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乡村“张庄”,走近村口,就走进了一片寂然和空阔中。深长的村巷里,奔跑和游走着土狗和觅食的鸡群。一些乡村无聊的风鼓励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滚来滚去。 老年人在冬天里最喜欢亲近阳光,背风处,常有白头发的老翁和老婆在那里枯坐。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村
冬季的乡村“张庄”,走近村口,就走进了一片寂然和空阔中。深长的村巷里,奔跑和游走着土狗和觅食的鸡群。一些乡村无聊的风鼓励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滚来滚去。
老年人在冬天里最喜欢亲近阳光,背风处,常有白头发的老翁和老婆在那里枯坐。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村边的树呢,都是落光了叶儿的,一律枝丫向天,在野风中作一些叹息。
进入这个叫做“张庄”的村子,你最先听到的必然是阵阵鼓声。“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很有节奏感。这个节奏感来自两片竹子做成的“竹板”,“咚咚咚”三声鼓响,竹板就“嗒”的打一下。当你走进村巷,就会看到,几个老头老婆婆,围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在哪儿“听书”。男的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他的额头很高,纹路清晰,梳大背头;女的头发呈灰色,脸上皱纹不多。他们俩一对一歇地敲着牛皮战鼓,一对一“馈”说着老书《薛平贵征西》。这部书,他们已经说了、听了整整40年了。
40年前,没有太多的娱乐方式。县里有戏剧剧团,还有歌舞团,但要到乡下来,也是很稀少的。乡里有电影队,轮流放电影,电影是黑白片。要是每个生产队轮一回,也得月把半月。倒是唱大鼓书的,带着两片嘴,一只牛皮“战鼓”和竹板,一个支架,道具简便,说来就来,说去便去。他们就是简便的“电影”,轻装的“戏剧”,是最能深入民间的文化传播者。当地政府深知“说书人”的宣传潜力,就把他们组织起来,发给“营业执照”,让他们到全县各个乡村占领社会主义“文化阵地”。当然,没有证件的是不允许“上场”的。若被当地文化部门查出没有证件,就等于现在的“非法行医”,是要接受罚款和进“学习班”的。所以,那些得到“营业执照”的说书人,也很是珍惜这“执照”,那是他们的“身份证”兼“介绍信”。
“张庄”是一个二百来人的生产队,生产队长本人就是个“书迷”。可以这么说:村庄上的成年人几乎都是“书迷”,听书比听戏、看电影到的都齐。于是,村庄在农闲时,经常请唱大鼓书的。每晚15斤大米或20斤小麦。
唱大鼓书的年轻人是生产队长张志友请来的。张志友在街上书场里卧底几天,认为这个梳大背头的年轻人说得最好。他只要一到书场上,听众立马骚动,要求正在说书的人让位给年轻人,而那个正在说书的人也识趣地退出舞台,让位给年轻人,并且为年轻人服务——沦为“要钱人”。有时,书场上来的说书人多,年轻人一个人说书,帮他要钱的有五六个同行。中午罢集,大家在街上小饭店里吃一顿,这一个上午挣的钱也就花完了。所以,很多说书人也经常去乡下“找活儿”。
那天中午,街上书场收摊后,生产队长张志友就和这个年轻人谈妥了:要请他到张庄说半个月的书,每晚15斤大米,当时大米是两角钱一斤,也就是三块钱。年轻人要在晚饭前到张庄,晚上吃“派饭”。夜里说到十二点半到一点,村里人叫做“三更天”。
黄昏时分,那人提着鼓,扛着支架,到了张庄生产队,晚上由队长管饭。吃了饭,有小孩簇拥着来到村庄中心的空地上,设了临时书场,支起“牛皮战鼓”,开始了漫长的敲击。“咚咚咚”、“咚咚咚”,“唱不唱,八百棒,再敲多了累得慌。鱼鳖虾蟹听水响,老少爷们听鼓响。到齐了,咱就唱!”说书人都会编两句顺口溜,听起来挺顺口的。
孩子们撒着欢儿围绕着说书人疯跑,大人们则不断地喊着:“兔羔子,都他妈滚远点!”但孩子们不听,直到家长发话,要揍要打的,才慢慢安静下来。人到得差不多了,他才停止敲鼓,开始说“书帽子”(现在称作小品或段子)。
这个说书人就是郝志杰。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村里人熟悉了,都叫他“郝说书”。他说话的腔调带有说书人的明显特征,沙哑而沉闷,但穿透力很强,他在村庄说书,你在村外的田野里都能听得见。
郝志杰支好“牛皮战鼓”,右手拿一只柳树枝条做成的“鼓槌”,左手一副竹板,边唱边说,唱说结合。他的唱腔也不错,有戏剧“老生”行当的韵味。“书帽”说完,正式“开书”,他说:“老少爷们,感谢大家请我来宣传毛泽东思想,小子我今天说的是《林海雪原》。有人说了,你说的这部书咱听过了。小子我跟你说,你听过俺哥说的书,没听过小子我说的书。一部戏,各有各的唱法;一部书,各有各的说法......”话音未落,生产队长说:“郝说书同志,这个林啥雪啥的,是‘老书’还是‘新书’?”“老书”相当于“古装戏”,“新书”就是现代戏。
郝志杰答道:“是新书,人民解放军在东北深山老林剿匪的故事。”
生产队长说:“俺们村庄的人都爱听‘老书’,你说老书好了。”
郝志杰说:“本人是县文化馆的宣传员,不可以说老书的。”
生产队长说:“球,天高皇帝远,你说你的,他们咋能知道?”
