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彩铃声响起，把正在看报纸的老倔驴吓了一跳。他把老花镜拉到眼睛下面，一双深邃的眼睛越过老花镜的上方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他急忙起身抓起手机奔向厨房喊道：小梅，电话！

　　正在炒菜的小梅听到喊声，随口说道：哎呀，没看我这忙着吗？你就不会接一下啊？

　　我不会，还……还是你接吧。

　　嗨！你这头倔驴，接个电话都不会，真是笨到家了。小梅嘀咕着撩起围裙擦擦手，接过手机。老倔驴笑了笑，转身回到沙发上。

　　老倔驴的老家是内蒙的，十八岁当兵，二十五岁退伍后和许多战友一起被分配到大庆油田工作，参加了1960年轰轰烈烈的油田大会战。

　　老倔驴一直工作在采油前线，直到退休。他在工作上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挑不出任何毛病。就是脾气暴，蘸火就着，还爱打抱不平，看到不顺眼的事就想说，看到不合理的事就想管，口无遮拦，有时让人很难堪，同事和领导几乎都被他骂过。因此，工作多年也没能提个一官半职的。对于过分耿直的他，同事们送了一个雅号——倔驴。一起参加工作的战友，经过不断学习进取，有的已经提升当到了副处级。退休在家的他，回忆起工作时的事，吧嗒吧嗒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老倔驴在岗期间从没用过手机，他的理论是：家里有固定电话，单位有电话，再买手机就是浪费。他拿起女儿给买的手机，左看看右瞧瞧，粗糙的手指经常按错键子，再不就按死机了，急得满脸通红，也弄不明白，嘴里不停地埋怨着：这哪有固定电话好啊？什么破玩意，还高科技呢。孩子们教他，回过头就忘了，他恨不得把手机一下子摔在地上。至此就再不碰手机了。

　　电话是在天津工作的女儿打来的。女儿跃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天津国企，丈夫既是同学也是同事，小家起步就比较优越，如今孩子念大一了。可是，跃跃心里一直放心不下上了年纪的父母，隔三差五打个电话，一有假期就直奔父母家。

　　小梅乐滋滋地把手机设置成免提，甜润柔美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妈，我哥要带你们出去玩啊？去哪啊？你可要多带几件衣服，带点随时用的药。可别去爬山啊，千万不能累着。

　　小梅对着手机喊：老闺女，你哥都准备好啦。你哥说南方太热，这个季节还是去世界名胜风景区五大连池比较好，去喝天然矿泉水，享受一下天然泡浴。我们打算在那里租个农家屋，住上两个月呢。

　　老倔驴瞧着小梅神采飞扬的神态，他想：时隔八年了，小梅还能去旅行，真是不可想象。他像是失而复得了一件心爱的宝贝，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他万没有想到这惊人的奇迹会发生在小梅身上。

　　好心情似乎也感染了大自然，窗外，六月里的城市正是万丛新绿，鲜花盛开，芬芳的幽香不时随风飘进屋里。

　　二、

　　小梅，我回来了！老倔驴用沙哑的嗓音喊了两声，空荡荡的家没人应。

　　走进厨房，头几天煮过面的锅还撩在灶台上，没清洗。锅里残存的面汤浑浊不堪，就像老倔驴此时的脸，灰白且没有一点光泽。碗筷散落在蒙着一层灰尘的灶台上，冷清而寂寞。老倔驴摇摇头，在门口想换拖鞋，可只找到一只，另一只不知钻哪去了。老倔驴趿拉着一只拖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凌乱的屋子，所有的家具都失去了光泽，一片灰蒙蒙的。老倔驴突然感到陌生起来，这还是自己那个温馨的家吗？小梅哪去了？怎么不收拾屋子？她从来都是把家收拾得清清爽爽，今天怎么了？好像好多天没有收拾屋子了。老倔驴摸着自己昏胀的脑门，哦，我是怎么了，小梅不是在医院里躺着吗？我真是老了，老糊涂了。

　　自从小梅病倒了以后，一切都乱套了。

　　八年前的初秋，小梅突然病倒了，在油田总医院经过一系列痛苦的检查后，被确诊为胃癌晚期。老倔驴一听顿时傻了眼，两手抓着稀疏的头发在原地直打转，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转身忽地扑向大夫，扯着大夫的衣袖瞪着眼睛问道：大夫，这怎么可能呢？你看错了吧？平时她就说胃痛吃点胃药就好了呀，怎么还吃出胃癌了呢？穿着白大褂的大夫面无表情地说：那仪器看的还能有错啊？老倔驴还是不甘心地说：她不可能得癌症啊！大夫甩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说：我跟你家又没仇，不信是吧？那你去北京看啊……

　　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把老倔驴震蒙了，他像是得了魔怔，嘴里一个劲叨咕：怎么会得癌症呢？怎么会呢？她不可能得癌症啊！

