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和邻居灵儿还有本村的一些街坊们一块出去干活。 火车一路上呜呜地、咣当咣当地把我们一行人拉到了山西长治。我们在市区的一个工地上干活,因是后期工程,活呢,两个月就结束了。 一天,工头老猜敲着自制的烟袋锅子,看着大伙不紧不慢地说:离秋收还有一个多
那一年,我和邻居灵儿还有本村的一些街坊们一块出去干活。
火车一路上呜呜地、咣当咣当地把我们一行人拉到了山西长治。我们在市区的一个工地上干活,因是后期工程,活呢,两个月就结束了。
一天,工头老猜敲着自制的烟袋锅子,看着大伙不紧不慢地说:“离秋收还有一个多月呢,回家干嘛呢?不如再找找看哪里还有一个月能干完的活,咱再挣点钱,再回去秋收也不耽搁事儿哈!你们说是不是?”“嗯,也行,不然回家除了打麻将没事干了。”有人接口说。
两天后,老猜凭借着和老情人的关系,让她帮忙找了一个砌下水管道的小工程。又等了两天,价钱敲定,我们开始着手干活。
砌下水管道的位置在别墅区的边缘线上。因别墅也是刚刚完工,别墅的边缘墙及路面还有些砌石头的工人正在收尾。我们这伙人兴冲冲来到施工地段一看,大家伙全傻眼了。那地方除了水就是石头蛋,可咋整呀?而且同来的人没有一个干过此类活儿的,都不懂,不知道咋下手?可活儿都接了,不干也不行啊!一时间可热闹了,七嘴八舌的说啥的都有,有的说,又不懂接这活干嘛呢?有的说不懂咱不会问问人家吗?鼻子底下长哩啥呀?光拿来吃饭吗?还有的直接说要不咱回去吧!
正当大家伙发愁的当口,由工地仓库那里过来一人,只见那人细条条的大个,穿一身迷彩服,摇摇摆摆喜眉笑眼地来到了大家伙跟前。“傻眼了是吧?是不是从来没干过这类活啊?”“嗯,嗯!”大家伙老老实实地点头。“好吧!看样子不帮你们,别说一个月了,给你们俩月怕是也干不出来,哈哈,你们都别回家了。”
老猜旁边的高林,人比较机灵,知道遇见高人了,赶紧上前,递烟给那人。那人摆摆手说:“不客气、不客气!烟收起来吧,伙计,我不会抽。我是这儿的采料员,工地上缺啥材料以后都找我哈。我姓孙,叫健平,大家叫我健平好了。”然后他转过脸问比他矮上一大截的高林:“你叫啥呀伙计?”
高林说:“我姓宋,他们都叫我高林。”噗嗤一声,那人忍不住笑了。他看看高林,再看看大家伙儿,说:“嗯……大林同志,山西欢迎你!”说着噗嗤噗嗤地直笑。
不大一会儿,他就和我们这帮人混熟了。刚好高林跟他一样是个好开玩笑的,俩人边说正事边嘻嘻哈哈地骂一阵笑一阵,闹了个不亦乐乎。
“你们河南人真笨,连地槽都不会砌,还得我教你们。”
“你们山西人更笨,就会嘴嗷嗷,啥都不会干。”
老孙每天都过来和高林俩人一对一答逗嘴玩,顺便指点着工作的进程。
太熟悉了,他直接管高林叫大郎,或者大郎同志。高林也不恼,反过来用家乡话骂他老孙、孬孙。他听不懂,但他看我们一个个笑不对劲,便说:“你们河南人真坏,用听不懂的鸟语骂人,我不管你们了,回去睡大觉去咯!”说着话,假装要走。然后高林就赶紧撵着说好话,没说几句呢,老孙就憋不住自己先笑了,这么着闹了好几回,后来再用这招就不灵了。时间长了他跟灵儿闹得更欢,常常动嘴带动手,连抓带挠的,灵儿呢?则像只百灵鸟,整天跟老孙叽叽喳喳的,从来不知道原来灵儿的另一面是如此得活泼可爱。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也有一颗容易酸涩的心,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吧?
他跟谁都能闹腾,都能笑骂几句,唯独没有跟我说过话。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看见他那张时时都在开花儿的笑脸、多喜欢听他没心没肺的大笑。那么多人里,恐怕只有我知道他那笑声多有感染力、只有我知道他的笑声美过了那个秋天里所有的一切。
有一天,他路过我身旁,都走过去了,又回头问我:“小媳妇儿,天天干这活儿累不累呀?”