郝说书道:“你们大队干部知道了,反映上去,我就得进‘学习班’了!”
这时,刘兰兰说话了。刘兰兰是村庄上的“女书迷”,“书迷”就是迷恋“大鼓书”,不是迷恋读书。她上学时就爱听大鼓书,常常放了学跑书场上听。人家说到下午两点,她听到两点,回家饭都凉了。起初,嫂子还给她留饭,后来就不留了,她回家一看没饭了,就空着肚子去上学。再后来,嫂子在哥跟前说三道四,哥就跟妈说,不叫她上学了。后来,村庄上的人都知道她失学的原因,给她起了个绰号“女书迷”。刘兰兰说:“叫大傻站岗,他又听不懂。”生产队长说:“好。大傻站岗去吧,给你记五分。”
“大傻”其实不傻,就是有点“二愣子”。只要给他工分,他什么都敢干。比如,生产队在北边一片乱坟岗种了十几亩红薯,夜里需要“看护”,怕人偷猪糟蹋,生产队派人去“守夜”,谁都不愿意去,只有大傻敢去。所以,大傻是张庄生产队挣工分最多的劳动力。
当下,刘兰兰安排道:“大傻,你去村口站岗,来生人了就学狗叫。”大傻先学了两声狗叫“汪汪”,然后屁颠屁颠地走了。村口左侧就是库房,收割季节存放粮食,现在粮食没了,里面全是一些大农具,比如:犁子、耙、耧,还有一些杈子、木锨、晒筢等。大傻在库房门前席地而坐,这里是进出张庄的唯一出路,可以监视来我们村庄的每一个人和每一条狗。
但是,生产队长安排好了岗哨,郝说书仍然不愿意说老书,他说:“说老书风险太大,你们得加一盒烟,每天一盒烟。”
生产队长问:“啥烟?‘百花’的好吧?”
郝说书说:“‘百花’的太赖,我从来不吸‘百花’烟。”
那时的“百花”烟卷每盒一毛四,村上的人一般都抽“农机”牌,这种烟9分一盒,“百花”烟在农村也不是什么人都抽的,但也不够档次。郝说书说:“每天晚上加一盒‘黄金叶’,我只抽这个牌子的。”“黄金叶”每盒两毛六,生产队长有点心疼,但架不住众人的撺掇,队长最后答应了,答应的有点勉强,嘴里“吸溜”了半天才说:“好吧,寡妇女人走黑路——破上‘破’了!”。
于是开书,郝说书说的是《薛平贵征西》,很多人都知道,有人说:“是王三姐坐寒窑,不赖、不赖。”
书场里开始安静了,孩子们依偎在大人怀里,狗狗卧在主人脚下。郝说书每说一集要休息一下,一集大约一节课的时间,村上的人把“一集”叫“一馈”。夜深的时候,孩子们都躺在大人怀里睡着了,大人用破棉袄盖在孩子身上,也不愿意回家陪孩子睡觉。郝说书说到午夜一点准时收场,无论怎么劝,他都不肯再说了。借口是他天亮还得去远方的某个集镇说书。那时,村庄上的人都没有表,郝说书戴个手表,“钻石牌”的,他说几点就是几点。
郝说书被安排在库房里休息,与那些农具作伴。他一般是下午五点左右来到村庄,然后吃派饭。吃了饭就在库房里闲坐,六七点的时候,人们陆续来到书场,有人来请郝说书,郝说书就背了战鼓,拿着竹板,随来人到书场,然后支起战鼓,开始“咚咚咚”地敲击,直到众人差不多到齐。那个来请郝说书的,就是刘兰兰。
吃派饭是很简单的,就是主人吃啥他吃啥。那时的驻村干部也是吃派饭,真正叫做“联系群众”。不像现在,上边来人就往饭店里请。但是,这一天轮到刘兰兰家,她家特意宰了一只鸡,来招待郝说书。这肯定是刘兰兰的安排。刘兰兰那时候在家里的地位很高,她嫂子哥哥都宠着她。原因是她嫂子要把她说给娘家支部书记的大儿子。这个公子哥有点残疾,右腿瘸了,是脑膜炎后遗症,也不是很“刁”。刘兰兰的嫂子与娘家支部书记是表兄妹,她受支部书记的委托,要把刘兰兰嫁给支部书记的残疾儿子。对这件事,刘兰兰不吐不咽,一直这么拖着。拖得嫂子像亲妈似的。
那天吃了饭,刘兰兰送郝说书去库房,还偷偷塞给他一盒“黄金叶”香烟。郝说书不要,说:“我找队长要烟抽,那是坑你们生产队,你私人掏腰包买烟,我是断不敢收的。”
刘兰兰说:“这盒烟也不是白给的,你今晚要多说‘一馈’书。”郝说书收了香烟,应承了刘兰兰的要求。之后,每到紧要关头,大家不愿意散去,就唆使刘兰兰出来说话,郝说书一定会给面子,多说“一馈书”给大家听。
有一天晚上,刘兰兰又来请郝说书,郝说书正在库房里云天雾地地抽烟,刘兰兰问:“郝大哥,今晚能说到薛平贵跟王三姐结婚吗?”
