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票!,铁门刚刚在我背后哐的关上,那群被惊醒(或者根本就没睡)而从床上欠起身来的人中间,稍靠外一个留着短发的长相精悍的人骤然对我喊道,其余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刺眼的昏黄灯光下,人脸闪烁虚幻,就像我在那瞬间对自己处境的真实性的最后的怀疑一样。 那
“飞机票!”,铁门刚刚在我背后“哐”的关上,那群被惊醒(或者根本就没睡)而从床上欠起身来的人中间,稍靠外一个留着短发的长相精悍的人骤然对我喊道,其余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刺眼的昏黄灯光下,人脸闪烁虚幻,就像我在那瞬间对自己处境的真实性的最后的怀疑一样。
那人低头很快地扫了一眼递过去的拘留证,抬起头来,仍然不带感情地看着我;那长长的木板通铺上一排过去躺着大概十一、二个人,铺沿离我有一米多远。我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一步,觉得正走在一条无法预测的命运的路上,而这命运,玩笑般地开始于几个小时前。“妨碍执行公务,”一句话说道,“可这都是什么呀,恩?哈哈!”另外的话接着说;我说明了“进来”的具体原因,“还真是个大学生呀!”一句尖细的话喊道,那些眼光跟着仿佛闪了一下,但接下来却突然熄灭沉寂了,我挤出—或者它就是踩着我身体从哪儿自己流出来的—对所有人的笑,面朝着那个短发的人;我不由自主地转头朝刚刚关上的那道铁门看了看,内心空旷而无助地等着滑向那将加到我身上的无可避免的“迎接”的仪式,未知一时压倒了恐惧。
融城市北区三环外的拘留所里十一月底的空气已经有些很冷了,那人仍然没开口,仿佛一开始那句话已经意外地冻到了他的体力和威严似的,他等着别人和我的表现。我似乎有些让他觉得意味索然,在这深夜的时间里,我显得弱不禁风,苍白的脸上戴着一副格格不入的窄边眼镜,我不像他设想的那个人,我的到来不像他设想的那样将具有趣味。
事情并没有朝我预感或者想象的方向发展,但那或许正是我和这个地方发生关系的真正原因的一种启示。
我忐忑不安地朝最里面靠近卫生间的那头走过去,在差不多刚好剩下的一个铺位(如果算的话)上和衣躺下来,冰凉的床板立刻透过衣服把它那冷酷的坚硬传到我的身子。有的身上盖着两床被,有的两个扯着一床,被子都薄而窄,不统一样式,有一股脏脏的霉味。我边上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看上去大概只有十来岁。
“拿给我瞧瞧,”他用毋庸商量的口气,从被子上伸出手一把抓过我的“飞机票”,“你真的是为那个?”他侧仰起头来,“你可真够斯文的,”他撇撇嘴,表情既无知又老道。“你看看我们,那,就是这些人,个个不是打架斗殴,就是坑蒙偷骗,你来错地方了,”他笑了起来,似乎兴致很高,但看别人都默不作声,便继续嘟哝了一句,“可也没什么稀奇的,没什么可诅咒的,没有谁是无辜的,不都是自找的,我都见过,”。
拘留所的生活就这样拥抱了我,是的,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的话,最好自己主动去拥抱它。小孩叫吉,比我早进来三天,挨着他左边睡的是华,他偷了一辆自行车,那天在春喜路步行街旁边,去买了一双大减价的鞋子,回来取车的时候,被失主当场逮住,也算够倒霉的;他老是喜欢从吉头上够过身子来问我公司的事情,吉却拿他来取笑,“你问这么多有什么用?出去还不是回农村种你的地,用你的自行车载你老婆去,”华也不生气,只是憨憨地笑笑,这笑在我看来具有可悲的迷惑性,与这样看上去老实的人配显得滑稽。
我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除非迫不得已,不和人交谈。在这样的地方,在接下来的七天里,女朋友将是我一切的安慰和不安,是我真正倾诉的唯一对象。我这次已经离开了她两个多月,我更多的想到她,以及那将要出生的孩子,而不是自己。她不在融城市,我也不是融城市人,我本来不属于这里,我只是偶然的命运,而和这里发生了关系。本来这几天过后,我就该回去了。我将不再离开她。我把保存在管教那里钱包里她的照片单独取出,带进来这里,照片里她的肚子已经开始在凸出。我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她就是你老婆吗?,我看也就一般罗,”吉偏头瞟了一眼,又看看我,“你就这么满意?有什么得意的,切!”他轻描淡写地鄙夷地说道,脸上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表情。