没等我回话呢,他屁股后的高林说话了,他说:“老孙,不能管人叫小媳妇儿,在我们老家,小媳妇儿是句骂人的话。”
老孙闻听楞了一下,然后笑笑对我说:“嗯,我说错话了,咋办呀?”
我故意把脸一沉说:“掌嘴!”“嗯?”他没听懂。“打嘴!”这回他听懂了。“哈哈哈……”我们一块笑了起来。
#p#副标题#e# 还有一回,因工程需要,要打混凝土,那是工地上最重、最脏、最累人的活,灰罐子刚吐出灰料,大家伙便急不可待的用大铁掀扒拉,然后摊平,若动作慢了,它就凝固了。
正干得满头大汗时,听见老孙喊我:“三儿,你回去工棚里,给我提一壶油去,一会儿车上没油就跑不动了。”“嗯!”我答应一声,赶紧离开场地,路过奔马车旁,一眼就瞄到油壶稳稳当当的就在车轱辘边上。我过去一提,哎!满满的一壶油,有油还让我去拿,这老孙搞啥明堂嘞?然后我抬头望他,顺嘴嘟囔一句,“不是有油吗?”他冲我笑笑说:“赶紧去,别磨叽!”“嗯,好吧!”
走了一小半载路我的脑袋才转过弯来,原来老孙是故意让我躲出去偷懒哪?怪不得他眼神儿怪怪的。
在老孙的帮助下,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工地上也因为有了他,有了他的笑声而变得气氛活跃,大家伙也精神气十足,干劲十足,并且暂时忘记了离家在外的烦恼与忧愁。
下雨天,闲得无聊。高林带着一帮人打牌去了,屋里就剩下老猜、老孙、灵儿和我。
老孙问老猜:“高林那么矮,怎么就起名叫高林呢?”老猜咳嗽一声,敲敲烟袋似乎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高林这小子是个苦孩儿呦!”说完话他慢悠悠从烟袋子里捏了一点烟丝塞进烟袋锅里,点着,抽了一口,然后很惬意地吐了一口气。看我们都眼巴巴的瞅着他说下文。他笑了笑接着开始讲起来:
小时候,高林和她娘差点让他爹给扔了。高林的爹年轻时长得可帅了,就是人有点懒,倒油瓶都不扶。然后家里又穷得叮当响。他因为又穷又懒,名声在外,所以媳妇儿不好找。一晃眼二十五六了,婚事儿八字没一撇呢!他的爹娘着急啊!四处托人给他说媳妇儿。后来有媒人捎来口信,说是离村里十多里,有个胡家庄,庄里有户姓张的人家,家里有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你们要不去看看去,兴许能成呢?老两口子听了可高兴坏了,这天,天不亮就催着高林的爹去相亲。
几个人走了半天路,总算是来到了胡家庄,一打听,人家说了,门楼最高,最敞亮的那家就是了。几个人欢天喜地的来到张家。一进门,张家人非常客气的打招呼,完了又往屋里让,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水,忙活地不得了。看这客气劲儿,不用问,就知道,人家看上这小伙儿了。老两口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唠了一会儿家常就等着看看姑娘了,可是姑娘迟迟不肯出来。三个人等得有点心焦,都站起来了。高林的奶奶实在忍不住了说:“你看,我们大老远的来了,跑一趟也不容易,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家姑娘啊?”那家人突突吃吃不说话:“看就看吧,俺就这样儿,相不中只管走人就是了。”
三个人同时楞住了,这声音怪响亮,人嘞?后来一低头,乖乖来,只见面前啥时候站了个小人儿呀?再一看脸,三个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妈呀!这是人还是鬼呀?丑也不能丑成这样吧,一双猴眼,轱辘轱辘乱转,一张大嘴,满嘴的獠牙把嘴唇撑得直往外翻,不看还好,看罢,当时高林的爹就有了一颗想死的心。
回家以后,老两口商量了两天,决定娶丑女回家,就她了!好歹是个女人,能生孩子就行。高林爹死活不答应,但是他架不住老爹娘狂轰滥炸外加寻死觅活,没办法了只得点头答应了。
人家娘家还不赖,知道自家闺女长得有点磕碜,送闺女的同时还送了许多嫁妆。结婚之后,高林爹一拍屁股走了,跟村里一帮人下煤窑去了。结果一走三年,音信皆无。高林的娘急了,这一年,刚收拾完秋,她就打个小包袱,胳膊上一垮,把个高林往背上一背,找他去了。到那儿一打听,坏了,难怪他不肯回家呢,原来他找了个小寡妇做相好的。
高林娘带着孩子风尘仆仆地赶到煤矿。当她们出现在高林爹面前时,可把这爷们儿吓坏了,因为他老早就把这女人给忘了,更没有想到她能带着孩子过来。之前他也听老乡说过她生孩子了,还是个儿子,可他心里压根就没当回事儿。加上当时他正跟这里的小寡妇打得火热,哪里还能腾出空闲去想家里那个让他看着就直冒冷汗的丑女人呢?
