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对不起
“妈,对不起!”
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阿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说完她人生的最后一名话。她走了,带着深深的内疚。
阿芳在肚子里憋了十年的那一声“妈”,终于和着最后一滴泪,深情地喊了出来。
“嗳。”
婆婆用颤抖的声音应答着,苍苍白发低垂在额前,两行热泪从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淌下来,滴落在油渍斑斑的前襟上:“孩子,我病重五年,之所以不死,就是在等你喊我这一声妈。”
为了能听到儿媳妇喊这一声妈,婆婆期期苦等了十年,真可谓望穿秋水。婆婆固执地认为,儿媳妇婚后不喊她妈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她担心这只候鸟,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飞走另择高枝。婆婆曾多次在漆黑的夜晚,仰望深邃的星空,她感觉儿媳妇不是那颗闪闪发光的金星,而是在你猝不及防情况下,突然划破长空而陨落的那颗流星。
带着遗憾,盖着雪白的床单,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媳妇先她而去,而她,却仍孤单地留在人间。婆婆担心的那颗流星,真的陨落了,而且真的猝不及防。
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婆婆越发麻木,她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令她更加伤心的结局。她在痛哭,不知道是哭媳妇,哭儿子,哭孙子,还是哭自己。突然间没有了耳边的争吵,少了一天到晚的刮噪,老人当真还感觉有几分寂寞。呆呆地望着体温在不断下降的儿媳妇阿芳,老人泪流满面。她没办法,只能让媳妇的尸体在太平房呆着,因为儿子远在四千里以外的新疆边防哨卡上,即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也在一天一夜以后。
“唉,该死的是我,怎么就换成了你?五年前,我就该去了,阎王爷,你不是搞错了吧?”
老婆婆自言自语着,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结婚了。说她辛苦,是因为老伴在二十年前就仙逝了。她没有改嫁,是为了一句终生不变的承诺:她要给他把这根独苗养大成人。为了这个承诺,一个矮小的女人,像一根柱子,用她瘦弱的身躯支撑起家庭大厦,坚挺了二十年而不倒。二十年来,她在垃圾筒里寻找维持生命的营养,在废品收购站里由青丝变为白发。
儿子长大了,参了军。十年了,儿子以一个义务兵的身份,在那遥远的新疆边陲,日夜守护在边关。儿子很少回来,他说,哨所上离不开他。
儿子结婚了,了却了婆婆一桩心事。
只是她没有想到,儿子娶了媳妇,竟成为她恶梦的开始。
对这个捡垃圾的婆婆,阿芳始终没有改口叫妈。在人前,她总觉得抬不起头来,特别是那位珠光宝气的女同学,向她投过来的不是目光,而是一把把匕首。她忘不了,一次那位女同学指着在垃圾筒里翻腾着的老妪问她:“那不是你婆婆?”
她的脸唰地红了,慌忙掩饰说:“不是的,不认识。”
她是一个邋里邋遢,身上充满臭味的干瘦女人,不是婆妈。
她多次对婆婆说:“我娘家丢的那点,比你一年捡的都要多。算了吧,还不够丢人。”
婆婆只是望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但她习惯了,一天不到垃圾筒边转转,晚上就睡不着觉。
“喂,你不是爱动吗?给你这个,洗一把。”啪,一双臭袜子从儿媳妇的房间里飞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老人的跟前。
“还有这个。”老人只觉红光一闪,一条女人内裤在空中直线飘飞,差点飞到老人的脸上。
“你做饭吧,我累了,先睡觉。”呯的一声,媳妇把门关上了。
老人嘴唇嚅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拾起落在地上的两只袜子和一条内裤放进脸盆,走到院子打开水龙头。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
五年了,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她的身体以及灵魂早日麻木,她不再记得自己是人,是人母,只知道她是媳妇的一台机器,只要儿媳妇一按遥控,她就必须机械地去听从媳妇的指挥和召唤,不管白天黑夜,无论酷暑严冬。她对自己多付出一点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阿芳永远留在这个家,她在意的是小孙孙跟前永远有亲娘。
“阿芳,起来吃饭吧。”
窗外,淋淋下着小雨。一阵劲风吹来,推开了那扇未关好的门,卷进一股带雨的湿气。婆婆赶忙扑过去,在风雨中,她就像一艘汪洋中的小船,摇晃着,似乎要被滔滔巨浪毁灭。
老婆婆敲了敲媳妇阿芳的房门。没有回音,老婆婆将脸贴在门上,隐约听到房间里有轻微的鼾声传来。老婆婆又轻敲了一下。房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叱:“干吗?不看我在睡?真是。”
老婆婆将左手捂住眼睛,头忽然一晕,她滑坐着媳妇阿芳的房门前,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她知道自己的病人又犯了,挣扎着挪到沙发上,茶几下面放着几盒西药,那是治疗胃癌用的。她患胃癌的消息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包括她的儿子。她知道,儿子支边十年,远在天山,让他知道了,他还能安心工作吗?
