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秘密

发布时间: 2018-08-27 01:14:55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故事 点击: 125

1、一条有问题的裤子 一九八九年初秋,我考上了黄花初中。该学校坐落在黄花镇附近的一个山坡上,距村子有十几里路。去黄花镇通常有如下几种方法:有钱的人可以骑单车去,更有钱的人可以开摩托车去,没有钱的人只好走路去。我家里很穷,连学费都是父亲像乞丐

我们的秘密

  1、一条有问题的裤子

  一九八九年初秋,我考上了黄花初中。该学校坐落在黄花镇附近的一个山坡上,距村子有十几里路。去黄花镇通常有如下几种方法:有钱的人可以骑单车去,更有钱的人可以开摩托车去,没有钱的人只好走路去。我家里很穷,连学费都是父亲像乞丐那样死皮乞脸向每一个沾亲带故的人筹措的,当然不会有单车,所以我只好走路。我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坐父亲的鸡公车去,父亲早已跃跃欲试。所谓鸡公车,就是电影《淮海战役》里老百姓推着大米和白菜上前线支援子弟兵的那种独轮车。去年除夕,他就是用这样的鸡公车把家里养的大白猪推到了黄花镇的屠宰场。但我不愿意,我觉得我不是一头猪,也不是一袋什么货物,坐这样的车子多少有点丢脸。谁知到了学校,我的父亲做出了一件让我更加丢脸的事:他一走到学校大门,往墙角一靠,也不管有没有人,二话不说,就伸手往裤裆里掏,他用针线把学费牢牢地缝在内裤里了——这是乡下人常用的藏钱方法。就在父亲往裤头里乱掏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像机关枪一样朝我们扫射过来。我脸上发烫,恨不得地面裂开一道裂缝,好让我将脑袋塞进去。

  黄花初中建在小镇旁边的山坡上,山上树木葱茏,山下有一湾河水弯弯曲曲地流过,在远处折出一角来,明亮如女孩子的指甲儿。但校园年久失修,简陋得像一座废墟,一道坍塌了好几个缺口的围墙圈住两三幢颓败的房子,墙角长满了青黄的杂草。这所中学就像一个羊圈,大伙儿早晚要像绵羊一样被它圈在里面,无法逃逸。

  老师们教导我们去树立远大理想与科学人生观。理想远不远大,人生观科不科学,当然由老师说了算,所以有不少同学越来越像木偶。但我有另外的想法,至少要保留梦想的权利,不肯去接受别人设计好的人生目标,结果老师们大失所望。他们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说,世界上最伟大的理想是以天下为己任,把全人类中受苦受难的三分之二解放出来。凭良心讲,这样的理想者很让我辈肃然起敬,但真的要我去奋斗,把天底下的穷人一个个解放出来,就显得有点不自量力,多少有些不切实际。你瞧,我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彻底解放。

  在班会课上,班主任刘芳问我有什么样的理想?我的回答是得到一条比较完整的裤子,以免我的臀部遭受日晒雨淋之苦。刘老师提问的是一个崇高的问题,我却煞有介事地搬出了臀部,刘老师气得脸色发紫,浑身打颤,以为我存心要跟她作对。刘老师是一位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教师,老是怀疑别人要打她的主意、吃她的豆腐,所以觉得我这句话含有挑逗之意,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性骚扰。但我当时只有十几岁,整个人一团混沌,又能挑逗到哪里去?无非是实话实说而已,并无对刘老师不敬之意。

  同学们发出了阴阳怪气的笑声,继而对我纷纷指责。在他们看来,我属于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之徒,有什么资格来讽刺老师!当然我的追求太渺小了,跟老师倡导的理想一对照,不禁汗颜。其实我也有不少比较远大的理想,譬如当运动员为国争光当科学家驾驶宇宙飞船去月球作客什么的,但当务之急还是裤子问题。因为我家里太穷,我的裤子漏洞百出,老是被女同学取笑,她们惨无人道地用橄榄核掷击我裸露出来的臀部一角。我的臀部遂成了众矢之的,每天都要承受数以百计子弹般呼啸而来的橄榄核,让我叫苦连天。

  就因为这条出了问题的裤子,刘芳老师横竖瞧我不顺眼,总想找我的碴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马上揪住不放,冲着我咆哮道:你穿着邋遢,丑态毕露,身体语言不文明——归根到底一句话,就是存心要给班集体抹黑!

