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太阳从淮河里浮出来,阳光湿漉漉的,河面涌动着金色波涛,闪闪发光。两岸的庄稼和青草上缀点着颗颗露珠,晶莹剔透,犹如大自然宠爱地把它们装饰了一番。村庄上的炊烟,袅袅上升,仿佛一条发辫轻轻摆动。淮河大堤如同一条静静伏卧的巨龙,蜿蜒曲折,伸向远
(一)
早晨,太阳从淮河里浮出来,阳光湿漉漉的,河面涌动着金色波涛,闪闪发光。两岸的庄稼和青草上缀点着颗颗露珠,晶莹剔透,犹如大自然宠爱地把它们装饰了一番。村庄上的炊烟,袅袅上升,仿佛一条发辫轻轻摆动。淮河大堤如同一条静静伏卧的巨龙,蜿蜒曲折,伸向远方。堤内,一排排青翠欲滴、婀娜多姿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碧玉般的丝绦,随风摆动。它们从望不到尽头的上游跋涉而来,向望不到尽头的下游逶迤而去。大堤两侧绿油油的青草,宛如大堤的翡翠衣衫。堤上的沙石公路,犹如田野中人们的脊梁,久经风吹日晒,泛着黄褐色。
张“三声”老汉一大早就拉着架子车上了淮河大堤的沙石公路。这条沙石公路,差不多是这个乡的交通动脉。它从西到东,贯通全乡18个行政村。张“三声”到这条公路上,是来拾取掉在路上的砖块。近年来,各村都在建新房,他们拉来的红砖大都要从这条路上走过。由于沙石路面凸凹不平,拉砖的车颠簸得很厉害,难免有砖块从车上掉下来。张“三声”老汉要趁大伙还没有行动的时候,抢先把它们捡回家中,然后砸成核桃那么大的碎块,再交给村里修水泥路使用。
说起修路,张老汉就感叹起来。几百户人家住在一起,青天白日的没有问题,可一下连阴雨就遭了,一两千人活动起来,把个土路弄成了泥潭似的。所以,要是下个几天雨,老百姓就都出不去门了。为此,早在大集体时期,任第一生产队队长的张老汉就向村干部提过很多次意见,要求修一条贯通全村的水泥路,修不成水泥路,修砖渣路也行。大集体那阵子,干啥事儿都像刮风一样快,再复杂的事情,上面一布置,老百姓就马上行动,不敢有丝毫的拖延迟缓。可是,那时村里穷,饭都吃不上,哪来的钱修路呀?所以,张老汉的建议都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了。而现在单干了,老百姓有钱了,可干啥事儿都不容易了。上头不拨款,村里自筹资金也没有问题,但上头不允许给农民增加负担,村里向乡政府打了三次报告都没有获得通过,急得张老汉直骂娘。后来,村领导班子想了一个折中方案:即用砖渣替代石子以节省费用,老百姓出力不出钱。具体来说就是按地亩分摊砖渣,一亩地一方砖渣。而修路用的水泥,由村里用办公费购买,群众一文钱也不用掏。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上级也很快批准了。可就是在村民大会上难以通过。有人说,男劳力都外出打工去了,谁来完成砖渣的任务呀?因此,家里没有劳力的要交钱,有劳力的要交砖。争来吵去,折腾了半个月。最后,村长说:“要交钱的也可以,但不要交给村里,你们可以相互结合,没有劳力的拿钱给有劳力的买砖渣,至于价格,你们面议,村里不参与,也不干涉。”大家讨论了半天,觉得这种办法可以接受。
最后,村长拍板说:“就这样定了。谁不交砖渣,谁先写个保证。”什么保证?就是保证“从此不走村里修的水泥路”!村里公示三天,三天内不写保证的,一律视为同意上交砖渣。我们要赶在麦收前把路修好。说阳历你们记不住,我们就按阴历。“谷雨”前各户把砖渣准备够,“立夏”就开始修路!注意:砖渣要砸成“核桃”一般大,大了不收,小了也不收。大家有屁的就在这里放出来,没屁的就散会!
