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中百超市给你卖双皮棉鞋吧。”他一边给她擦脚一边说。

　　“什么？”她瞪直了眼睛，准问他：“你说你要给我卖鞋？”

　　“是呀，我要给你买鞋。”他肯定地点点头，还特别顿顿地重复：“我给你买。”

　　“是吗？”她嘴里喃喃，湿润在眼框里涌动。

　　三十七年前，物资匮乏，她家给她缝制了一套棉袄棉裤做嫁装，他家割了十斤肉待客，四辆自行车迎娶，一挂鞭噼里啪啦声声响，她和他对拜成婚。

　　新婚燕尔，他在城里物资交流会上逛了小半天，一十五块八毛九分钱给她捧回一件深兰色的确卡褂子，她幸福地擦了半天眼睛。边擦眼睛，边为他整理窝蹩掉款的衣领，边对他说：“十五块八毛九，是你大半个月的工资呢，你也太不把钱当钱了。女人衣服便宜，从里到外也要不了几个钱；男人衣服不好买，须讲档次，穿出调调。从今往后，我的衣服，你的衣服，包括以后孩子的衣服，都归我操办；你个大老爷们，莫沾婆婆妈妈这些事。”

　　老婆一番话，他铭记了大半辈子。她那么真诚，入理三分，他岂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随性淡忘逾越？

　　就这样，他把她的话当戒条，贯彻始终不走绺，几十年再没为她买过任何一件穿戴，弄得她近年都不好意思在小区走动，碰到别的婆婆只躲。女人凑堆，话题总跟穿戴粘黏，这个翻摆大氅上的貂领“老公从香港带的”，那个翘起脚上的新款皮鞋“喜尔登，老公从上海给我买的”，她立马拉着孙女闪人。她没炫耀的，似乎她的老公不是亲的，她比她们矮半截。

　　年前，不知他那个筋弄拧了，特意买了条纱巾送给她，鹅毛轻情义重，她把纱巾挂在床头衣架上，时不时瞄一眼。只能瞄不能戴，化纤的，戴出去丢人。她很希望他的筋再拧一次，送她件穿戴得出去的礼物，她的身价就跟小区婆婆比齐了。并且，她已私底下为他再次“特意”备了课，只待他省悟；她不能主动示意，自己示意就成要了，自己要礼物多没意思啊！

　　都说老年夫妻心有灵犀，她过去不以为然，现在很以为然。他省悟了，要给她买鞋。她要逗逗他，看他是怎么省悟的，她问他：

　　“你为嘛要给我买鞋？”

　　“为嘛？”他涩涩地回答她：“我还没给你买过鞋呢。”

　　“哦，还没给我买过鞋……你给我买过别的什么吗？”

　　“买过别的什么？……没，没有买过……是你不让我买的呀！”他叉开的双脚往近靠了靠，抬眼望望衣架，膝盖向前弓弓的，嘘嘘嗦嗦：“说没买过吧也买过……年前给你买过纱巾呢，你蛮喜欢的。”

　　“哦，可不是。”她侧目望向挂衣架，绘有米老鼠唐老鸭图案的纱巾五彩缤纷，很靓丽，很养眼。她欣悦：“特意为我买这么条鲜艳的纱巾，真难为你了。”

　　他想说“特意给你买的，你戴哈”，话在喉咙盘了三圈又咽了下去。他说不出口，他不能一再扯白掉谎。

　　年前从幼儿园接孙女出来，卖糖葫芦的吹气球的小商贩围着娃娃们兜售，孙女看见糖葫芦嘴馋，看到气球伸手要，非满足其一奢望不肯走。糖葫芦损牙不能吃，气球家里还飘几个没必要再买。手提纱巾的商贩见到商机，抽出一条在孙女眼前晃“米老鼠唐老鸭多喜俏，小公主配条真真好！”哎，纱巾还行，孙女喜欢又实用。好吧，买一条，几块钱？便宜，十元。太贵了，五元。唉呀……依你老人家的，五元算了，亏本送你孙女一条。

　　老爷子讨得便宜满心欢喜，兜里只有五块钱，出门搭乘公交的备用金，全数掏出来换条纱巾。爷孙两各牵一角，风展巾飘，米老鼠唐老鸭嘻嘻哈哈乐弯了腰。

　　恰逢儿媳下班路过幼儿园门口，孙女显摆：“爷爷给我买的。”儿媳妇攒在手里搓了搓，说是化纤的，小孩皮肤嫩不相宜。一瓢凉水浇得老爷子一脸尴尬，退吧磨叽过价不好意思，送给儿媳妇显然更不宜，于是惺惺拿回家，送给了她，说是特意为她买的。