  那一次,刘芳老师将积聚多日的怒火向我倾泄,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倒是冷汗直冒。我想,这也不能怪人家刘老师,我这次可是给人揪住了小辫子。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班集体参加学校举行的广播体操比赛,我们做得很好,动作优美,队列整齐,总之表现出众,但我们并没有拿到名次,问题就出在我的身上。当我做到踢腿运动时,一时用力过度,那条该死的裤子竟“嗤”地裂了,全场一起鼓掌,哄笑声一片。这就是喝倒彩,我无地自容,双手掩着这条应该千刀万剐的裤子夺路而逃。就这样,我们班被扣了十分,一败涂地。

  我觉得刘老师骂得有道理,就跑回家去跟父母大吵大闹,声泪俱下,一五一十地哭诉,您们瞧,我的屁股都让人打烂了!不给我做一条新裤子就捡包裹回家,我不读了!父母一看,也脸色一变,父亲灵机一动,建议我把家里废置多时的铁锅拿去用细绳子缚在臀部上,以抵御橄榄核雨点般飞来的袭击。母亲抽抽搭搭,只顾着用一条脏毛巾擦眼泪,长吁短叹,抱怨自己当年鲜花般的人儿,却瞎了眼睛,嫁了一个穷鬼,害得儿子没有裤子穿。父亲反唇相讥,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总之,就是没有人提一提做裤子的事。我折腾了半天,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背起书包上学去。

  我终于意识到,裤子的问题一日不解决,我就一日不能安宁。有一次,我在一场美梦中把难题给解决了。在梦中,我来到一座白云缭绕、虚无飘缈的高山上,遇见了一位美如班花春卷的仙女,只见她随手摘下一块芭蕉叶,裁剪成裤子的形状,吹了一口仙气,我就拥有了一条最漂亮的“的确良”裤子。后来我不幸看到了《聊斋志异》,书上就记着这样的内容,白纸黑字,我不禁面红耳赤,我这梦不明摆着是抄袭人家的吗?

  我这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一遇到困难就动脑筋,一动脑筋就想出了办法,使难题迎刃而解。我赶快去动脑筋,果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跑到黄花镇上的缝纫店,捡回一麻袋布角儿,让母亲把这些五颜六色的布角儿一一拼缝起来,给我做成了一件衣服。这件衣服的款式很奇特,又长又宽,样子有点像孔乙己一天穿到晚的长袍,但它又是一件名副其实的百衲衣,五彩缤纷,花团锦簇,怎么看怎么像唐僧的袈裟。尽管我穿上去像一位画符捉鬼的法师,但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至少,我的臀部不会再给我丢脸了。

  我刚松了一口气,班主任刘芳老师在班上宣布,每人必须给灾区的人民捐献一件衣服,她还咬着牙强调说,这是一个人有没有同情心的表现。

  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完成了任务,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刘老师冷笑着说,别看你平时表现得还马马虎虎,一到节骨眼就经不起考验了!像你这种人,万一将来国家有难,别指望你会挺身而出保家卫国!刘老师这样说让我很伤心,也很恼火,心说,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成了这件裤子,想不到您倒来打我的主意!但她毕竟是老师,我敢怒不敢言。刘老师见我不吭声,以为我知错了,竟然抬高嗓门喝道,限你今天交上来,就是身上这件!我梗着脖子说,好好,马上脱下来都行,但请老师先给我一张稍大一点的报纸——刘老师一听,柳眉倒竖,继而脸上一红,紧绷着脸走了。#p#分页标题#e#

  我终究没有捐出这件来之不易的百衲衣,我也想做活雷锋,但也不能做露体狂。没有衣服穿,绝对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我没有替换的衣服,穿来穿去都是那件百衲衣,但同学们觉得很奇怪,因为我的衣服看上去似乎也不脏,结果大伙儿以为我有两件一模一样的长袍,其实不是的,只不过我在洗衣服时神不知鬼不觉罢了。

  我是在中午放学时洗衣服的,要洗衣服,我就跑到黄花河畔的小树林去,树林中有一棵很大的龙眼树。众所周知,龙眼树枝叶茂盛,叶子密密匝匝,像一把巨伞,连阳光都照不进来。我跳进了黄花河,在水中完成了洗衣服的任务,又四下里睃视了一圈,四野岑寂,空无一人,我赶紧飞快地爬到龙眼树上去。我把湿衣服拧干了些,挂在枝丫上,一丝不挂地倚靠在树杈上呼呼大睡。这样,这棵龙眼树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巢,而我像一只还没有长出翅膀的雏鸟。《西游记》里有一位道行高深的乌巢禅师,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等我一觉醒来,衣服也就快干了。