张“三声”老汉非常赞同村长的“麦收前把路修通”的指示。如果有了水泥路,拉个粮食就方便多了。虽然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还把各自的儿子和女儿交给老娘来带,但张老汉有信心完成五亩地摊派的五方砖渣的任务。
张老汉之所以有信心,是因为他家建房时,剩余了一部分半截砖。加上老汉知道淮河大堤上跑车有掉下来的断砖。两下凑齐五方问题不大。张老汉也算当了半辈子生产队长了,一向都是不折不扣地完成村里交给的各项任务,不管是交公粮,还是计划生育,从不拖村里工作的后腿。如今村里领导虽然不再找他这个生产队长商量事儿了,可他一直认为他的生产队长职务上级还没撤掉,也没有人宣布他不是生产队长了。村里开群众大会,他总是要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也就是说:张老汉还认为他仍然是第一生产队的队长。而事实上,自从上级免了老百姓的公粮,计划生育工作也由乡政府来管了,生产队长已经没有什么事儿可做,村里也不再发给工资补贴,生产队长一职也就成为历史了。
果然如张老汉所料,大堤上确实有许多断砖,他把架子车停在大堤下,提着一只竹筐在大堤上捡砖头。捡满一筐,就提到架子车上。大约吃过早饭,张成老汉就捡了一架子车了。
张老汉坐在架子车的屁股上,点燃了烟卷来抽。这时,大堤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张老汉很高兴。高兴什么呢?当然是他又走到了别人的前头,只要大家积极行动,这条水泥路就有指望了。可是,当他仔细看着大堤上的人们,就又皱起眉头了。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来捡砖渣的,而是来游玩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条卧龙一样的大堤,竟成了附近村庄年轻人玩耍的地方了,他们叫做“踏青”。三三两两谁家女,与小伙儿勾肩搭背地在堤上漫步。也有一些年龄和张老汉差不多的,他们赶了羊群,带着孩童,来堤上放羊。捡砖渣的除了张老汉,倒是看不见一个。
于是,张老汉的官瘾就被勾上来了。他扔掉烟蒂,倒背着双手,去询问那些牵着手儿的男女:“喂,你们不去捡砖渣,跑这里疯啥子呀?”
一男孩回答说:“你把自个儿的完成就行了,别管人家的闲事儿!”
一女孩轻蔑地说:“你还把自己当小组长呀?现在小组长早取消了!”
张老汉碰了几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觉得难堪。
张老汉有个颇似武当掌门人张三丰的绰号:“张三声”。这个绰号源于他担任生产队长时期。大集体那阵儿,张老汉领导着第一生产队的二百多号人,每次出工,他就站在村口大喊三声:出工了!出工了!出工了!喊完了,他扛着劳动工具就下地去了。他一到地头,群众也得跟着到。不到的他就破口大骂!骂完了还得扣工分。群众害怕挨骂,害怕扣工分,所以,听到第一声喊,就争先恐后地跟着张队长下地了;大集体散伙之后,分田单干了,出工干活不用喊了,但到交公粮的时候,他还是要喊三声:交公粮了!交公粮了!交公粮了!喊完了,拉着自家的公粮先走了。迟了的,除了挨骂,还得加十斤公粮。所以,每到村里开始交公粮,第一生产队总是率先完成任务。
张“三声”见年轻人不理他,就去找那些年龄相当的兄弟。他看见原来他当生产队长、也就是小组长时期的会计张大年也在放羊,问:“兄弟,咋还在放羊呢?”
张大年客气地回答说:“打麻将不会,推牌九没钱,不就领孙子、放羊的事儿吗?老哥你捡砖渣呀?”
张“三声”说:“是呀!到谷雨没几天了,咱们得带头完成任务呀!"
张大年笑着说:"捡?那多慢呀!"
张“三声”说:"不捡,难道从天上往下掉呀?"
另一老人说:"俺是想早早地捡够了再说呢,可儿子不让俺捡。儿子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好好带孩子吧,这修路的事儿不需要你操心呢!"
张“三声”便忧虑起来:如果大家都有这个想法,“谷雨”交砖渣岂不就泡汤了?
拉着架子车往回走的时候,太阳还没到正午。这时的农村,正是农闲时节,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了,齐刷刷地伫立在阳光里。麦田里看不到人的影子,现在都用除草剂了,麦地里不长一棵杂草了。人们就把时间用在打麻将、推牌九上。输个千儿八百的,也没有人上吊自杀了。好像输的不是钱,而是阴阳票似的。张“三声”看不惯赌博的,大集体那阵儿,他看见赌博的就骂,人们看见他,也像老鼠见猫似的,赶紧躲起来。现在呢,他出现在赌博场上,人们就像看见一条狗一样,谁也不理不睬。
张“三声”把架子车拉回家,老婆王金花帮他把砖块卸在门口,孙子孙女们都跑来拿砖块乱扔。张“三声”就喝道:“都给我住手!这砖是用来修水泥路的!”
孙子孙女便问:“修水泥路干啥呀,爷爷?”
张“三声”说:“修水泥路了就不怕下雨了,下雨也能出门上街了!”