但是,在五年前那个春节,还是让儿子看出了倪端。元霄节前,在儿子的威逼下,她不得不去做了一次手术,将胃切去三分之二。
在老娘住院期间,媳妇表现十分出色,端茶倒水,擦屎倒尿,伺候的十分周到。儿子点点头,暗道:媳妇贤惠,我走也放心了。
儿子又回天山了,也将媳妇的“孝心”带走。
“你没死,你命真大,我算倒霉了。”阿芳经常这样说。老婆婆脸上很平静,没有一丝的恼怒之色。
“辛苦你了,阿芳。”老人说。
“哼!”这是儿媳妇简洁的回答。
一日三餐,老人是饱一顿,饿一顿,热一顿,冷一顿。无论媳妇的态度怎样,老婆婆始终心平如镜,波澜不惊。可媳妇正好反了,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半年了,老婆婆恢复的很不错,饭量逐渐增加,脸上又有了红光。邻里乡亲都说:“阿婆,你好福气,遇上了好媳妇。”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时,阿芳便十分气恼:“不该你死,该我死!”
她恶狠狠地将婆婆的饭碗摔在地上,叫来一猫一狗说:“孩子们,把地上的饭收拾了。”
五年后,婆婆基本康复,媳妇却病倒了。
她不是被累倒的,是自己气倒的,气得患上脑瘤,而且,还是恶性的。医生说,没几天了。住院期间,媳妇不让通知她的家里,因为她的妈妈也患了食道癌,这病不能气,一气就拉倒。在医院伺候她的,是婆婆,伺候的非常周到。
她都睡两觉了,婆婆尚未合眼,她说:“你睡吧,我不困。”
她说要小便,婆婆立即掂来尿盆。她说渴了,婆婆很快就会将不冷不热的开水送到她嘴边。喂饭时,婆婆一勺一勺地,先在自己唇边试试温度,炀了,吹几口气,直到温度适宜为止。
在她悯留之际,阿芳给远在新疆边陲的丈夫打了电话。
她等不及了,因为她的脑袋一直在剧痛,在多次休克之后,她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
她,阿芳。她突然醒了,神志非常清楚,她说脑袋不疼了。老婆婆晓得,那是回光返照。室内,灯光暗淡;窗外,阴风呼啸。
阎王让她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阿芳也清楚,因为,她感觉到身上的元气已经耗尽。
十年了,和丈夫结婚十年了,她从没有把婆婆当人看待,没有叫过婆婆一声妈。
她一直盼望着这个检破烂的婆婆早点从她眼前消失,但她做梦也没想到,死的不婆婆而是她。她不但死在婆婆前头,而且还是死在婆婆的怀里。在回光返照的一瞬间,她醒悟了,悔恨了。她流下了一串眼泪。
“妈。”
她终于叫了出来。
但是,她闭上了眼睛,永远无法再叫出第二声了。
老婆婆长叹了一口气:“十年了,虽然就这一声,我死也瞑目了。”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