“喂,你老婆生了吧,”华探过头来,轻声讨好地对我说道,在我听来却有些显得突然。我不想回答他,“我知道,你心里面在想些什么,”他继续说道,“其实,我老婆也是去年夏天才为我生了个儿子,不过她在农村,不在这儿;当然他不可能跟你们比,”他看了吉一眼,“我只是想让他们生活得更好点,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拼死拼活地干,挣的钱却不够一家人最基本的家用;他们倒不会来查我,因为我住的地方不值得他们去,这说起来到像是我比你强的地方,”他露出了笑容。
可我不是来听他的故事的,我自己的故事也不想说给人听;如果我够坚强的话,我甚至可以被更伤害,这样我的痛苦或不安反倒会更真实,也更不值一提。
第三天一早,点过名,我发现照片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你看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拿了你的照片,”吉有些恼怒地说,似乎我首先就认准是他-而不是别人干了这事儿,简直是侮辱了他。我看着他,心里面在冷笑,可是,除此而外,我确实根本没有什么办法来证实我的判断,也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拿出来,即便是他干的。
“就算有谁拿了,也说不定,就是她自己跑过去的,谁说得准呢?你又不真的在她身边,不是吗!”吉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冷漠地看着我,短发男子头猛地扬了扬,似乎要说话,但最后只冷笑了两声。
我终于回到了家里,“我们的孩子呢?”我问女朋友,“在那儿啊,那,”
我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孩子奔跑着,回过头来,却是吉!这个小偷,他偷了我的孩子!我既愤怒又焦急,猛然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却一下子挣脱跑出了那道铁门,门立即在他身后关上了,一个警察站在门口,吉回过头对我挑衅地叫起来。
“你干什么?你这爪子乱舞什么呀!”声音不满地在我耳边叫道。我醒过来,吉的小脸在我头上恼怒地俯视着我,光线在他的脑后晃动。
“是你偷了我的照片,我还看见你想从这儿逃出去,”我说道。
“是吗?你是做梦了吧?不过我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了,你梦还真准呢,”吉得意地说道,“可我真没偷你老婆,真的,话还要我说几遍?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啊?你们谁偷了他老婆的人?”他转过身去,众人都哄笑起来,他们都被吵醒了。
“你们两个都给老子住嘴!”短发的男子突然在那边吼道,“老子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小偷小摸的!还打扰老子睡觉!怎么,皮痒了,找抽了?!”他是打架进来的。
“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什么意思?”房间里沉默了一阵,我还是忍不住,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和对他的厌恶,疑惑地小声问吉。
“是呀,是我自己进来的,”吉更得意起来,“这地方我来过了,他们拿我没办法的,哼,想都别想,”
“呀,你行,这倒是你的家了,厉害呀!”华说道,压制的声音突然高了一下。
“我想进来就进来,他们别想控制我,别想。。。。。。”吉不理他,自顾说道,像一个真的大人那样沉进去了,“可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我和他们谁都不说这些,就你,——你凭什么呀?”他突然有些烦躁地结束道。
我应该隐约地知道,像吉这样可能刚刚十岁出头(如他所说),法律拿他们这种小偷小摸没有什么办法,总是拘留几天就放出去了,通常背后都有一股控制他们的势力,他们也许自甘堕落,并以此为乐,也许被胁迫,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我喜欢或同情的对象,尤其在这种地方。厌恶重新涌上来,我转过头。
那天夜里天气突然开始降温,第二、三天有人家里面或朋友额外带来了棉衣和钱,每天的稀饭和馒头抵抗不了这样的寒冷,用现金换来代金券,就可以加餐,可以买其它能够在里面买到的东西。我用进来的时候保存在管教那里剩余的钱全部换了代金券。但也仅仅有两三个人是这样,这当中包括华,大多数没有家人或朋友来,也没有剩余的钱在管教那里。“我老婆从大州(融城市的一个县)带着儿子今天刚好赶过来了,是我工友打的电话,”华激动地说。“那,我儿子的照片,今天到融城才照的,他们在那边等着我,等我回去,”他把照片主动地递给我,眼里露出急切而骄傲的期待。
