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罗
一
“哈罗!”背后,有人喊我。
转身一看,怎么艾山和买买提同时来了?我心中一惊,与过去相比,他们今天有些反常。
年轻人的对抗意识很强,常常竞争后要有一个输赢结果。一般情况下,他们体格高大,就是仗着这个优势,都很自信地过来,一个一个来找我的麻烦,因为在他们认为,这样的决斗方式对双方而言都公平正义。除非他们醒过来了,主动团结和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我,莫非?想到这里时,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惊悚。看来,今天这场架要吃亏了,我握了握拳头,神态紧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朋友啊,你先别跑,我们不是来打架的,现在根本不是打架斗殴的时候,我们讲友谊来了。
上次,就是他们俩追着我,试图报复我,幸亏我没命般跑得快,惊恐中摆脱了危险。我怎么能信他们的话?兴许,这是他们故意使用的诈兵之计。我心中暗忖着,继续保持着高度警惕,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我,在慢慢地后退着,以便自己能够有充裕的时间和空间,在突然发力中逃之夭夭。
艾山看出我心存戒备,友好地举起双手停下了步伐,接着是胖家伙的买买提停止了脚步做立定状态,空出双手张开着向我示好。我当然看得出来,这俩个家伙在主动示弱示好,以此证明自己并无恶意、想和我重修前好。
即使他们表示了友好,我还是不敢相信。这帮狗家伙也很有心计的,平时看着还好,可是,关键时候一言不合就说翻脸就翻,世界上没有强者向弱者讨好献媚的事情。我瞪大着眼暗暗地观察着他们,那怕只要一个小小的细微动作,我就会立即飞奔而去,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们俩人“扑哧扑哧”如泄气的轮胎,一声紧接一声先笑了,大概他们看到了我戒备的心理,才发出会意的笑声。这笑声有些意思,慢慢变成了咯咯咯,大概我也受到了他们笑的感染,不由地跟着笑了一下,本来我们也不是仇人嘛。想着想着,慢慢地我放松了紧绷如弓的身体。
喂,朋友,我是你的好朋友了。你的妹妹满世界到处找你,她说有紧急的事情。
胡说!我妹妹想找我,直接来找就是了,何必让你们来找?
瞧你,怎么这么说话?到现在为止,你还不信我这个好朋友的话?你这样做,我特别得伤心。买买提用左手咣咣拍着胸膛说“得”字的话时,故意把语速说得慢一些,以表示自己强调重点的口气。他便装出一副无奈无辜的样子,歪着脖子,摊开双手,眨巴着眼神向艾山撩弄暗示着。此时,我突然发现我们之间所有的对话,都是买买提一个人主动出来和我说出来的。身材魁梧高大的艾山只把自己当成买买提的一个影子,袖着双手、站在阳光地下,一动不动,像一把宽敞张开的大伞遮挡了阳光。
喂,朋友,问你一个问题好吧?涂克是谁?艾山终于憋不住了,不等买买提说完话,他就面堆媚笑急不可待地向我发问。
我瞟了一眼他们,定了定神气,在艾山等待的目光里还是没有回答他。但是,我知道了一件事情,涂克丢了!
结果正如我想象的一样。涂克是在一个晚上丢的,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丢的,在妹妹打开小门准备喂食时丢的,在我们觉得习惯它的时候突然丢的。我们发现涂克走失之后的空穴里,虽然冷清清的,仍旧一丝不乱、整整齐齐,没有任何一星一点的杂乱无章和丝毫狼籍。此时,我们明白了一个严峻的现实,涂克终于丢了,而且丢得毫无遗迹,丢得彻底完全干净,像烈日下的冰块,在看不清的雾气里一层一层、完整无损地蒸发消失掉了。
妹妹早已是一脸的泪水,她把一张小刀溜形的尖脸颊弄得黏黏乎乎,可以形容为一塌糊涂,一眼看去就像一只形态姣好、面容妩媚的小狐狸。她用力地抓着我的衣袖,抽搐着用一种哽咽的哭腔告诉我,咱们家的涂克丢了……
看到一副花脸猫的妹妹,我的心里淡然了涂克丢失的悲伤,反到有了一丝的暗暗的窃喜。我强忍着心中的喜悦,虚假地安慰道:这一次,涂克丢了,好像真丢了,但也说不准,说不定,它一会就出来回来了。
听到我说的话,妹妹像立即意识到什么,急忙把有些红肿的双眼朝房门望去,似乎盼着能在门缝里一下子找到归来的涂克,然而不久,她哀婉的眼神里再次又布满了一层蒙着失望的灰色雾气。
奶奶一边抚着双脸把皱巴巴的脸颊弄得畸形怪状,一边呶着薄薄的嘴唇自言自语道:我看,这次不是偶然事件,涂克这一次既然肯定真丢了,那么就说明丢得很蓄意,既是阴谋,也有天命。
