嗦着。
“我当了个校长你倒眼红了,有种的到这把交椅上坐坐嘛!彻头彻尾的老乌龟一个!”
后来,师生二人愈吵愈凶,语言愈来愈粗俗,谁也拦挡不住。最后,自然是王老师先下台阶拂袖而去,跟着关峰也扬长而去。说实在的,那次争吵,关峰桀傲不逊,不可一世,以寡头和独夫的面目出现,颇失一个领导者的尊严和风范。当然,那也是校长关峰的一次原形毕露。相反,对于一贯只知道孜孜治学、噤若寒蝉的王老师来说,那也是躲藏得很远的尘心突然之间的一次外露。
想到这里,张诚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分说地以揶揄和嘲笑的口吻数落着关二哥。
“王老师平生胸怀磊落,光明正大,众目睽睽之下,话说得未免直了点,可确实话丑理端。三弟,我也不妨说你一句,你太霸道了,也沉不住气,毕竟他是咱们的老师嘛。至于因那事,王老师便怀疑你背后捣鬼,那恐怕是你多心了!”
“不,我唯恐别人猜疑我!”关峰的脸红得像猪肝,“请你给王老师宽心解释一下!”
“我看毫无必要。退一步说,倘真是你,你还能心安理得为他报案吗?”
“话虽这么说,但人言可畏啊!”关峰面色忧郁,掉下几滴眼泪来。
“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张诚谆谆安慰道。
“那好,只要王老师和你相信我,别的什么流言飞语,我都受得了,因为我心里踏实,踏实得很!”
说罢,关峰心中的郁垒似乎涣然冰释,转身翩翩而去。
张诚轻轻地推开六号病床的门,里面寂静无声。
王老师正躺在靠窗的床上,头上缠着雪白的纱布,纱布里渗出鸡蛋般大小的一团血晕,突出的眉骨下,两只深深的眼睛紧紧闭着。一张沟沟壑壑饱经风霜的面孔,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惨白如纸。看样子,他仿佛刚刚睡着,呼吸平静缓慢而低弱,鼻翼微微地翕动着。脖颈细长而瘦,几条筋骨历历可见,突兀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着。被子盖在胸脯上,两只麻秆似的胳膊露在外头。多么清瘠而枯瘦的手啊,既像鸡瓜,又似竹枝,蚯蚓状的血脉寥寥可数。他正在输着液体,墙面的钉子上挂着盐水瓶,药液一滴一滴沿着银白的长管子注入左臂。
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
师母刘氏守在床边,沉默无语。她黧黑粗糙的脸盘上挂着重重叠叠的泪痕,眼睛很红,肿得像颗红桃。看见张诚进来,她连忙站起身让他坐下,说王老师才醒来又昏迷了过去。话刚一出口,便一阵呜呜咽咽的低泣,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泪水宛然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直滚落下来,胸前的衣襟上顿时湿了一大片。望着眼前这个苍老而痛苦的农村女人以及昏迷不醒的王老师,张诚想到了老师唯一的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儿子。此时,他鼻子里陡然一阵发酸。
“张诚,你王老师一辈子什么亏心事都没做过,踢一脚哼一声,他啥也不与人争,他可是个大好人啦……”师母抽抽噎噎诉说着。
“是啊,远远近近,谁不晓得王老师是个大好人?”
“与人无冤无仇,为什么都遭人毒打?”师母撩起衣襟,拭着泪潸潸的脸,“你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世道,常常是好人也难得平安。现在,你也不要太伤心,只要王老师的身体没问题就好。”张诚深感自己的安慰苍白无力。
“不,医生说,肋骨断了两根,脊柱重伤,可能会变形,怕是将来要残废。”
“转院吧,要尽最大努力把他治好!”
“医生说,这儿条件差,要及时转院。关峰也劝转院,并答应全部医疗费用,由学校负责。”
“哦,刚才我碰上了他。”
“张诚,听说你王老师和他吵过一回,这是真的?”
“是的。”
“不会是他记恨在心,差人整的吧?”师母凄然地望着他,好像他知道凶手似的。
“我想不会吧?他不至于那么贱。”张诚吞吞吐吐,尽量找着理由,“既然已经报了案,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这一点,请师母千万放心!”
二
将近吃午饭的时候,从县城方向风尘仆仆驶来了一辆银灰色的小车。那车箭一般径直射进进医院大门才吱的一声停下来。车门打开,下来一位剽悍魁梧的男子,一身得体的公安服使他显得举止潇洒、精明干练。这人是县公安局的刘局长,一下车便和周围熟识的人们握手,短暂的寒暄之后,急急地问:“王老师的病房在哪儿?”