  这些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冬天,因为我没有胆量脱光了衣服裸露在北风之中。不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也不敢洗衣服,就是洗也干不了。但天有不测风云,我又不是气象专家,有好几次就吃了大亏。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我洗衣服时还阳光灿烂,等洗好了,却又雨如瓢泼,我只好自认倒霉,像落汤鸡一样穿着湿衣服赶回学校。光屁股在树上睡觉,这就是我的秘密。

  2、想走上树巅的人

  林间空地铺上一层落叶,青草在风中摇摆,平时人迹罕至,又隐蔽又幽静。我对该树林很有感情,没有它,我又怎能光着屁股洗衣服?整座树林就像是一件奇特的衣服,我穿着这样的一件衣服,就像鱼披着流水,惊恐于风吹草动。不过,我爬上龙眼树,匿藏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间,犹如穿着一件隐身衣,即使有人来到,也难以发现我,但我可以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发现别人。我就是这样发现了杨成安的秘密。

  那是一个阳光白亮的夏日午后,我晾好衣服,在树杈上睡着了,并如愿以偿地做了两个美梦。第一个是拥有了一百套漂亮的新衣裳,我恨不得一天换五套;第二个是我的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我活动一下手脚,正要放开肚皮饕餮一顿。由于衣不够穿,饭不够吃,这样的梦我每天都想去做,但不是每天都能做成。在那时,我的梦想,就是经常有这样的好事进入我的梦境。这样的梦想就比较容易实现,我将梦境当成现实。这就是白日梦。但很不幸,我的耳畔忽然响起“嘭”的一声,我被惊醒了。那一记声音绵软而结实,犹如一只沙包坠落在地上。我张开眼睛,只见杨成安用手撑着地面,慢吞吞地站起来。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尽管痛得呲牙咧嘴,但看上去很开心,这就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我想刚才的响声就是他制造出来的,但我不知道他用的是身体的哪一个部分。

  我有点懊恼,因为我刚享受完第一个梦,但第二个梦的佳肴刚刚摆上餐桌,我还来不及享用就醒过来了。

  我揉着睡眼,目睹了身材矮胖的杨成安纵身跃起,往一棵歪歪斜斜的相思树上走去。天哪,他要干什么呢?居然有人试图用双脚走上一棵树木!我仿佛掉入了奇幻的梦境,不禁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杨成安的确在尝试用双脚走上树巅。当然,他不可避免地失败了。他仅在树干上停留了一秒甚至更短暂的时间,就蹬蹬蹬地从树干上倒退回来。幸好,这一次他没有摔在地上。他仰着脸,深深吸一口气,又一次向树上冲去。我的睡意消失了,就像竹篮里的水一样。我一动也不敢动,惟恐被杨成安发觉。校园中树木到处皆是,他选择了这个隐秘的树林,显然不想别人发现他的事,更不想受到打扰。身材矮小、肥胖的杨成安,就像一头肥肉颤动的猪在尝试直立行走,他要走的又不是路,而是一棵棵树木。我盯着他崭新、宽松的衣服垂涎欲滴,料想质地不错。在他庞大的身躯上,要耗费多少布料呀。换了是我,完全可以做成两套!出于内心的嫉妒,我不怀好意地想起了一句本地的民谚:教猪上树。该民谚的意思是说,某人在干一件他不可能完成的事。我认为这句民谚,对杨成安同样适用。他正在驱使自己去做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他笨拙的姿势跟一头猪何其相似!我想,如果他长得瘦一点,就算无法做到身轻如燕,但也有可能像猴子那样灵巧地爬上树去。但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与其说他想用双脚走上树去,毋宁说他利用这些高难度的动作来达到减肥之目的。然而杨成安心无旁骛,他目不斜视,集中精神,一次又一次执拗地、顽强地冲向树木。林间轻风吹拂,鸟儿啁啾,四下里一片死寂。除了杨成安一次次地踩上树木发出的“啪啪”声,以及偶尔摔在地上发出的“嘭嘭”声,树林的安静几乎让人窒息。由于我长时间不敢动弹,手脚麻木,身子一滑,几乎要从树下摔下来。幸好,午休结束的钟声从山坡上传来了。钟声悠扬,杨成安脸色安详,蹲在河边洗净双手,又抹了一把脸,才脚步沉稳地离开树林。我的衣裳也干了,我穿上它,赶回课室。

