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当高俨再度回忆起十年前那个雨打梧桐的夜晚,都觉得恍若隔世。 彼时他有许多厌恶的人,那个女人便包括其中。那些人都太虚伪、贪婪、不知检点。就在不久前他还与那女人的妹夫联手将她的情夫送去了鬼门关——他以为他与那女人之间再无血浓于水的情亲可言,这种
很多年以后当高俨再度回忆起十年前那个雨打梧桐的夜晚,都觉得恍若隔世。
彼时他有许多厌恶的人,那个女人便包括其中。那些人都太虚伪、贪婪、不知检点。就在不久前他还与那女人的妹夫联手将她的情夫送去了鬼门关——他以为他与那女人之间再无血浓于水的情亲可言,这种缥缈虚无的东西在整个高氏宗族都是一种奢求,只不过这种奢求他得到了,又失去了。
可到头来还是那个女人在竭尽所能地保护他。
他高俨委实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生在这浮沉未定的乱世里,他的野心不只是一个北齐王朝,而是整个中原。所以在十岁那年,太医提出根治喉疾的可怖方法后,他能果决地应下,并且毫无惧色地看着那根钢针一点一点没入自己的喉咙。
那时有人将他与刮骨疗伤的关公相提并论,可他却不以为然。
他很清楚他想做的,绝不是关羽那样一个只懂得追随刘备的附庸。一切兄弟情义,不过是道貌岸然者的谈资,唯有全身的权与利,才是在这烽火乱世中立足乃至立命的根本。
可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他哥哥,那个荒淫无度,胸无点墨的太子手上。
于是他一切的不甘在此时都不得不转变成保命的思虑——高纬很忌惮,甚至可以说是痛恨他。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
那个女人因此将他接到了她的寝宫,全天候的看守他,甚至他所食用的菜肴饮水也是经过她一一试毒。他们却都缄默不语,日复一日。
或许谈得上感激,毕竟血缘这种东西在某种时刻的确是要比利益关系更加牢不可破。
然而仅限于感激了,自幼便开始的权力角逐,让他比她更了解那个固执到惊人的皇兄。
高纬不会罢手的,他动手的日子……
眼前的烛火蓦地一晃,窗外的雨势仍是倾盆。浓浓的铁器味道夹杂着雨水纷涌而来。
高俨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是了,是今夜了。今夜他的母后并不在宫中。对于手握重权的皇帝来说,买通一两个乃至所有的看守护卫不过是动一动手指头的小事。
高俨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缓缓站起,神色悠然得仿佛只是将去散步。
于他而言,死委实是无甚值得恐惧的事情。皇室子弟自出生起头顶就悬着一把岌岌可危的大刀。那柄刀,名曰“九五”。
镌着云纹的木门倏地“嘎吱”一声被推开,一袭黑衣面巾的男人便徐徐而入。
“琅玡王殿下,”来人十分恭敬地朝他作了一揖,一双鹰眼在黑色面巾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锐气,“皇帝陛下有请。”他如是说道,语气却丝毫不见客气。
高俨就低垂下眼眸沉默了半晌,那男人也陪在半是阴暗的角落里等待了半晌——正像是猎食时伺机等候的鹰。
然后他忽然抬首就笑了:“这般更深露重的天色皇兄仍是遣人来请,想必是有极为要紧的事情。还请统领带路吧。”言罢似是极为适意地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便起身信步而出。
身上的大氅在扑面来的风雨中猎猎作响,领上的结却是打得结实。自今晨那女人离宫前往佛寺寻欢作乐以后,他便再无将身上大氅除下的打算。
檐下的回廊重重叠叠,迅疾的夜雨墨泼了半壁廊坊,沿途隐在雨幕中的嶙峋木枝犹如夜行百鬼,阴沉的天色偶尔裂开的银枝令人心悸到胆寒。
高俨踩着半湿的鞋跨过大明宫半掩的后门,映入眼中的便是梧桐树下撑伞等候的人影——他的皇兄,身着一袭明黄色的龙袍,正站在雨幕中静静眯眼瞧着他。
同样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相比之下高俨要清瘦太多,身上那股威势便自然肉眼可见地弱了太多。可没有一个人会天真的以为那个清瘦的少年是可任人宰割之辈——那可是个年方十岁就敢面不改色地让钢针直刺入喉的狠角色。
