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头一年,我并没有参加高考。那年春天,生产队派我在一个十分偏远的地方打水库。那里信息十分闭塞,既看不到报纸,也听不到广播,就像与外世隔绝了一样,整个工地被笼罩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里。我像聋子似的在那儿一干就是十个多月,直到腊月,才完成工程
恢复高考头一年,我并没有参加高考。那年春天,生产队派我在一个十分偏远的地方打水库。那里信息十分闭塞,既看不到报纸,也听不到广播,就像与外世隔绝了一样,整个工地被笼罩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里。我像聋子似的在那儿一干就是十个多月,直到腊月,才完成工程任务。刚回家,就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高考制度恢复了!遗憾的是,我错过了一个难得的机遇,高考刚结束不几天;欣喜的是,我可以认真准备,明年参加考试。当天,我就去了龙潭中学,找当年的班主任张玉华老师打听消息。
听说我想考学,张老师的态度并不乐观。她说,第一年考试,还兼顾毕业时间较长的学生,可惜你把这个机会错过了。现在的课本出入较大,要考学,就得补充许多新知识,对你来说,困难很大。当年你学习再好,毕竟毕业五年了。
我坚决地说,只要可以考学,天大的困难我都不怕!
张老师笑了笑,再没说什么。
当年,因为爷爷戴一顶地主帽子,我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而且在社会上深受歧视。在生产队,队长王金彪爱憎分明,视地富反坏右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这个“狗崽子”自然没有好下场,他总是派我干最脏最重的活。我忍辱含垢,一直千方百计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只是没有机会。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想,高考制度恢复了,上学凭的是真本事,有了平等竞争的机会,这是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虽然毕业这么多年了,要考学肯定困难重重。但是,即使一切从零开始,哪怕付出百倍的努力,也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因为考上学就是公家人,吃公家饭。像我这样的家庭成分,要想摆脱人们的歧视有所出息,也许只有考学这条路可走。
我找出当年的课本,并借到一些资料,白天干活,晚上复习功课。我把弄不懂的问题随时记下来,想在合适的时候向他人求教。可是,向谁求教?邻居大成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学习挺不错,准备参加高考。但我晚上去过几次便泄了气,人家下了晚自习回家还要学到深更半夜,而我的问题不是一时半会能讲明白,就没好意思把求教的话说出口。后来,我对张老师说了我的困惑。张老师说,自学不仅费时费力,还容易走弯路,最好进行系统学习。有不少学生都回校复读了,你为什么不走这条路?
我掂量了好几天。毕竟我在生产队挣了五年工分,回校复读就成了吃闲食的人,别人还好说,哥哥嫂子会不会有意见?
母亲显得很不屑,说现在还是你爸当家,人家的孩子打都打不回学校去,只要你觉得行你就去。
但父亲却觉得我毕业这么多年了,复读要吃很多苦,而且不见得能考上,不免为我担心。
我说,在生产队干活我吃的苦还少吗?读书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看透了,就咱家这样的成分,永远矮人一头低人一等,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要想有出头之日,只有走考学这条路!
父母沉默了,眼睛蒙了一层湿润。
我说别担心,我要为你们争口气,就是拼上命也要考走!
父母点点头,支持我。
经张老师做工作,宋家联中同意接收我到校复读。
但是,回校复读必须向队长请假,要不是想考学,我决不想去求王金彪。
晚上,我不情愿地来到王金彪家,他们一家人正围着一盆地瓜粥吃得热火朝天。王金彪四个孩子,大女儿大凤和我是初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开拖拉机。一进门,我先跟王金彪打招呼。王金彪正含着一口热地瓜,一个劲滋溜滋溜吸冷气,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呜哇呜哇的响声,不知是被饭烫的还是答应。我挺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是大凤蛮热情,扔下碗筷跳下炕,一边搬个凳子让我坐下,一边没话找话,听说你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学?