  胖子杨成安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的家就在黄花镇上。我曾一度对他泛着红光的脸和一身肥肉肃然起敬,我想他家里一定很有钱,那身肥嘟嘟的好肉就是证据!我面带菜色,双目无神,瘦得胸口的肋骨一根一根凸出来,清晰可见,这都是拜贫穷之所赐。其实,我的猜测缺乏根据。杨成安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他父亲是磨豆腐的,他有吃不完的豆腐渣。那些堆积如山的豆腐渣,轻而易举地养大了杨成安,除了养他,杨家的猪栏还养着好几头大肥猪呢。杨成安父亲就像喂猪一样将儿子养大成人。杨成安虽然体积庞大,但他在班上仿佛是隐身人或透明人。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沉默寡言。除了上课,他几乎不在我们的视野出现。课间十分钟是同学们嬉戏打闹的黄金时间,同学们打成一片,众声喧哗,但这样的场合跟他是毫不相干的。运动场上从来不见他的身影,课室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倘若他从同学们身边经过,也显得无声无息,犹如一道影子在飘过。通常,他像一缕烟雾消失在更大的空气中。他对集体活动好像有说不出的厌恶,每逢迫不得已,他就尽可能在人群中掩藏自己,譬如大合唱或上劳动课,他总是匿身于隐秘地带或不起眼的角落,俨然以边缘人自居。在茫茫人海之中,杨成安妄想像一滴水那样注入,不发出一丝响动。但他错了。我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校园风行一时的《散文诗》双月刊上多次出现过的一个句子: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p#分页标题#e#

  有一段时间,我将杨成安当成自己人,因为我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想两块沉默的石头有可能擦出友谊的火花,但我错了。当我跟他搭讪了几句,不得不承认他是一块真正的石头。他双眼迷惘,心不在焉。他仿佛在眺望天边的浮云,又像盯着虚空中一件不存在的东西。他的世界宛若一个漆黑的、封闭的城堡,他蜷缩其中,既不打算让别人进去,也不打算出来。我只好中止了这样的尝试。尽管我性格木讷,但我渴望融入到温暖的集体中去,我是如此害怕过早袭来的孤独。我平时有点郁郁寡欢,那是由于家境贫穷导致的不体面而感到自卑。那么杨成安离群索居是因为什么呢?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谜。不过,我不打算刨根问底。我觉得杨成安淡水湖般平静如镜的外表,潜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能量,但我绝对不想它冲我爆发出来。何况,每一个人都有权拥有自己的秘密,这跟别人没什么关系。如果有一个人将我光屁股在树上睡觉的事揭穿,我也不好受。但无论如何,这个谜就像一颗种子埋入我的心,我不知道它是否会萌发。

  自从无意中窥见杨成安用脚爬树,我有点惴惴不安。我有一种古怪而难受的感觉,仿佛偷窥女人洗澡。的确,每一个人的稳私都有点像女人的裸体,无论偷窥者还是被偷窥者都感到难堪。

  第二天,我跟杨成安擦肩而过,他毫无异样,看来不知道我发现他的事情。他礼节性地向我点了点头,看上去像个镇上的领导,我差点笑出了声。这个家伙!据说他因为有一个磨豆腐的父亲而愀然不乐。这点我是很难理解的。我的父亲也很卑微,但我依然爱他。他是一个靠推鸡公车谋生的人。鸡公车在那个时代逐渐销声匿迹,这种车辆因效率太低而被淘汰乃是必然,终将被双轮车或机动车所替代,懂得驾驭鸡公车的人越来越少。父亲正是这种古老技艺之硕果仅存者,他不慌不忙地扶着车把手,推动着车板上堆积如山的货物或柴禾,似乎毫不费劲,嘴里还哼着轻快的小曲呢。车轮滚滚向前,车轮和道路的接触犹如亲吻,所发出的声音悠长而响亮。鸡公车有一个优点,就是可以在十分崎岖的羊肠小道上行驶,它需要的路面不多,只要容得下木头轮子就可以了。除了它,我还没见过任何一种交通工具跟道路有如此深刻的联结,它们互为对方的影子,宛若情人在拥抱并发出低吟。鸡公车在父亲的手上,不亚于一件乐器。