郝说书说:“差不多吧。”
刘兰兰说:“什么叫差不多?你心里没谱?”
郝说书说:“说书人往往会根据心情临时加一些内容,要完全按书上写的去说,几天就说完了。所以,说具体说到什么地方,我真的没谱。”
刘兰兰说:“你收徒弟吗?我给你当徒弟好吧?”
郝说书说:“开玩笑吧你?你那么漂亮,嫁一个当官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比说书风吹日晒强八百倍!”
刘兰兰说:“我就喜欢听书!跟你当徒弟,天天有书听啊!”
“呵呵呵,”郝说书笑道:“我要收你当徒弟,人家就不听我说书了。”
刘兰兰问:“这是为啥呢?”
郝说书说:“都看你去了嘛!”
刘兰兰便红了脸,说:“你这个人不正经!”
郝说书说:“跟着屠夫翻肠子,跟着说书捧篮子,你光看俺们这张破嘴说的天花乱坠,没有看到俺们要钱难吧?”那时,说书场上要钱,都是捧着一只小巧的竹篮,以便于人们往里面扔些个零钱。而有些人一看见要钱就逃走,等要过钱了再回来。如果你说的书足够吸引人,也有大方的听众,满场还剩下多少,他一个人“包圆”。这在今天可能就是“土豪级”的人物了,那是非常受人尊重的。
刘兰兰说:“怎么没看到?你一个人说书,几个人帮你捧篮子要钱,我看过的。”
郝说书说:“你没看过,一到要钱,都三三两两地溜走了吗?”
刘兰兰说:“有走掉的,也有给你‘包圆’的呀!”
“‘包圆’的太少了。所以,我们同行的都说,要钱比说书难多了!”
“也有骂的。骂那些一到要钱就溜走的家伙。”
“我从来不骂人家。想走就走,想来就来,那是人家的自由。”
“那是你说得好,人家才不走嘛。”
“呵呵呵。”
二人出来到书场,大傻已经坐在库房门口了。刘兰兰说:“大傻真听话。没开书他就开始站岗了。”
“汪汪汪,”大傻学了两声狗叫,郝说书说:“你还别说,这人学的还挺像的。”
刘兰兰说:“这没办法,他学动物叫都跟真的一样!”
郝说书便问:“会学驴叫吗?”
大傻便仰着脸学了两声驴叫,逗得郝说书“哈哈”大笑:“真像,太他妈像真的了!这在艺术上叫啥来着?哦,叫‘口技’,听说过吧?”
刘兰兰说:“这叫口技呀?听广播经常有人学这学那,原来也是艺术!”
郝说书说:“那当然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有人看上了这家伙了。我们说书的也讲究‘说学逗唱’的,多少也会一点‘口技’。”
刘兰兰便说:“是啊,郝大哥学马叫学的最像!”随即学了一声“呵央央央......”逗得郝说书大笑道:“你还别说,你真有些说书的天赋来!”
刘兰兰说:“你把《薛平贵征西》说完,我听一遍,就能说了。”
郝说书竖起大拇指说:“好记性!”
这一晚,说到了王宝钏搬出相府,跟薛平贵走了。即将结束时,突然一声狗叫,郝说书立即紧张起来,马上换了《林海雪原》的内容:“话说203首长少剑波和卫生员白茹......”但一个人说:“好像是真狗叫。”大家凝神细听,未见异常。生产队长说:“我还以为是大傻叫呢!明晚得换成驴叫,狗太多了。”
有人说:“驴也多,不如换成马,俺们生产队没马。”
生产队长说:“没马你学马叫,那不穿帮了!”
这时,郝说书建议说:“不如学学周扒皮。”
生产队长不知道“周扒皮”是何许人,但刘兰兰知道,她鼓掌道:“对呀!对呀!周扒皮半夜鸡叫,叫大傻学鸡叫!”于是,派人去通知大傻,发现来人学鸡叫,连叫三声。
次日黄昏时分,郝说书一早就来到村庄,他先去库房里休息,没想到,刘兰兰却先一步到库房门口等他了。两人一见面,刘兰兰劈面就说:“大哥,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件事,你想好了吗?”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