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婆婆这些天不得眼泪干,她总是在哭,嘤嘤地哭,抽泣着哭,从心底里哭,她哭自己的苦命,她哭朝夕相伴的孙孙的苦命,她哭果老倌还不来收她去,让她还在阳世间受罪。 她身边的大孙叫斐斐,这个斐斐一生下来就和死去的爷爷果老倌小时候一模一样,也是个提起一串放下一堆
盘婆婆这些天不得眼泪干,她总是在哭,嘤嘤地哭,抽泣着哭,从心底里哭,她哭自己的苦命,她哭朝夕相伴的孙孙的苦命,她哭果老倌还不来收她去,让她还在阳世间受罪。
她身边的大孙叫斐斐,这个斐斐一生下来就和死去的爷爷果老倌小时候一模一样,也是个提起一串放下一堆的人,嘴巴里还不断地流着涎水,走起路来一只肩膀高高地耸起,一只手吊在胸前,另一只手垂着不住地摆动,脑壳还歪在一边。
盘婆婆还清楚地记得去年腊月间的一幕,那天,她还睡在床上没起来,就听得儿媳妇胡氏对孙子斐斐说:“斐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屋里那个也叫飞飞的人喝农药死了,你听说了吗?”
斐斐“哦,哦”了两声,不再说话了,他压根就说不全一句话。
胡氏进一步启发斐斐说:“这农药真好啊,一个人要是不想活了,只喝那么一口两口的,就解决问题了,就享福去了。”
斐斐又“哦,哦”了两声。
胡氏还在说:“我家农药放哪里了,鹑架子你知道吗?”
“不就放在鸡笼上吗,”胡氏的老公叫鹑架子,他一听就知道自己的老婆在启发儿子斐斐去效法那个飞飞,他说不上生气不生气,就随便应了一句,然后闷闷的生着火继续煮他的面条。
斐斐虽然是个残疾人,心智却是不残,聪明的很,很像他死去爷爷一样,他的娘亲这样启发他,他自然就知道自己在父母亲心中的位置了,他不但不是父母亲心里的宝宝,还成了父母亲的拖累,死了好啊,一了百了,再也不为自己的将来发愁了。
早饭后,鹑架子夫妻到外面做事去了,走的时候,还交代了盘婆婆,说他们要做到中午才能回家。鹑架子和胡氏拐个弯就去了茆金山麻将屋打牌了,他们一边打牌一边盘算着中午回家是不是有好消息在等着。
斐斐看见父母亲走远了,就歪到鸡笼边拿到了那瓶农药,准确地说,那不是一瓶农药,而是半瓶农药,他妈妈说,喝一两口就可以死人,这半瓶农药足够了啊。
斐斐摸着农药瓶,看了窝在火塘边的瞎子奶奶一眼,然后就拧开盖子,慢慢地喝了起来。他喝得不急,就像别人品酒一样,先是品了品,感觉到这味道确实不好,比猪肉鸡肉差老远了。味道不好也得喝啊,妈妈不是说过吗,喝了它就享福去了。
盘婆婆虽然瞎了眼睛,她的鼻子却是很灵敏的,她闻到了农药的味道,就说:“斐斐,你闻闻,是不是有农药味道?”
斐斐“哦,哦”两声,算作回答。
盘婆婆起身了,她感觉到不好,感觉到要出事了,两只手在空中左一模又一摸,蹒跚着摸了过来。
斐斐看见奶奶走过来,就歪着肩膀往后退,还加快了喝药的进度,就在他退到堂屋墙边的时候,手里的农药终于喝完了,盘婆婆也摸到了他的身边,还摸到了斐斐手里的农药瓶,农药的刺鼻气味也更加浓烈了。盘婆婆就说:“斐斐啊,你怎么可以听信那个货的话,这农药喝下去是要死人的,你再不济,也是活着好啊!”