如今她们娘俩活脱脱站在了他的面前,这男人牙一咬,心一横就来了句:“咱离婚去吧,刚好你也来了,省得我回家去找你了!”
高林娘楞了楞说:“要离婚也得回家去离吧?在这儿谁给你离呢?”
“哼,在这儿一样,单位开个信,我俩签上字,你带回家盖上章就行了!”
#p#副标题#e# 高林娘说:“行呗!”然后抱上高林扭头出去了。高林娘别看人样儿不咋滴,脑袋瓜可聪明,她知道,对付她家男人不能硬来,得智取。出来屋门她一路打听着直奔矿长的办公室,到那儿以后,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哇哇啦啦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她的委屈,说他男人三年都没回家了,如今连她带孩子都不要了,自己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可咋活呀?她这一哭一闹把矿长搞得很难为情,因为门口围了好多看热闹的。大家伙都眼巴巴的看着矿长,看矿长能整出来一个啥样的处理结果。
丑女人呜哩哇啦地大哭着,孩子还小,看娘哭得伤心他也跟着哭。
矿长给这娘儿俩闹得实在没招了,于是对女人说:“你别哭了,我马上辞退你家男人,让他跟你回家好好过日子去行不?”
女人千恩万谢地谢过矿长,接着又带着孩子直奔这男人的相好的家里。往人门口一坐,二话不说又开始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把人家刚下班的杨柳搞蒙了,心说你是谁呀?干嘛坐我门口哭呢?不管吧,又不忍心。于是她停下脚步用很委婉的口气说:“这位大姐,你打哪来呀?你看你坐我门口哭,弄得我也怪难受的,不哭了行不?”
高林娘抹了把泪水说:“我心里苦啊!可又没地方说,我都不想活了,可我死了撇个没娘孩儿咋办呢?他爹又不要他!”“嗯?谁是他爹呀?太没人性了吧!大姐,你起来,带孩子来我家坐会儿吧。你看孩子哭得,八成是饿了,来,宝宝,来阿姨家里,阿姨给拿果果吃哈!”
高林娘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拉起孩子跟人杨柳后面就混到人家屋里了,然后坐人家凳子上说起了她的苦难史,说她男人家里多穷多苦,说这男人多不是东西,把她丢在家里三年了不闻不问,连生孩子都不肯回家看一眼,自己和孩子全靠着娘家救济才没有被饿死。如今带着孩子来找他,他不但不认,还打算一纸休书,把自己给休了。你说一个女人,给男人休了,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大不了一个死,可这孩子是无辜的呀,他这么小,咋能没有爹呢?
杨柳越听越气,“这人是谁呀?”
“他叫宋起,就在这矿上上班。”
“啊?他……他?河南的宋起?”
“是的,大姐,你认识他吗?大姐你帮我劝劝他行不?好心肠的大姐,帮帮我吧,不然俺们娘俩真没活路了!”
“嗯,你别哭了,别哭了,我帮你劝他……”杨柳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这时候小高林吃饱喝足早就趴娘怀里睡着了。
当天晚上被矿长辞退的高林爹怒气不息地来找相好的杨柳吐吐苦水,结果却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那杨柳隔着门说:宋起,“你回去吧,回去跟你老婆好好过日子,她带个孩子来找你不容易,带她们回吧,你不要她们,难道你真的忍心让她们娘俩死在这儿吗?”
高林爹见杨柳铁了心要绝交,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去。第二天辞别众人,悻悻地带着高林娘俩回了老家。
回去以后,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杨柳,整天啥也不干,就知道闷头大睡。睡醒了喝点小酒,然后耍酒疯,打女人,把女人打得见人就喊救命。有时候他自己也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躺地上拉都拉不起来。看样子是真难受了,唉!