　　她接过纱巾，跟儿媳妇一个调子，在手中搓揉。他赶快以诚相告：化纤的。她笑笑：你也知道化纤和棉线的区别？知道哇！他自信满满。她没挑剔化纤，反倒说化纤的耐用好洗，问他多少钱买的？他说：“十块，要价十块，我还价到五块。”

　　“还不错。”她三分欣赏七分满足。

　　“是不错。”他七分羞愧三分宽慰。

　　她又盯着挂衣架上的纱巾出神了：米老鼠唐老鸭憨态可鞠，向她释放着灿烂的笑；天生绝配搭当，有掐殴，有别扭，更多的是相互理解和默契。

　　一片五块钱的化纤丝巾，物质享受指数几乎为零，但那是他“特意”为她买的，三十七年来送她的第二件礼物，承载的精神享受指数无法计量。她更喜欢精神享受，她需要精神享受，她觉得很享受。

　　他在她擦干了的脚底再涂了层正红花油，平摊掌心快速搓揉，直到冒出热气，而后在涌泉穴上贴上追风膏。他蹲在低处，乘她不注意，用她的擦脚巾抹了一把头上的热汗，问她：“脚底热乎些了吧？”

　　“哦，哦，”她从米老鼠唐老鸭身上转过神，应声说：“热乎啦，热乎得很哦！”

　　他说：“那你在床上躺会，我给你买皮棉鞋去。”几天前他在超市瞄了又瞄，甩卖柜上一双“红蜻蜓”橙色高腰女式皮棉鞋，红标注明：血亏清仓，年前价九百九，节后赊本卖二百九。三十八码，正合她脚尺码，他要买回来送给她，用这次不带水份的“特意”，弥补年前让他羞愧的“特意”。

　　年前年后，她对米老鼠唐老鸭越来越青睐，他越来越愧疚。他曾叮嘱过儿媳妇，别向她道破纱巾的来龙去脉。他倒不在乎她埋汰他，而惶恐伤害了她的满足感。儿媳知其利害，是不会露嘴的。三岁半的孙女就靠不住了，爷爷不可能教孙女协助说假吧，不定啥时她就唧歪露底了。好在孙女嫌奶奶房膏药味刺鼻，平素不大进奶奶房，看不到纱巾提不起那茬，他“特意”的水份一直潜伏着，她也一直沉浸在他的“特意”浓情之中。

　　“你真要给我买鞋？”

　　“岂能有假！”他怕她嫌他不会买，阻拦他呢，她没阻拦，她特别需要精神享受。他把他早已盯上的“红蜻蜓”描绘了一番，怎么好，有多大的便宜娓娓道来；强调保护腿足温暖的重要性：暖自腿上起，凉从足下生。腿脚暖和周身适，腿脚生凉彻体寒。

　　她静静地听，默默地点头，湿润从眼框滚出。

　　他去卫生间热水浸暖她的脸巾，拧干拿来替她擦拭滚出眼睑的热流。心中感叹：女人啊，真容易满足！

　　她抬起头，告诉他，中百超市那双红蜻蜓她也看过，小姑娘

　　穿的，不适合老太婆。身腰太高窝腿，她很少出门一年四季猫家里，穿脱不方便。

　　“哪？……”他搓手。

　　“那双红蜻蜓就算了。你关心我的脚，我知道的，很知足……”她话儿伴着泪花一起泛：“我也关心自己的脚，还要用它陪你的脚走下去。年轻时一路蹦一路跳，老了互为拐杖拄着支着……两双脚相伴而行，磕磕碰碰不孤单，爬进一个巢穴，还是个伴……”

　　他听她说，心底荡漾着感动，眼睛热热的。他用她的脸巾擦拭了一把，转身到卫生间再次冲洗浸暖毛巾，拧干递给她擦拭。

　　“好了，你去给我买鞋吧。”她说。

　　他滞疑：“我再去瞅双浅腰的？”

　　“不用瞅了。”她告诉他，对面农贸市场二楼第三家“北京布鞋店”，有一批软底手工缝制的“北京牌”纯棉鞋，橡胶贴底，厚绒敷面，她早相中了。有深棕三十八码的，合她脚，在家穿方便，出门穿也有品相，标价五十八，五十是底价；她年前拿到手掏钱时又放下了。

　　“既然相中咋又放下？”他问她：“咋不拎回来呀？”

　　“因为？”她点了他鼻子一指头，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心有感应，知道你要给我买鞋，我想让你给我拎回来。”

　　“啊！”她刻意为他创造着“特意”条件呢，他意外，一脸满足。

　　“快去买，快去拎回来送给我哈！”她矜矜的，一脸满足。

　　2019年4月上旬初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