盘婆婆抱着斐斐的头哭了起来,斐斐依偎在奶奶的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鼻子里也漫漫地没了呼吸,奇怪的是,一天到晚流口水的斐斐,喝了半瓶农药后,反而不流涎水了,他的嘴巴是干干净净的,与一般寻短见喝农药死的人的状态极不一致。
盘婆婆抱着斐斐大放悲声,他们这幢房屋建在茆金山西边,与大屋场隔一条垅,鹑架子两婆佬就在山那边麻将馆里打牌,没有人听见盘婆婆的哭声。
盘婆婆一边哭一边说:“胡阿婆你这个贱货呀,你就是巴不得斐斐死,巴不得我早死啊,你个天杀的贱货呀,我们俩爹孙死了你就干净了,你就没有碍眼的人啦,你再要偷人就可以张开胯偷人啦!你个贱货呀,你个死货呀,你不得好死啊!”
“鹑匣子呀,你个斩千刀的,你个夜里埋的,你怎么可以和那个骚货一个鼻孔出气呀,斐斐是谁呀,他是你的崽呀,是你的宝宝呀,他再歪瓜裂枣也是你的崽啊!你老子过去不也是个歪瓜裂枣吗,我还不是爱上他了嫁给他了,他后来不也好了么,还当了几十年的书记,还雄霸了几十年,还有了你这个炸肚子的,你学了谁的样啊,还和老婆撺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喝农药,你还是人吗,你还是人吗!”
“斐斐呀,我的孙呀,我的乖孙呀,你虽说是走不稳路,手冇力气,说不出完整的话把儿,你的心里灵泛着啦,我去烧火你就拿柴,我去扫地你就拿箢箕,我去淘米你就舀水,我去晒太阳你就搬椅子,你就是我的眼睛呀,你就是我的拐棍呀,你就是我的墙壁呀!你如今走了,我还去靠谁呀,还和谁说话呀!天啦,你怎么不收走我呀,怎么不留着我的乖孙啦!”
“果老倌呀,你个老肿死的呀,你睡到茆金山享福都三十几年了,你就不知道要睁开眼睛看看呀,你不看看你这个报应崽在造什么孽啊,你睁开眼看看啊,看看这是什么世道,这个屋场还像个屋场吗,这里的人还是人吗,还有人围着我转吗,还有人送我茶叶吗,还有人送我鸡吗,还有人说我的崽是乖乖崽吗?”
“猷架子我的大崽呀,你个短命鬼呀,你也走了二十多年了,你在阴曹地府还过得好么?你那个死婆娘早就提脚走了,丢下你两个伢崽给我带呀,我带不好啊,我们四爹孙常常抱在一起哭啊,哭我们的苦命啊,我的眼睛就是这样哭瞎的呀,不知道内情的还说你家老爷过去做了歹事,如今现实报应在我们爹孙身上呀。”
那天,盘婆婆就这样哭着,一轮轮数说着家里的辛酸事,把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儿斐斐说一轮,把自己的老公果老倌说一轮,再把自己的大儿子猷架子说一轮,她期望她的哭声能够引来大屋场里人的观看,她期望她的哭声能够把打牌的儿子儿媳吸引回来,他期望有人来给斐斐收拾后事,斐斐都二十一岁了,要放在过去,若是个正常人,起码都有两个儿女了,可以埋在茆金山了。可是盘婆婆这样呼天抢地的哭,还是没唤来一个围观的人,不是屋场里没人,是大家都在忙着打麻将啊,谁来管她呢?
盘婆婆终于哭累了,眼泪哭干了,她就抱着斐斐的尸体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把斐斐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斐斐只是睡着了。寒冬腊月的地上,生冷的咯疼,八十二岁的盘婆婆力气也是有限的,她慢慢地就靠着墙壁睡着了。
鹑架子两婆佬是十一点半回家的,这一次,两个人都赢了钱,一边走路一边数着赢来的钱。胡氏说:“今天手气这么好,不知道家里有无好事在等着我们。”
“应该不会错吧,今天是个好日子。”
“你出门的时候翻黄历了吗?”