老猜看我们几个都听傻眼了,不由得又叹一口气。他敲敲烟袋锅子,看看烟灰没了,顺手往后腰哪儿一别。咳嗽一声,又开始讲了:
那些年,高林娘可没少挨打。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又添了几个孩子,高林爹一颗心才踏实下来。慢慢开始知道啥是过日子了。
#p#副标题#e# 十几年前,一家人正热热合合过日子呢,高林的弟弟突然没了,也不知道是啥急病?然后他媳妇儿带着一岁的女儿也走了;刚过半年,高林的媳妇儿又得了病,给高林撇下个儿子一瞪眼也走了;紧接着高林的三弟媳回娘家,转回来的途中住店半夜里跳楼死了。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让高林一家老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后来还是请了一位会看宅基又会看疑难杂症的野仙儿,看了看他家的宅院,说是院子正坐在刀刃上,可坐得巧哩很,咋能够不伤人嘞?然后他们就听野仙儿的话,拆了主房,改了院子的坐向抹去了刀刃,打那以后家里才算太平了。
你别看高林天天嘻嘻哈哈的样儿,其实心里闹腾着嘞!他担心家里,担心他老婆腿脚不利索摔了绊倒了可咋整呀?这后娶的女人带过来那俩孩子也都不在家,都出去打工了。大儿子虽说是上大学了,可没有一天让他省心的,不出这事就倒腾那事儿。唉!这日子真够他挠头了。哦,忘了说高林名字了,她妈姓高。然后名字里就加上高字了。也可能是他妈希望他长高才那样叫的吧?
老猜说完了挠挠头皮说要洗头去,头痒。老孙老僧入定似地坐着一动不动,沉默了老半天才怏怏不乐地离去。
打那儿以后他和高林成了最好的朋友,见了面玩笑照开,但是不再拿大郎俩字来取笑高林了。
终于有一天,我们要走了。头一天晚上我和灵儿不约而同地来到老孙住的小房子里。一进门,老孙显得很激动,可能是我们要走了,有点舍不得,也可能是我们俩从来没有走进过这间小屋。老孙招呼我俩坐下,然后问喝不喝茶。我跟灵儿同时说不喝,就想唠唠嗑。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过来。老孙一扫往日的嬉皮笑脸。说:“就是嘞。怕以后真见不着了,跟大家伙说一声,别生我气哈,不是故意要骂你们的,我是怕耽搁工期,你们不好拿钱,再一个,回去晚了耽搁收秋。所以才天天催你们。”
“怎会呢?不是你帮忙,我们哪能干那么快呢,得谢谢你哈老孙。”灵儿说着话,随口又扯闲话,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年龄大小上了。老孙说,他属猪的,我说,我也是,灵儿惊奇不已地说她也属猪的。“啊……哦,三头猪啊?怪不得这么投缘呢!”老孙又笑了。后来,老孙说,他就一个闺女,十岁了,随着妈妈住在城里,自己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去一趟,怪想她们娘儿俩的,都怪你们干活这么慢。让我不能去找老婆。“你就憋着吧,谁让你这么坏呢?”说着说着老孙和灵儿又开始逗嘴了。
第二天,阴天,有点细细碎碎的雨丝,凉嗖嗖的。我们大家伙都发愁这大包小包的咋去坐车啊?正念叨呢,只听后面突突突的奔马车响。老孙来了。他穿着雨衣,指挥大家把行李放好坐稳了。然后一加油门。蹭蹭蹭很快就来到了火车站上。破天荒的老孙这回没笑。他一本正经地跟大家伙道别。说以后有机会还来哈,别忘了老孙。说话时对着灵儿,眼神儿却瞟向了我,当时我只觉得脸上凉凉的,想抹一雨水吧,没想到侧过脸却抹下一把泪。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上匆忙地行走着、奋斗着,也或者颓废着,但转身天涯却是谁都无力改变的现实。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高林的父母年迈,且疾病缠身,加上妻子身体也不好,所以只得待在家里收拾几亩薄田,农闲时打打家具贴补家用。闲时帮着照看下孙子外孙女。这样的日子让高林天天乐呵呵美滋滋的。所以他是不可能再去山西了。
灵儿呢,似乎情况不大好,老公得了结石,刚开过刀没两年,又得了脑梗。自此灵儿再也不曾出去过。
我呢,从工地辗转到工厂一待六七年。
终于,我知道了,曾经的诺言,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那句再见,原来是再也不见。
岁月流转,记忆里的那个秋天最终将沉淀成一段属于成年人不可多得的童话、一段封存在秋天里的童话:简单,真实,短暂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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