  那一天,杨成安不知怎么跟春卷发生争执。春卷是一个长得十分结实的女孩,胸脯和臀部都非常结实,结实得有些夸张,仿佛里面囚禁着什么凶猛的小动物。后来,我发觉用结实来形容这样的一个女孩不准确,她长得多么漂亮。她的美丽又突如其来,气势汹汹,犹如一支伏兵从斜刺杀出,让不少男孩猝不及防。在这些为数众多的男孩之中,就包括了行为怪异的杨成安。我们班上有几个女孩也很漂亮,她们的美犹如暗礁隐藏于海水中,将在未来的几年水落石出,但目前还看不出任何端倪。于是,春卷犹如一朵灿烂的红花,在一大片绿叶之中卓然独立,不可一世。那天,杨成安涨红着脸,仿佛他的脸是被眼前的这朵大红花映红似的。他没有吭声,也许是找不到机会说话。春卷用手指点着杨成安,几乎戳到他的额头,嘴里像发连珠箭似地说:你看你,横着量比竖着量还大,没事干就去减减肥吧。你老爸还是磨豆腐的呢,如果你换了一个不是推豆腐磨的老爸,说不定我还会考虑。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春卷越说越刻薄,她总是这样,仗着自己比别的女同学多了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甚至在赵云老师面前也大大咧咧。刘芳老师很看不惯,她一张脸也很俊俏,就是胸前坦荡如砥。就此而言,我跟春卷都是刘老师的眼中钉,应该站在同一阵线才对,可惜春卷双眼长在头顶上,只愿意用鼻子跟我对话。春卷越骂越大声,杨成安的脸越来越红,继而发紫,等她骂完了,他的一张脸就像猪肝似的。他最终一句话也不说,抬头看看天空,转身就走了。他走路总是无声无息的,夏日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打在地上,仿佛一只笨拙的黑鸟被剪掉了翅膀,又像一条镣铐拖动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显而易见,杨成安向春卷示爱遭到了无情的拒绝,不仅如此,他还暴露了致命的弱点:他最怕别人说他父亲是个磨豆腐的。后来,凡是跟他有争执的同学,无不抓住了他这个弱点迎头痛击,屡试不爽,稳操胜券。但我对此不以为然。冤有头,债有主,有过节可以争吵,甚至动刀子也没什么不可,但何必将人家的老爸搬出来呢?如果我的意中人因为老爸推鸡公车而嫌弃我,我该怎样处理呢?我发觉自己难以抉择。但我对杨成安似乎有了点理解。

  那一幕是琥珀告诉我的。琥珀说,他俩在操场的篮球架下演了这样一出好戏。春卷越说越激昂,杨成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别看杨成安不声不响的,倒挺会那个呀。这就是无声狗咬死人。琥珀格格笑着,又说,但春卷就不同了,每次有男孩追求她都要大肆张扬,惟恐全校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末了,她总爱说,我怎么会跟人相好呢,这是违反校纪的事呀。但这个婊子养的,迟到,早退,上课打瞌睡,她有哪项纪律没违反?杨成安不是第一个失败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傻头傻脑地说,也不能怪杨成安,你瞧人家春卷多迷人呀。琥珀曲着手指往我脑门爆了一个栗凿,啐道,我看你是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满脑子黄色思想!

  琥珀为人热情,性格开朗,又有几分调皮捣蛋,她经常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或者满教室用拖鞋追打着男生,像草原的小鹿一样矫健地从东倒西歪的桌椅上横跨而过。她双腿修长,腰肢纤细,无疑就是那种在数年后焕发惊人美丽的少女。尽管美丽仍潜伏在她的身上,仍像古船中的宝藏沉睡在海底,但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却非常迷人。