“翻了呀,说今天适宜赢钱和安厝。”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了家,家里的农药味已经散发完了,只有一丝的死人气息在绕屋悬浮,他们走近自己的房子,就闻到一股死人气息,笑意便浮到了脸上。
进了门,胡氏用手在斐斐鼻子底下探了探,完后又叫鹑架子也去探探,鹑架子便将手放到了斐斐的鼻子底下,果然是没气了。
胡氏说:“是没气了吗?”
“不是没气了,是停止了呼吸。”
“还不是半斤八两,拽什么词语。”
“说得文明点好啊,你看中央首长死了就不说死了,而是说逝世了,还要给他开个追悼会,还要致悼词,这悼词就很讲究词语。”
“我不是党员,我不知道这些。”
“那你就要学呀,就要和我一致呀!这样吧,我们也挂出一条横幅,就说我们家斐斐逝世了,我也来写篇悼词,到时候,你就主持追悼会,我来致悼词。”
“你搞笑啊,亏你还是在部队里入党的,最起码也是我们村里的人来主持追悼大会吧,我们家斐斐也是做了贡献的,农药厂增加了效益,我们家里减少了开支,他的死重于泰山啊!”
鹑架子不能不佩服自己老婆的见识,他开始料理斐斐的后事,不管怎么说,斐斐在这个世上也活了二十一个年头,他要厚葬斐斐,只当斐斐多活了两年。他请来了木匠做棺材,请来了几个农民挖坟眼,自己也去挖坟眼了。
斐斐的尸体离开了盘婆婆的怀里,盘婆婆一身麻木,等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摸到一把椅子,摸到孙子停尸的榻板边,她知道胡氏就在那里烧纸钱,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盯她:“好啦,我的眼睛瞎了,看不见了,想要偷人就快点吧,莫让我听见响动就是啦。”
“你的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
“我的眼睛是早就瞎了,斐斐就是我的眼睛呀,他现在不是死了么,我的眼睛不是全瞎了么!”
“瞎了好,省得看见男人就动心。”
“我老娘活了八十多岁,就只对果老倌动过心,他是我老公,我不像你,看全世界的男人都是脚猪,都可以爬到身上。”
“我眼睛雪亮啊,我高兴啊,我气死你!”
两婆媳就这样打着嘴仗,屋场里人听到消息就陆陆续续来到了茆金山,他们是想来安慰胡氏的,看见胡氏不怎么伤心,也就忘记了安慰的话语,只是在心里想着,这崽再不济,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崽死了,她怎么不伤心呢?
胡氏反过来安慰屋场里的人,摆开了两张麻将桌,把看热闹的人扯到麻将桌边说:“你们就在这里玩牌,好好陪陪我们家斐斐,就在我家里吃饭,热闹热闹。”
大家纷纷坐下,只当没死人一样玩起牌来。
盘婆婆一个人坐在斐斐停尸板边上哭,一边哭一边诉说,只是大家全在聚精会神地打牌,没人听她说什么了。
盘婆婆说的全是家里丑事,一个屋场里人,谁不知道,所以,她说不说都无所谓,人们听不听也无所谓。
把斐斐埋上山后就过年了,斐斐没埋在茆金山上,这里是祖坟山,二十一岁的斐斐只有四尺高,况且还不正常,就只能埋在苟公湾。过年的时候,盘婆婆心里还好受一点,人来客往,也有人和她说话,吃的食品也相对好一些,待到元宵节一过,家里冷清了,鹑架子他们又要到外面去做事了,盘婆婆就开始一天到晚想起斐斐来。
开始,盘婆婆就在屋里哭,她这样子自然不能引来众人的围观,这不是她要的效果,天晴以后,盘婆婆就改变了方法,她搬一把椅子来到地坪里哭,而且每天一开始哭就大放悲声,他想把屋场里人引到这里来安慰她,她想叫屋场里人来听她说自家的丑事,人说家丑不可外扬,她偏偏不,她就想外扬。
尽管盘婆婆这样工于心计,屋场里还是没人来听她的哭诉,盘婆婆就想,是不是我前世作的孽啊!