我说有这个想法,晚上没事就看点书。
你肯定行,当年总是考第一。
可是,现在需要补充许多新知识,仅凭自学是不够的。
你咋不去复读?大成和二嫚都回学校复读了。
我也这么想,今晚来就是想跟二叔请假的。我说完把目光移向王金彪。
王金彪把饭碗一扔,用蔑视的目光看我一眼,没吭声。
大凤看了看她爸,又看看我,低下头。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起身递给王金彪,又用火柴给点上。
王金彪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孔里蹿出两股浓重的烟柱。
我坐回凳子,笑笑说,二叔,我想请假回校复读考学。
王金彪好像没听见,双眼瞅着跟前的饭桌,一个劲抽烟,直到那忽明忽暗的火儿烧到手指跟,才把烟蒂扔到炕下,而后抬起眼皮瞪我一眼,说,考学,没那么容易!有多少高中生都不敢考,你毕业都多少年了,还是初中,干活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涨得通红,小心翼翼地说,二叔,我觉得我能行,让我去吧。说完把目光转向大凤。
大凤明白我的意思,赶忙帮腔,爸,建国当年学习那么好,肯定能考上,你就答应他吧,队里不缺他一个人干活。
王金彪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老子说话少插嘴!
大凤羞得满脸通红,撅着嘴跳下炕,收起碗筷,端着饭桌走了。
王金彪用轻蔑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两下,沉着脸说,你真敢想,你爷爷是地主,你爸你哥都当木匠,你又想考学,好事就没别人的了?
他说的是人话吗?我觉得浑身的血一下涌上头顶,尽量使语调平和,但还是气呼呼地说,不错,我爷爷是地主,但高考制度恢复了,我完全符合考学条件;我爸我哥当木匠,每天交生产队两块钱,为队里增加了收入,是有贡献的人,按说应该感谢他们才是;我想考学,是因为我基础好,爱学习;他们高中生不敢考,是因为他们没能力,即使给他们机会也考不上,有不少高中生还不如我这初中生呢;别人有没有好事我管不着,但最好是家家都有大学生,家家都有人当木匠,那样咱们村就好了!
本来,王金彪并没把我放在眼里,更没想到我会戗他。那一刻,他气得眨着白眼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呼哧呼哧喘粗气。后来他咬牙切齿说出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他说你甭讲大道理,你一定要考学也没人拦你,和你爸你哥一样,每月向队里交六十块钱,给你记整劳力工分!
岂有此理!明摆着王金彪欺负人,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我气得浑身直哆嗦,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王金彪家。刚出门,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下涌了出来。
就像一口地瓜噎在心窝,下不去,也上不来。王金彪欺负了人,还憋了一肚子火。当队长这些年,人们都把他当神敬着,更没人敢戗他,他说一就是一,他说二就是二,他说上东没人敢往西,他说打狗没人敢撵鸡,没想到一个地主“狗崽子”竟敢顶撞他。要吐出噎在心窝的这口地瓜,他很快就找到出口,那时候我父亲和哥哥正给本队社员打家具,次日王金彪就以农忙为由,把他俩调回队里干活。
父母无奈地劝说我,安心干活吧,别朝思暮想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对王金彪的欺负只是忍气吞声,唉声叹气。
我不死心。我当然没有能力向生产队交钱,但白天干活晚上学习,这事王金彪管不着。我相信,只要勤奋努力,就能把梦想化为现实。
白天,我一边干活一边默默地背书。歇息时,自己找个角落,或背书,或掏出几张小纸片,默默地看着。有人发现我的异常便窃窃私语,当得知我想考学时,有的表示同情和理解,也有的说风凉话,甚至嘲笑和讥讽。那天干活歇息,我撒完尿刚从沟下爬上来,就听见王金彪和另外两个人在谈论我。王金彪说,考学,没那么容易,不是想考就能考上的!另一个说,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又一个接着说,就他,做梦娶媳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用实际行动证明给他们看!
晚上,我如饥似渴地啃书本,每晚只睡四五个钟头。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紧张的学习,使我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更加消瘦。母亲不无担心地说,别这样熬了,万一弄出毛病来咋办?
我不听母亲劝说,仍像毒瘾发作似的学习着,心里发誓,今年一定要考走!可万万没想到,我报名考学王金彪居然不准假。
那天上午收工后,我正走在大街上,在龙潭中学复读的大成一路小跑撵上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说是张玉华老师捎给我的。
我拆开信,边走边看,只见上面写着:今天是高考报名的最后一天……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想考学,下午必须报名。
王金彪就走在前面,快到他家门口了。我一路小跑,喊一声,二叔!
王金彪回头看我一眼,没吭声,一步跨进院门。
我快步跑上前说,二叔,下午我想请半天假,去公社报名考学!
王金彪连看都没看我,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干活吧!