  3、饥饿的滋味

  学校是镇上惟一的乡村中学,汇聚了四邻八乡的农家少年,这里的学生从没想过去高一级的学校深造,他们只想混够三年之后,拿到一纸毕业证,去珠江三角洲打工时会写一封简单的家书,仅此而已。事实上,这所学校近十年来,没有几个人能考起普通高中,它惟一的贡献就是源源不断地向珠三角施送牛高马大的打工仔和心灵手巧的打工妹。该校的老师都有本事把教学当成了业余或副业,他们各怀绝技。譬如语文老师,他有一手绘美术字的绝活,在县内外大名鼎鼎,公路旁,厂房边,农村的泥墙,随处可见他用石灰浆刷写的美术大字:“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诸如此类。生物老师是出没两广的猪崽贩子,他牵肠挂肚的是猪栏的猪崽而不是我们,有一次,他突然敲了一下脑袋,想起猪崽忘了喂食,把课本一扔就跑了,只丢下一句话:“大家自习吧,没事不要乱跑,别让老师到处找!”历史老师兼班主任刘芳虽然连秦始皇是哪个朝代的人都搞不清,但她绝对是一位天才的裁缝师和杰出的推销员,她把生意理所当然地做到了班上:班上的十二名学生官,自班长以降,每人订做一套“官服”,每位“官员”交十三元钱。我不幸做过学习委员,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拿不出这笔钱,老师您把我解甲归田算了。#p#分页标题#e#

  物理老师赵云是黄花初中最有趣的老师,他整天都在想着搞发明,由于我的物理不错,所以深受他的器重,做过他的得力助手。赵老师一生的发明不可计数,譬如他用一块磁铁、几根铜丝以及竹筒塑料膜等东西,做了两个对讲机,他跟女朋友拍拖时,故意一人走到一个山头上去,大讲甜言蜜语,两人就像朝鲜战场上的通信兵。其实,这种对讲机需要的技术并不高,我也会做,困难的是隔了两个山头还能接收不误。赵老师的这个发明本来没有什么不好,但自从借给班主任刘芳之后,我们就遭殃了。刘芳老师自己拿了一只,另一只交给班长,就这样,我们一有风吹草动,她都了如指掌。顺便插一句,刘老师就是赵老师的女朋友。赵老师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要制造一架水车,以便解决全校师生的用水问题,这是一个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创举,连校长都表示支持,愿意拨三百元以作经费之用。

  诸位有所不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黄花镇还没有用上自来水,黄花初中的用水问题就更加艰难。学校在山坡上,水井却在山脚下,我们得用水桶去山下挑。校长曾经叫我们利用劳动课在山顶上挖了一口井,但想在山顶上打井,恐怕要挖到地下二百米左右,才有井水冒出的可能。等我们挖到五十米时,校长终于知道自己是一个傻×,神色沮丧地说,算啦,别挖了。

  赵老师做出来的水车是这样的:用木头做成一个长达五米的水槽,用单车链和割木机的齿轮来做牵引,一眼看上去,这架水车有点像端午节的龙舟,其实不然,这架水车汲取了中国古典水车和现代机械的精粹,用打通的毛竹筒做水管,就可以把水从山脚引上来。水车一造出来,我们不禁大为叹服,赵老师不愧是能工巧匠,手艺超群!但有一点重要补充:这架水车利用杠杆原理,是依靠人力来发动的,每次需要五个身强力壮的男生一齐用脚去踩才能把水送到山上去。老实说,如果不是经常派我去操作水车,这架水车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对赵老师说,能否把该水车改进一下,譬如利用山羊或黄牛来发动,这并非不可能,只要装多几个齿轮,就能提高效率,省下力气。但赵老师的兴趣已不在此,他收拾行装,备足干粮,请了半个月假,准备上中火嶂去采伐木材,他打算研制一种空前绝后的机械:依靠风力来发动的木质滑翔机,以便有朝一日跟刘芳老师举行空中婚礼。

  在这样的学习环境之下,一个学生要想学有所成,就像物理老师梦想制造原子弹一样虚妄,真是比生物老师要通过贩猪崽成为全镇首富一样艰难呀。

  但我下决心要去考高中,以后还要考大学,从而脱离修补地球的噩运,所以我的成绩很好。我无疑是全班同学最寒酸的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钱的同学在我的面前觉得自己是国王。但一到考试,那些脑满肠肥的国王纷纷像非洲黑奴一样讨好我。我的肚子很喜欢考试,只有在考试的时候,我的肚子才像聚宝盆一样,装满了奴隶们进贡的大饼和烧鹅。在平时,它只不过是一只垃圾桶。但考试的日子太少了,我可怜的肚子仿佛荒废已久的粮仓,空荡无物,一片荒凉。饥饿像老鹰的利爪抓住我的胃,我经常在黑夜中被饿醒过来。我对黑夜开始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那种饥饿的感觉,就像毒蛇多年来盘踞在我的记忆中。黑夜是无辜的,它成了我倾泼仇恨的替罪羊。