盘婆婆前半世是很风光的,她的老公果老倌那时候是书记,在屋场里在大队里一言九鼎,他凭着自己的权威从队里要来了茆金山西边的两块茴种地,把房子迁建到这里,这幢房子正对着大屋场,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好监视大屋场人的一举一动。盘婆婆夫贵妻荣,那时候,她还不是个瞎子,块头又生得大,力气也大,老公成为了男人的中心,她就成为了妇女们的中心。
那时候的盘婆婆每天都能听到恭维她巴结她的话。
“盘婆婆您真是生得英姿飒爽啊,肩扛一支红缨枪,杀遍天下无敌手,您就是穆桂英再世啊!”
“盘婆婆您老公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儿郎,又高大,又英俊,我们女人人见人爱,只可惜他是您的老公,我们只能一边看着。”
“盘婆婆您纳鞋吗?我家有鞋帮子,要不,我帮您绞两双?”
“盘婆婆你要鸡蛋吗,我家里的鸡蛋吃不完,送您几个吧,您就行行好收下吧,帮我一个忙。”
这样的奉承话巴结话,盘婆婆那时候一天要听几十句,她知道人们说的全是反话,但是她乐意,她就喜欢人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她。好日子却不是天天有,新房子迁建没过几年,她老公果老倌就一病不起,然后死去,而且更不幸的是,这时候,生产队也解体了,土地又分到户来耕种,再也没人来巴结她了。
盘婆婆一起生育了两儿一女,果老倌生病的那年,为了冲喜,他们就给大儿子猷架子完婚了,猷架子那年才二十岁,结婚之后,他们在三年内就生了两个儿子,然后就分家单过了。
盘婆婆的两个儿子还在果老倌当红的时候就过上了好日子,猷架子做了名老师,鹑架子是个军人,还在部队入了党,要不是爱小利在部队偷了点东西,他就不会被遣送回来,就会提干。
猷架子在生育了两个儿子之后,就爱上了一手牌,放了学要打几盘,晚上也要打,他老婆叫他在家里带崽,他就说要去学校里办公,常常打到半夜才回家来睡觉,有时候就干脆打一夜天光,第二天上课时,一个脑壳就像线鸡脑壳样抬不起来。
猷架子的老婆叫尤氏,她驾驭不了自己的老公,就用不煮老公的饭来惩罚他,常常是带着两个儿子吃完了饭,炉锅里就没饭了,菜锅里也没菜了,猷架子想要吃饭,就得自己动手重做。
盘婆婆在一边看得眼睛流血,便说:“长得好看有么子好啊,又不能当饭吃,又不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要是饿坏了这个男人,我看你怎么办,你还提脚走不成?”
尤氏那时候就犟嘴说:“我长得好看有错吗?你生了个崽又不知道要好好教育他,他这么不顾家你还护着他,长他的志气。我告诉你吧,他要是死了,我就提脚走,还把两个细崽扔给你。”
婆媳间这样的嘴仗差不多天天上演,而且天天还不重样,就这样结了几年,果然一语成谶,猷架子也害重病死了,死的那年还只有三十一岁,他的两个崽,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这个尤氏果然兑现了自己的许诺,一拍屁股就改嫁了,把两个儿子扔给了盘婆婆。
盘婆婆那时候不能限制小儿子来养这两个侄子,只好自己带着,这两个孙一个叫岩岩,一个叫饼饼,盘婆婆就自己耕种了三份土地,也没让两个孙子去读书,专门帮她弄柴弄猪草,农闲的时候,祖孙三人就到外面去讨点饭度日,就这样过着日子,盘婆婆总算是把猷架子的两个儿子拉扯大,等到孙儿大了,她的眼就瞎了,两个孙儿到外面去学艺,她就跟着小儿子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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