听到这个消息,张诚急急忙忙地赶往医院。
他轻轻地推开六号病房虚掩的门。呵,一屋子的人,老同学刘勇果然就在其中。原来,刘勇、关峰和张诚三个人,自从蹲土台爬木板上一年级开始,就一直是同班同学。那时,在这个小镇上,中小学还合在一块儿。张诚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回,他们三个人闹矛盾,打了起来,最后互相撕扯着寻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去评理。王老师先让他们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一个一个说明原委。接着,把他们每人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三巴掌。尔后,由他们三人的姓氏引起联想,讲述了一个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凑巧的是当时正是春天,事后,他们三个小家伙来到校门前桃花盛开的河岸上,撮土为炉,插草为香,指天盟誓,结拜兄弟。按年龄大小,刘勇和关峰分别作张诚的大哥、二哥。自那以后,他们之间时时处处以古人鞭策鼓励自己,再也没有闹过什么别扭,无论走到哪里,见了面总是称兄道弟,异常亲热。五年级的时候,小学部被从这个学校分了出去,王老师留在中学,他们也于那年秋季上了中学。中学毕业后,关峰和张诚进了师范,而大哥刘勇则当了兵,不久转业到本县公安局当上刑警大队长,现在已成了公安局里一位名符其实的局长了。
此时,大哥刘勇正俯首于床前,向平躺着的王老师低声询问着什么。看那神情和态度,显得是那么亲切,那么自然,好像孝顺的儿子正服侍着久卧病榻的老父吃药。面对此情此景,张诚顿觉鼻子发酸,眼睛生涩,一种深深的敬意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这家伙真不愧仕途得意当领导呢,瞧人家那气派,真令人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他一点不象有些同学,昔日雪窗萤火磨剑苦读,好得一个鼻孔出气,可有朝一日一旦青云直上,就张狂得连地位比自己低的老同学也看不起了。相比较而言,张诚心里觉得关二哥就是这种人,眼前的刘大哥才是真正的君子,实在令人敬仰。
在刘勇的旁边,静静地站着几个随行的人。张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招呼,刘大哥就瞥见了他。他先是带笑微微含首,继而伸出手握着张诚的手使劲晃了晃,然后把自己屁股下的小凳子递过来,让张诚坐下。
这时,张诚发现,关峰也在旁边。他和颜悦色,非常谦卑地蹲在大哥身边,一只手擎着一杯茶,另一手拈着一根烟,那种虔诚恭敬的神态,简直就像善男信女给佛爷神像上香。张诚感到心里怪不自在,老同学嘛,随随便便才自然亲切呢,他鄙夷不屑地斜睨了关峰一眼。
由于肢体不能动弹,王老师生硬地平躺在床上。可以看得出,他强自镇静,额头上的白纱布里晕出一个暗紫的血痕,灰白的发际和刀刻般的皱纹里沁出粒粒亮晶晶的汗珠。他萎缩的嘴唇慢慢地翕动着,看来,他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艰难地回答着刘勇的询问。
“那时,大约有几点?”
“估计一点多吧。”
“在什么地方?”
“房子门前。”
“你没有看清一个人?就是说几个人中,某一个有什么突出特征?”
“三个人都蒙面,一般高,临走时只撂下一句话。”
王老师停下来,喘着气,大家屏息凝神地谛听着。
“我当时跌倒在地,隐约听到‘你个老东西,以后甭嘴干!小心要了你的狗命!’”
“以后呢?”
“学生来了,他们从围墙的壑口里跑了。”
“王老师,请静心养伤!”刘勇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站了起来。
之后,刘勇便领上人查看了现场。在王老师住房的门前,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皮鞋底的脚印,它的旁边留着一滩黑血。他让随行的人拿相机拍了照,后又在南墙根找到了一个同样的皮鞋脚印。再后来,他又问了那几个学生一些情况。
待回到医院,恰是午饭时候,关峰腆着大肚子再三邀请刘勇一行人到街道食堂吃饭。
“刘大哥,你们刚来,我就把饭先行安排了。今日,咱们兄弟痛痛快快喝几杯!”
刘勇摊开双手,非常抱歉地说:“二弟,哥今天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兄弟的深情厚意,我心领了!”
张诚则一脸严肃地说:“大哥,这惩治邪恶伸张正义的事全拜托你了!”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