“今夜风雨微重,臣弟旧疾又复,未能见礼,还望皇兄见谅。”高俨一手举着黄纸伞,秀致的眉眼间却满是轻淡和倦怠神色。他回望高纬,嘴角微弯。
“自然是不打紧的事。”高伟回答的眉目带笑。
忽而天际一束雷光轰隆劈下,却是照亮了伞下二人半边肖似的面庞。
雨势渐猛,打落了枝头梧桐。那片片如蝶翼般明媚的花瓣便飘扬辗转,轻易地铺满了二人周围的土地。
“今夜梧桐经雨凋零,正是绝佳的观赏之时。”高纬盯着几经辗转跌落在自己脚旁的梧桐花瓣,忽然开口道。
高俨有些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番四周:“可臣弟并不喜欢这些毫无生气的死物。”
他从来都是这样,做着一些放肆却又让人只能暗自咬牙切齿的事情。可……也仅限于今夜以前了。思及至此高纬唇角的笑意终于带了几分真心:“阿俨,你从小就比我聪明。”
他用‘我’而非‘朕’。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眼中荒诞不复,忽而深邃起来,“我们的父皇不是他,但凡换一个平庸一些的君主,这个皇位便毫无疑问就是你的了。”
“世事并无如果,皇兄多思了。”高俨记得有一句话叫‘胜固欣然,败也从容’,他高俨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输还是输得起的。
“只不过……”高纬话语至此双眸微微一眯,一道满是寒意的银光便刹那间从他眼前掠过,径直没入了对面那个令他提心吊胆了十余年的,亲弟弟的胸膛。
如火般灼人眼目的殷红一滴滴垂落,和着雨水晕染了浅淡颜色的梧桐花瓣。
高俨神色依然散漫地抬头瞧了一眼凭空出现的鬼面人,唇角却是微微一勾。
他很想说他其实也挺累的。
可力气似乎已经随着涌出不止的血液飞快流逝了。
他或许该感谢皇兄给了他一个如此痛快的结束。回想他这一生,锦衣荣华,除了大业未成倒也真没什么遗憾的了;就连外人所知的他那四个尚在母亲腹中的孩儿,不过也是他为了将来大业早早布下的棋子。
亲人?他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北齐皇室,不过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
他合上眼眸,忽然觉得身心俱空。耳畔似乎只留下了高纬那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朕并不想要这个如果……”
真是霸道啊,就连如果也要从世间抹除。
再度醒来时已是天明。
“你睡了半月。”床畔鬼面的声音很是喑哑,似是喉咙曾经受过极重的伤,“可有何不适?”
高俨愣了愣,有些僵硬地动了动手指,忽而轻笑一声,继而是不可抑制的、连续不断的大笑,似乎是要就此一举扫空了横在他头顶十余年驱之不散的阴霾。
鬼面也不管他,只往旁边站了站。见后者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识趣地转身而去,只
#p#副标题#e#在脚快要迈出房门的前一刻被身后的人叫住:“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他转身,然后面具就此揭开,一张在世间消失了几近十年的面庞终于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废帝,高殷。
“野心不野心,天下不天下的,始终抵不过一条命,你说呢?”他眉眼低垂,不知眸中喜怒哀乐。
高俨将头微微一侧,半敞的窗户之外正巧也是一株梧桐,那满树浅淡的醉色似是绚烂了整片山野,生意盎然。
高俨就蓦地回想起了在晋朝传入中土的《华严经》。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浮生。
他苦苦追求了那么多年的天下,如今看来不过是一株花叶一株草。倒也真是因缘际会,因果轮回。
高俨很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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