  如果一个人不幸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家庭,就免不了要受苦受难。诸如吃不饱,穿不暖,要读书又没有钱。我受过的苦难并不少,譬如在乡下耕田时,跟老黄牛打架,老是被它顶得四脚朝天,但这些都比不上饥饿让人恐惧。我在黄花初中读书,就对着米袋子发愁,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用三斤大米对付一个星期。在那时,一条野狗从我身边跑过,都会让我想起一大块香喷喷的红烧狗肉。我经常梦见大饼和烧鹅,但总是没有吃饱就饿醒过来了,忍无可忍的胃终于像一支起义军揭竿而起,要把我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那种饥饿的感觉几乎让我绝望,当年李闯王进入北京,我想大明朝的崇祯皇帝就有过这种感觉。

  黄花初中坐落在一个山坡上,四周是一片肥沃的田野。这片田野在春天是绿色的,因为种水稻,到了秋天就是金黄色的,因为水稻熟了。冬天则不值一提,因为什么也不种,田地被农夫大片大片地犁翻过来,晒得发白,像一片片灰白的鱼鳞。我对这些季节不感兴趣,只有夏天例外,因为夏天是收获番薯的季节(顺便说一句,那时我为饥饿所苦,整天在绞尽脑汁讨好我的肚子)。众所周知,无论是多么高明的人,也没法把地里的番薯一个不剩地收回去,多少总会有一些漏网之鱼。事实上,地里的番薯就像当年中越边境上的地雷一样,不可能扫得一干二净。

  在夏天,同学们经常看到一个人拿着一把扫雷器似的东西在收过后的番薯地上逛来逛去,偶尔还蹲下身去,利用手中的工具去挖掘,就像一位在中越边境上扫雷的工兵。那个人的头上戴着树枝和草叶编织成的帽子,把半边脸都遮住了,身上又披着两块宽大的香蕉叶,看上去就更加奇怪。不少同学满脸亢奋地奔走相告,以为看到了中越战争片中无比英勇的我人民子弟兵——那时候这类片子很吃香,我人民子弟兵理所当然是大伙儿的偶像。有人还跑来跟我说,我看到英雄了!但我总是一声不吭,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那个人就是我。我需要地里的番薯填充我像防空洞一样的肚子。只有这些圆滚滚的、热乎乎的家伙才能让我抵挡腹中穷凶极恶的饥饿。我拿在手上的当然不是什么扫雷器,而是一把自己制造的锄头,它由木棍、石头和绳子构成,因此有名无实,但用来对付藏在地里的番薯也绰绰有余。至于我为什么要乔装打扮,是不想我的同学认出我,靠捡番薯来过日子,太丢脸了。天地良心,我不是故意要伪装英雄来欺骗大家的。

  但我也骗不了几天,同学们认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因为所有的英雄都不会像我这样毛手毛脚,缩头缩脑,东张西望。我手中的工具反倒有点像是历史老师兼班主任刘芳介绍过的山顶洞人使用的磨制石器,因此,我极有可能是一个原始人或野人。那些人越想越兴奋,还跑来跟我商量,希望我给他们制造几副弓箭和绳套,准备把该野人生擒活捉送去做科研,当然活捉不了,射死勒死也不要紧,反正还可以制成标本。我一听此言,几乎被吓破了胆,从此不敢去捡番薯了。乔装打扮去挖番薯,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秘密。

  4、在少女身旁

  我的第二个秘密昙花一现,因而无所谓保守或揭穿。而第一个秘密却被杨成安发现了。我多次藏身于树丛之中,窥见他练习用双脚在树木上行走。我发现他进步很快,技艺与日俱增。现在,他能在树木上行走八九步之多,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从树根一直跑上树杈的杨成安的身体,几乎跟树木构成一个直角,却又跟地面保持平行。这样,再用猪之类蠢笨的动物来形容他,恐怕就不大合适,他现在比狸猫还要敏捷。当他奔跑到树杈之后,就用手轻巧地抓住树枝,身体往上一仰,干净利落地翻身骑坐在树杈上,然后再顺着树干滑下来,开始新一轮的练习。这个努力在树上行走的少年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我屏住呼吸,惟恐惊动了他。杨成安在一棵棵树上进行着艰巨的练习,终于轮到了我栖身的那棵龙眼树。他顺着树干蹬蹬蹬地奔跑,竟然一路冲入了树冠之中,就这样,他看见了赤身露体的我。我措手不及,双膝一软,差点从树上摔下来。杨成安倒是比我想象的镇定得多,他赤裸的双脚凌空踩着一根粗如儿臂的树枝,随着树枝的晃悠而轻微地起伏,就像一位银幕上精通轻功的武林高手,又像一只大鸟翩然欲飞。这个面目阴郁的少年,忽然对着我咧嘴一笑。少年明亮的笑容犹如璀璨的钻石,在刹那间照亮了鸟巢般暗黑的树冠。杨成安如此灿烂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也是仅有的一次。他从树上滑下,依然无法掩饰眉眼间的浓烈笑意,扬长而去。#p#分页标题#e#