　　三、

　　在医院病房里，老倔驴紧盯着输液瓶，看着滴答滴答的药水顺着滴管流入小梅的血管。他默默地祈求这是一种神药，好让小梅恢复从前的容颜。

　　昏睡中的小梅醒来后微弱地问：我是什么病啊？还要打点滴？这得花多少钱啊？胃病不用打针的，吃药就能顶过去，我要回家。

　　老倔驴强忍住眼泪，装出笑脸，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小梅啊，你没事。医生说是胃溃疡，要输点营养液，这样再吃胃药才好得快。你放心吧，花不了几个钱的。

　　小梅“噢”了一声，半信半疑地看了老倔驴一眼，合上眼窝，又睡着了。

　　老倔驴看着小梅的花白头发，感觉到了岁月的冷酷无情。好像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品味生活的幸福，这人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带着红头巾的女孩。

　　初冬天气暖，小似立春时。万树无多叶，千花试一枝。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像一群山燕子，你追我赶地嬉戏着。其中一个孩子高喊：咱们玩娶媳妇吧，就像大人那样多热闹啊！

　　几个孩子拍着小手喊道：好啊！哦，要娶媳妇喽！看新娘子喽！

　　那谁是新娘子呢？

　　有个孩子指着小梅说：小梅带着红头巾，新娘子就是她！

　　小梅拍着小手跳着、蹦着、笑着说：哦，我要当新娘子喽，我要坐花轿了！

　　那新郎官是谁呀？

　　倔驴高喊一声，我当新郎官！

　　几个男孩子抢着搭花轿，四个男孩子围成一圈蹲下用双手交叉搭成“花轿”，让戴着红头巾的小梅坐上去，小梅坐在花轿上打开红头巾蒙在头上，“花轿”抬着“新娘子”慢悠悠地走起来。倔驴用手背抹了一下大鼻涕在裤子上蹭蹭，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当马骑，骄傲地走在前面，嘴里喊着：驾！接新娘子喽！其他的孩子拍着小手跟在后面高喊：乌唲汤，乌唲汤，娶个媳妇儿尿裤裆……

　　老倔驴想到这，咧着嘴无声地笑了。

　　四、

　　连日来，老倔驴被小梅的病闹得，思维一下子短路，什么心劲都没了，身边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整天不说一句话。在家里的时候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好像只有沉浸在蓝色的烟雾中，才会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

　　主治医生说：癌症晚期，手术会对病人再次造成伤害，建议保守治疗。于是小梅经历了五次煎熬的化疗后，效果还不错，出院回家静养。但没过多久，再次复发住院，再次接受化疗。

　　老倔驴有一双儿女，都很懂事。女儿得知母亲的病情，心痛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立刻向单位领导请假，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陪护在母亲身边。儿子小伟工作在采油前线，和领导说明情况后，提前下班的他全力以赴伺候母亲。

　　这天晚上，女儿做了母亲最爱吃的猪肉馅馄饨。老倔驴从女儿手里接过饭碗，用不锈钢的小勺盛了一点汤放在嘴边试试温度，才舀起一个馄饨在嘴边吹了吹，轻轻地放在老伴的嘴边，笑着说：老伴啊，以前都是你照顾我，把我惯得什么都不会干了。以后啊，我来照顾你。今晚这顿饭，我来喂你，你可要多吃点，丫头包的馄饨可香了。

　　小梅慢慢地吃着馄饨，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老倔驴看小梅的病情平稳，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孩子们，他很心疼。他把孩子们推出病房，说：你们都回去好好休息！今晚我值班，让我一个人陪陪你妈。

　　老倔驴慢慢地把门关好，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病床前，伸手给老伴轻轻地掖了掖被角，又侧身默默地坐在老伴对面的空位病床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一双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揉揉眼睛，又捋一捋稀疏的头发。然后，双手环抱在胸前，端详着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的老伴。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看过这张脸了，病床上的人苍老消瘦，整个人塌陷成了一小条，头发因为化疗而掉的所剩无几。老倔驴不禁打个寒战：这还是自己的老伴吗？这还是当年那个水灵灵的小梅吗？

　　五、

　　有一次，队长的儿子拿着一盒花花绿绿的糖块在小伙伴中炫耀说：谁叫我一声爹，就给谁糖吃。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小梅扬起愤怒的小脸说：哼！你还想当爹？你当孙子还差不多，谁稀罕你那破玩意！队长的儿子推了小梅一把说；去去去，滚一边玩去！小梅被推的差点摔倒，她不甘示弱，转身扑过来就要去抢糖盒，但小梅的个子小够不着。几个脏兮兮的小脸眼巴巴地看着糖果，馋嘴的孩子忍不住地叫了声：爹。可是，几颗糖块被扔出很远，孩子们一拥而上去抢，叫爹的孩子却没抢到，急得哇哇大哭。倔驴冲过来抢过糖盒，自己一颗也没留都给孩子们分了，把空盒撇进了水坑。倔驴狠狠地把队长的儿子揍了一顿说：你再敢欺负人，小心我锤扁了你！队长的儿子咧歪着倒退了好几步，摔倒在地上。看着比自己高大的倔驴，就心生几分惧怕，连滚带爬地哭着跑回家。因为这事，倔驴的父亲被罚半个月义务工，倔驴也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倔驴没掉一滴眼泪，他不服气地说：我哪里错了？队长儿子欺辱人，就是找打！父亲说：正因为他是队长的儿子，你才不能打！父亲打完了很心疼，心想：这孩子真是一条小倔驴！