妈妈却在洗着饭碗时,抽出闲余时间笑着说:“丢就丢了,再找一找,等一会涂克就自己就回了。”
妹妹又一次把眼神转到了门前,看了一会才面带失望,坚持说道:“离开我们,涂克会死的。”
走也好,逃也好,跑也好,丢也好,甚至是死也好,都是一种转换的归宿,它该去了。奶奶不知为什么便巫婆般地接了这么一句。
涂克是什么?是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买买提再次遇到我时,态度特别的好,而且显得有些男人式的饶舌,他始终满怀好奇地跟在我的身后,腆着一脸讨好的表情问来问去,试图打探出什么来。
我看到一起来的艾山也渐渐侧过了身子,努力地伸出一对硕大的耳朵,想听我们说的是什么。是呀,涂克是人吗?不是;涂克是动物吗?也不是;涂克是一种植物吧?都不是;涂克是无形的影子吗?我不所能告诉他们什么样的结果,因为,这也是一个连我都始终没弄清楚的问题。
涂克丢了,确定无疑。虽然,至今我也不晓得涂克是什么。
二
自出生、上学到参加工作,我就像一条习惯了看守门户的老土狗,一直守在阿尔泰山中的一座边城里,时间把我牢牢地拴在了这里,始终没有让我找到合适的机会,带着朦胧的愿望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不过,即使有了机会,我也有自己其它的借口和充分的理由不走,因为与当地的土著哈萨克人相比,我还是一个来自山东鲁西南地区的外来人,正常地要求回自己的家乡去看看,这可能算得上世界上最正常、最有说服力、最能获得人们同情理解的理由了。
这是我的身体被拴在了这里,而我的灵,我的心,也许早就游历了很多的地方。我对买买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竟然像听一本什么也不懂的天书,瞪着一双痴痴的大眼,空洞洞的深不可测。不过,我喜欢看他蓝色的眼眸,淡淡的、幽幽的,而且,带着水的声音,特别像远方一片晴朗的天空。
这座小县城偏离着大城市,像一颗零散失落的星辰。自古以来,这里的生活就有着与汉文化截然不同的认识,那就是充满着神秘色彩的神灵文化。当地哈萨克人生活中的巴克斯、蒙古人里的萨满,都是一些精神上享受着无比自由时空的精灵。据说,买买提的奶奶以前就是一个著名的巴克斯,到现在,她都习惯性带着神秘的面孔出没于牧场大地之上,如同一条无尾鱼自由无阻地游走在牧民的毡房间。
灵,是人另处的一个自己,是跟着自己并游离在身体之处,能用巨大的力量支配自己的东西。爸爸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可是奶奶信,妈妈信,弄到最后,妹妹也信了。
我们找灵的事情很多,找不到自己的,就去找别人的,寻找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了的一种生活。
记得中学时代的买买提,那时他很瘦小,瘦细的身体把衣服甩得哐当哐当的。他就在绾着袖子找自己手时悄悄地告诉我,他奶奶有一只特别重要的铁皮箱子,是专门有来装做法术工具器皿的。每天的晚上到了深夜时分,尤其是到了树影摇曳、窗户作响的刮风下雨的日子,还有月亮特别圆的时候,就能听到箱子里面被撞击得咣当乱响的声音,可能这就是他奶奶逮到别人的灵吧。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放出一片靓蓝色的光泽,这可是他奶奶私下里喂养垂大的神灵,到了这些特殊的日子,就会在急不可待的不安里显得急躁烦恼了。我曾经不止一次看过这个巨大的箱子,这是一只做工考究的箱子,六个面上全部包上了薄薄的洋铁皮,井字形地镗了几排笔直的纵横交错的铆钉,除了把手显得笨重结实以外,八个箱角上全部用厚厚的角铁固定了起来,角铁上印着对称的花纹,据说这是标准的俄罗斯工匠的手艺,我们的村庄就和俄罗斯人、哈萨克斯坦人,还有蒙古人很接近,受到这些来自中亚文化的影响在所难免。我很多次地看过和触摸过,就是没有打开过,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灵验的东西。不过,从有些生锈的箱面上看,上上下下全部刻满了纵横深浅的痕迹,还有高低不平的坑坑洼洼,足以体验到这只箱子一生走来时的艰辛历程。
看到了吗?我大声问道。买买提趴在地下,歪着脑袋瓜子眯着一只大眼,用睁开的另一只眼紧贴着箱子的缝隙,努力地窥视着黑色箱子里的东西。嘘……买买提急忙伸出一根手指头,然后用力地勾成一道弯曲的弧形,这可是孩子之间用于警告别人的标志呀。我急忙闭上了大嘴。灵可是得罪不起的呀。