张“三声”很珍惜他的劳动成果,平时叫老婆看孩子捎带看砖块,不能让孙子孙女拿着乱扔;他自己在家时,就经常蹲在砖堆旁抽烟,吃饭的时候,也坐在砖块上吃。张“三声”每天捡两架子车,三天以后,他就差不多捡够了。
(二)
门口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一堆砖块了。张“三声”老汉就在门口安了一只大功率的灯泡,把个大门口照的如同白昼。他搬来一扇垫路的石磨,开始用斧头对着石磨砸砖渣了。老汉砸的很认真,他拿了一枚核桃放在口袋里,一边砸,一边对照。然后,抓一把砸碎的核桃一样的砖渣,他一手正好能攥四个。一手攥四个便成了标准,攥多了,说明砖渣小了;攥少了,说明砖渣大了。张老汉砸一阵子,就用手攥一下,他得保证砖渣的大小均匀,质量过关。老伴儿等孙子孙女们睡着了,也来帮忙。老两口砸到半夜,这才熄灯睡觉。
第二天,天刚放亮,张老汉就起床了,拿了斧头,坐在石磨旁边砸砖渣。这样砸了五六天,一堆砖头砸没了,另一堆砖渣又堆起来了。他的握斧头的右手,也磨出了血泡,左手的五个手指肚,被砖块摩擦的掉了皮,渗着血呢!
张“三声”老汉的砸砖渣的任务完成后,村里其他人还没有动静。老汉心想,眼看明天就到“谷雨”了,村干部怎么也不下来催呀?我就带个头儿提醒一下。张老汉就将架子车打饱了气,把砸碎的砖渣一锹一锹地弄到架子车上,然后一车一车地拉到要修路的地方。这里已经用石灰作了标记,路的宽度和堆放砖渣的地点都标了出来。五方砖渣,张“三声”老汉拉了二十多车,从早晨到中午,没有歇息过。拉完了,张“三声”老汉也累得站不起来了。
张老汉的胃年轻时喝凉水喝坏了,干活太累或者出汗太多,胃的毛病就要发作。发作时不想吃饭,光想喝凉米汤。张“三声”老汉中午只喝了两碗米汤。吃了午饭,躺床上休息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好些了,这才爬起来,到村部找村长。
“三声”老汉找村长是要求村长来验收他的砖渣,只有验收合格并且数量够了,张老汉的任务才算彻底完成了。村部离老汉的家只有三百多米远,张老汉很快就走到了。
村部有五间房屋,一个大院。村长正在大院里浇花。张“三声”老汉喊道:“村长老弟,俺来找你了。”
村长停止浇花,把喷壶放在花池上,问:“找我有事儿吗?”
张“三声”说:“俺的砖渣备齐了,请你验收验收。”
村长说:“时间还没到呢,再等两天吧?”
张“三声”说:“你说谷雨交货,明天就是谷雨了,怎么说时间没到呢?”
村长说:“我说谷雨,是指谷雨这个节气期间的半个月时间。不是指谷雨这一天时间,你明白吗?”
张“三声”说:“谷雨就是谷雨这一天,怎么是十五天呢?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呀?”
村长有些不高兴,说:“我啥时说话不算话了?干工作又不是娶媳妇,定哪一天就必须哪一天!乡政府开大会还有个灵活性呢!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不误听报告,那一次开会不是这样呀?”
张“三声”说:“大集体开会,去迟了还站相呢!就说前几年交公粮吧,以六一为界限,过了六一不交的就得点名批评!群众松松垮垮的,都是干部不负责任!你说谷雨验收就要动真格的。说了又不兑现,以后谁还掐点守时呀?”
村长说:“我们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你能组织十户以上的群众交砖渣,我就可以组织人员验收。要是只有你一个,就不会给你验收。”
张“三声”老汉就追问村长原因:“为啥俺一个就不给验收呀?”
村长说:“验收砖渣是一个复杂的工作。要一人丈量,一人记账,还得找两个人监督。村里满打满算只有四个干部,四个人都搞验收去了,其它工作还搞不搞了?”
张“三声”说:“干部不够用,找两个群众代表不就解决了?活人咋能叫尿憋死呢?”
村长说:“你也知道要找群众代表呀?那么找谁合适呢?总得开个会讨论讨论吧?”
“你是一村之长,你说了算!还讨论啥呢?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你说得轻松!现在谁还相信谁呀?验收员总得让群众满意才行。你想想,我们村有三大姓:张、王、陈。我找了姓张的,这姓王的、姓陈的有意见;找了姓王的,这姓张的、姓陈的有意见;找了姓陈的,这姓张的、姓王的有意见!我说的能算数吗?”
张“三声”说:”验收破砖渣有那么难吗?”
村长说:“破砖渣?你别小看了这些砖渣,那也是票子和劳力换来的不是?用人不当,一方能说成三方,三方说成五方,不合格写成合格!你信不信?”
张“三声”说:“这倒也是。”
“所以,我得召开一个群众大会,让大家伙投票选举出两个公平、公正的监督代表,协助村里验收。你说是不是呀?”
张“三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回家去了。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