“***的有个儿子就了不得啦!叫什么叫!“短发男子恶狠狠地从那边大声吼道,“拿过来,照片!看什么看,还有那玩意儿!”他扬着手里的代金券,是刚才有人“孝敬”他(不管主动还是被动)的,当中包括我的一百元,华一时激动却忘记了。
华涨红着脸抬起头来,似要发作,但终于忍住了。他慢慢地把照片递过去。
短发男子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华的儿子的照片,凝神盯着看了大概半分钟,突然手掌一合,右手伸过来,“刷刷刷”几声,照片瞬间被撕成数截,双手摊开,落在他胸前,紧跟着被子一掀,碎片纷纷散开来落在前面过道的地上,“你个小偷,你儿子以后还不是个小偷!你们***的都是一群小偷!”他发疯似的狂叫道,挑衅地挥舞着手臂。
这个动作如果放在别的地方,就是说,放在融城市北三环外这个地方之外的任何别的地方,放在任何两个自由人之间,放在任何侮辱和被侮辱的身上,那么他们唯一的结果,就是从哪个地方进入医院,或者进入这里,或者直接进入看守所。
华的结果就是,当他几乎是惨叫了一声,从一群躺在床上的非自由人身上扑过去,掀开两个想抓住他的人,短发男子刚来得及起身,就被华用头撞倒在床沿上,华在警察赶过来的警铃大作声中继续丧失理智,把短发男子打断了两根肋骨,从这里打进了医院,把自己从这里直接打进了看守所。
“他用得着吗?”吉看着我,眼里含着愤怒、悲伤和惶恐,整个房间里的人在紧急集合接受训诫整顿后,他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不就是一张照片吗?又不是他真的儿子,就算他真有这么喜欢儿子,可今后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就没有了,或者真的就成了个小偷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眼神空洞遥远,这样的表情突然出在他身上,显得如此奇怪而可笑。
“谁知道?你知道什么?他骂的难道也是你吗?可你有什么值得委屈的,”我不把他和华一起比较;我隐隐觉得自己对这样的一个孩子有点刻薄,但一想到他(一定是他)偷了我的照片,一想到这样一个小偷,我就不由自主的感到厌恶。但是吉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在那儿发上了呆。
我和吉同一天“起飞”了。我把剩下的十多块代金券留下,办完手续,到管教那里拿了保存的钱包、钥匙和皮带(鞋带),从拘留所大门出来,冬日的阳光从头上清冽地洒过来,空气清新而明亮。吉自己一个人在那儿等着我。我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我们从一大片水泥平地上下了一段石阶,拐出来一前一后地走在公路上,“我要回去了,跟你一样,回去,”他在后面大声说道,“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我离开那里好几年了,我几乎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你能带我回去吗?我能回得去吗?”他赶上来,到我前面回过头,祈求地看着我,阳光照在他扬起的脸上,那张幼稚的小脸,我的心动了一下。是啊,回家,回去!这个念头在此刻是越发强烈和迫不及待。
这时我们大概已经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了一个人流涌动的路边市场。
“可是,现在不是你老婆—还有孩子最紧要的吗?她给你生了儿子?不过我猜女儿更不错。是呀,现在这个最紧要,赶回去还来得及,可你身无分文呢,你这一身那也得换换,不然要怪吓人的,让人会认不出来,等会儿…你等等我,”他话音刚落,转眼就在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人群中不见了。我没有在意,继续朝前走,那边是一个公交车站。
“喂,走这么快!叫你等等我的,”吉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但是口气似乎很高兴,“这下可以了,你看,那,这是你的,现在还给你,快拿回去吧,”我回过头来,吉兴奋得小脸涨红了,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手掌摊开,一张边角皱褶的照片上,三张一百元的崭新的钞票展开来,几乎完全覆盖了那整个的小手;在他跑过来的身后不远处,人流涌动,人声吵杂,阳光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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