后来,小巷子里住着的邻居中,陆陆续续、时不时地传出几家曾经当过巫师的传闻来。这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居然把听到消息后的我们勾引得激情万分、神秘不已;鲜活淋漓的故事,人仙鬼怪的传说,却把生活在这儿的几户汉族人折弄得既暖洋洋浑身有劲,又折弄得一个个灵魂附身、神秘兮兮、悄声细语的。就是从那时起,我就晓得了边境线的一些民族家里,有一些专门做法术降妖祈福祛病驱灾的高人,其中以女性巫师居多。
哈萨克的谚语里说,女人养大的东西不会咬人。即使女人养大的狗、养大得猫和养大的儿子们,在温柔多情又隐忍善良的教化后,动物和儿子的野性会被一团团地消解和驯化了。你就是让它们放开胆量去咬、去拼着力气打野架,它们也会手足无措,显得文声文气不成气候,根本就闹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所以,没过几天,我就敢大胆地把一只脚用力地踩在买买提奶奶的大箱子上。我觉得自己不再害怕它了,甚至有些藐视它,因为,它们都是女人养出来的。即使再有高超的法力,被严密地困扼在厚厚的箱子里出不来,也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无可奈何。
当然了,随着涂克的到来,它也在奶奶妈妈和妹妹共同努力下,很快就成为被我家喂养长大的灵。偏远边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个有着粗犷生命、简陋生产、糙砺生活和艰难生存的环境下,人的生命完全听凭着大自然的神秘安排和命运的不断驱使,疲于奔命和寂寞孤独的时刻里,都需要得到一个神灵的庇荫,它是你的安慰、你的定力、你的灵魂,甚至是你的精神,这些看不清的东西却时时随着你,成为你躯体中顽强有力的支持和力量。不管是一个部族,还是一个村庄,甚至是一个家庭,还有一个堪称勇敢胆大的男人,如果没有了一位灵验的神灵保护,他的生活就会柔软无力没有承载,是断然不能继续下去的。以至于我们在夜间穿过草原、骑马走路、一个过河、放牧爬坡时,都会意想到不远的树枝间、草棵里、河岸边,甚至是屋顶、山坡上,都站满了各家各户的保护神灵,只是我们这些人间的凡人肉眼看不到它们的具体形状而已。当然,即将老死的人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例外,据说,他们能看到这些形状不一、神态不同的东西,并有能力和他们交流。
其实,涂克就是我家喂养在城市里的神灵。即使我们回到了盖满高楼的城市,成为一个非农业牧业户口的市民以后,这些在山区养成和接受的习俗、思想,甚至包括人对自我的寻找、肉身与灵魂结合的观念,都仍旧没有任何根本的变化,最多只是淡弱了一些,却始终没有没遗忘。
涂克爱动不爱静,让我们跟着大受其苦。一般来说,爱动的东西丢三落四也是常有的事情。以前,它也曾经丢失过几次,往往在全家人的齐心协力下,很快就会被找上。找它的时候,几乎不花费用功夫,就很容易在一个角落里、一处旮旯、拐角就被找到了。涂克一旦被我们找到以后,它会缩手缩脚、它会低眉顺眼、它会服从规则,就像早就知道犯了小错误、惹上麻烦就要承受处理结果的孩子。在等待处理时,它如同一名狱卒,在服从与承受里一声不吭,承担着不同长度指头的戳点,承受着细碎不一的口水指责和程度不同的人类愤怒。
有几次,妹妹和发奶奶贴着地面壁虎一样爬到床底下,满脸尘土地捞出一个大纸箱子,然后不费气力就会在这只破鞋盒子里把涂克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找到了它,妹妹和奶奶就像大获全胜的有功之臣,浑身有劲充满资格地训斥着它,很像教育自己年龄无知的孩子。涂克,你知道错误了吗?自己犯了,就要承担。好了,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难道我们在无意间虐待了你吗?做人做事甚至做你们动物包括你做了神灵,都要凭良心想事情做事情办事情。你必须要有一个正确的思想认识,好好纠正自己的错误想法,并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妹妹发出着稚嫩的喊声,她一直模仿着学校领导和老师的语气,在施舍弱者和教育错误的双重惩罚下,享受着控制别人和主宰众生的心理快乐。
每到这个时候,奶奶是听的话多、说的话少。她会从妹妹的手中接过浑身颤抖的涂克,双手交叉着紧凑成一个平面,用劲地护卫着捂着,生怕涂克会再一怒之下,从她的手心里不注意再次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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