　　随着年龄的增长，倔驴和小梅的初恋如美丽的枝蔓在两个人心中悄悄攀爬生长，甜蜜的期盼，羞红了平凡的日子。

　　当年，倔驴妈看上了后院张家的小云姑娘。她一看到小云姑娘就喜得眉开眼笑，拉着姑娘的手，嘴里啧啧地夸道：这姑娘长得眉是眉眼儿是眼儿的，真讨人喜欢！小云姑娘心里美滋滋，脸上羞答答，有事没事地向倔驴家张望，她期盼着……然而，倔驴掐半个眼珠子也没看上小云姑娘，他就喜欢小梅。无论倔驴怎样旁敲侧击地说小梅的好，倔驴妈就是不屑一顾。因为小梅有个像泼妇一样的妈，在村里蛮横不讲理出了名，谁要是惹着她，她能跺着脚骂三天三夜不重样。倔驴妈警告倔驴说：你小子可别看走眼，云姑娘哪点不好？这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姑娘！就小梅那个死妈，什么人能受得了？有这样的妈必有其女！以后，不许你再和小梅来往！倔驴听妈这样一说，笑了：妈呀，您不要一碗水看到底，小梅和她妈不一样。

　　尽管倔驴妈看不上小梅，但倔驴在服役期间始终和小梅保持着联系。可是在退伍前一段时间内，小梅却不回信了。倔驴等安排好工作，他立即请假回乡，想马上见到小梅。

　　六、

　　初冬的夜晚并不是只有寒冷和寂寥，还蕴藏着无数的美丽。这种美丽来源于内心，是爱的悸动带来的那种美好的憧憬，夜幕也被这种真诚所打动，在初雪的映衬下变得更加清润和柔美。

　　倔驴费劲周折才把小梅约出来，可是，小梅躲闪着倔驴的目光。看着憔悴的小梅，倔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硬拉着小梅的手，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小梅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听着他的肺腑之言，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泪如雨下：我就要结婚了，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原来，小梅在她妈妈的逼迫下，就要远嫁一个外地做生意的离婚男人。小梅对那个陌生男人没有一点好感，更谈不上感情。妈妈图人家有钱，说嫁过去以后不缺钱花，这样的好日子哪找去？小梅越说越伤心，哭得双肩颤抖。倔驴用力抱着小梅，又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小梅，有我在，你不要怕！我对你是真心的，如果你愿意，你跟我走吧！倔驴的这句话，惊得小梅止住了哭泣，抬起泪痕的脸愣愣地看着倔驴。倔驴看着梨花带雨的小梅，万分心疼。他捧着小梅的脸说：你要相信我，我带你逃走，我们现在就走！小梅犹豫着说：这能行吗？我妈会很失望很生气的，她会发疯找我，还不打死我啊？倔驴深深地体会到爱情就像是一朵生长在悬崖峭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他深情地看着小梅说：那你就甘愿嫁给那个不爱的人吗？我们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

　　倔驴果断地拉着小梅奔向了通往县城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小梅的呻吟声打断了老倔驴的回忆，他刚要问哪里不舒服，但小梅又闭上眼睛睡了。

　　老倔驴摸摸脑门，又看看小梅，想起当年自己的壮举，颇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

　　七、

　　没几天，小梅的妈妈就找到了他们，和倔驴大闹一场后把女儿强行押回家。再过一个月，那个生意人就要来娶小梅了。这时，小梅妈发现女儿经常呕吐，难道女儿怀孕了？这让小梅妈很意外。这还了得！未婚先孕，说出去就是奇耻大辱！小梅妈想：倔驴这个臭小子竟然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完全不把老娘放在眼里，把我家姑娘当成什么了？这样欺负人，我一定要把他们家闹个底朝天！说完就向外扑去。小梅抱着妈妈的大腿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妈妈，这不怪他，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您要是去闹，就是逼我死啊……母爱的本性让小梅妈的心软了，她没有像泼妇那样对待小梅，而是抱着小梅痛哭：张老板就要来娶你了，你现在这样，怎么和人家交代啊？放着好日子不过，你这个傻丫头啊，那个臭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啊？没结婚怎么能和他上床呢？这可怎么有脸见人啊？我的老天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