我想跟进去求求他,抬起腿刚要往门里跨,王金彪双手把门一推,连同他牙缝里挤出的那句话,咣铛一声,关在了门外。
我沮丧地回到家,一头栽倒在炕上。
母亲以为我熬夜累了,把饭端上炕,轻轻摇着我胳膊说,起来,先趁热吃饭。
我根本吃不下饭。
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我想这么说,可没等话说出口,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母亲再三追问,方知我在外面受了气。
这时候,高音喇叭里传来王金彪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天上午有人干活迟到,我警告你,迟到一次罚工半天。我看你是臭水沟里扎猛——不知深浅;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简直是浑蛋透顶,欺人太甚!上午干活我迟到了一步,并没少干活。迟到罚工就是了,一上午王金彪朝我吹胡子瞪眼,翻来覆去不知数落了多少遍,居然仍不罢休,又在高音喇叭上咋咋呼呼;报名考学,哪有不准假的道理?我霍地跳下炕,要找王金彪说理去。
母亲一下把脊背抵在门板上,两眼盯着我问,你要去哪里?
我怒气冲冲地说,找王金彪说理去!
母亲死死拽住我胳膊说,好儿子,你可千万别闯乱子了,咱惹不起呀!上次你顶撞了他,害得你爸你哥好多天没捞着干木匠活;你要是再顶撞他,人家还不掐死你啊!咱招架不住人家打击报复,你可千万别再惹事了……她说着,脸上流下两行泪。
见母亲一副可怜的样子,我鼻子一酸,安慰道,娘,别这样,我听你的。
母亲把我推上炕,自己在炕沿坐下,擦擦眼睛说,儿啊,人家就盼着咱没出息,才不准你假。你要是硬要报名考学,人家还不折腾死咱?我和你爸都担心你这样下去会弄出毛病来,听娘的话,这个学咱不考了。
我用悲伤的目光看着母亲,良久,发疯似的用两个拳头捶打着墙壁,仿佛那就是王金彪,之后双手抱着脑袋呜哇大哭。
下午推车运粪,王金彪在高音喇叭上派了活。我往口袋里揣块饼子,推起车下坡了。
晚上,我去了张老师家。
张老师对我放弃考学感到十分惋惜。她说,考试难度逐年增大,竞争越来越激烈,你错过第一年,又放弃第二年,考学基本没希望了。
我蔫头耷脑地走了。
秋天,王金彪一个跟头从拖拉机上栽下来,摔断一条腿。副队长曾安全当了队长。
曾安全当过兵,见识广,办事公道。他当了队长,我又萌生了考学的念头。我想曾安全懂政策讲道理,只要我把复读的想法说出来,他肯定能答应;只要他答应,我就想回校复读。
结束了秋收秋种,我跟曾安全说了我想复读考学的打算。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足有十秒钟,你觉得你能行?
我信心十足地说,我相信我行!
曾安全咧着大嘴笑了,有志气,去吧,可得好好学啊!
听到这话,我悲喜交加,眼里立刻蒙了一层泪。想起王金彪对我的歧视和侮辱,心中充满对曾安全的感激之情。我说,叔,你放心,我一定要考上!
一九七八年农历十月初一,我背起书包,到宋家联中复读。
我就读的是一个为考初中中专作辅导的复读班,全班近五十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学生。一来到他们中间,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差距,这种意识使我产生了重大的思想压力。我明白,我必须争分夺秒啃课本,努力提高学习成绩。
复习进度很快,我既要掌握当天学过的知识,又要努力提高弱项水平。我凭着艰苦劳动磨砺的顽强拼搏精神,在学习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迈进。
我对自己有一股狠劲,当天弄不懂的问题决不过夜,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啃课本,几乎是在拼命。课堂上,全神贯注地听课,认真做笔记,不理解的问题随时向老师或同学请教,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一切作业。我当然知道,仅这样做是不够的,关键要在课余时间比别人下更的多功夫。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点着煤油灯背书,跑操时边跑边背,待跑完操,已经背得烂熟于心了;吃饭时,把书放在一旁,边吃边看;课后散步,边走边在心里温习课堂上学过的知识;中午回家带饭,一边赶路一边看书背书,有时正走着,突然蹲在地上,拿块小石头算起题来;下了晚自习,学校规定十点必须熄灯睡觉,我跟同学们一起回宿舍躺下,在被窝里默默地背书,等同学们睡了,再轻轻地爬起来,拿盏煤油灯悄悄地溜进教室,用凳子挡住灯光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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