  杨成安并没有将我的秘密公诸于众,我在河畔洗衣的习惯一直持续到冬天。但从第二天起,他就不再在河畔的树林中出现了,我知道他不愿意练功时有人旁窥。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在练习一种类似于轻功之类的技艺啊。那个年代,《少林寺》、《霍元甲》之类的武打片方兴未艾,李连杰和梁小龙成了无数少年的偶像,纷纷舞刀弄枪煞有介事地操练起武功来。我有幸得到一本线装油印的“少林秘笈”,也练过其中的几样。一种是“绵掌”,我将一沓旧书放在方形石头上以掌缘击之,一起一落,犹如厨子切菜;一种是“拈花功”,练法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一颗黄豆,以顺时针方向用力挤捏。书中说,绵掌练成之后至刚至柔,可透过一块豆腐将石头击得粉碎,而豆腐毫发无损;拈花功也非同小可,分筋错骨,伤人立死。可惜,我练了几天就捧着红肿的双手半途而废。而杨成安的“轻身术”显然略有小成,我不禁大为佩服。

  九月到了,秋意渐凉。秋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我的头脑浮现出一句相似的诗,作者是谁我忘了,但这句诗让我刻骨铭心。我马上泛起了鸡皮疙瘩,仿佛冬天的北风已提前吹入我的身体。这是一种寒冷的记忆在我的体内复苏,每到冬天,我就像一只寒号鸟蜷缩在课桌上,冻得瑟瑟发抖。顺便说一句,那时我对诗歌或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走火入魔,并尝试着写下一些“阳光淋湿了父亲的脊背”、“晃动的牛尾像鞭子驱赶着老牛”之类的句子偷偷地向本市的小报投稿。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表。同学们纷纷换上了秋装,而我依然披着那件布片拼凑成的百衲衣。这件衣服,在夏天我嫌它太热,在冬天嫌它太冷,而在秋天则不冷不热,所以我对它颇为满意。那是一个清凉如薄荷的秋日清晨,天蒙蒙亮,一切都影影绰绰,太阳将在二十分钟之后爬上河畔的林梢,并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但此刻仍沉睡在镜面般的河水中。学生陆续来到操场,这就是我们做早操的时间。体育老师孟东站在数百名学生组成的歪歪斜斜的队列面前,调整着队形,他喊得声嘶力竭,但并没什么效果。同学们大多睡眼惺松,呵欠连天,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就像发瘟鸡似的,再也懒得挪动一下。校长勃然大怒,不知道他从哪儿操来一根长长的竹竿,贴着地面从学生的脚跟狠狠地戳过去,从队头到队尾,竹竿过处,操场上留下一条条直线的痕迹。同学们纷纷跳跃躲避,就像猴子一样上蹦下跳。就这样,队伍总算有了点笔直的样子。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个清晨。当一套体操做完,晨曦柔和地打在身上,阳光像银白的小鱼,在操场上跳动,一片耀眼。孟老师一声哨响,队列马上像一座建筑在沙堆上的城堡,顷刻间分崩离析。倘若说刚才的队列还称得上是一张四四方方的纸,那么这张纸现在已被撕成了纸屑,并且正在被风扬起,四处纷飞。琥珀跟我擦身而过,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过我,我不假思索,一把接了过来。我并没有正视她,她也没有看我。我相信不会有第三者看到我俩之间隐秘而迅速的传递。我感到手中之物异常柔软,一阵温热透过指尖传了过来,我无法控制因激动而颤栗的双腿。同学们像退潮的波浪脱离河岸一样,迅速离开了操场,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伫立在空旷的操场上,拆开了纸包,那是两只半球状的、白花花的面包,这两只面包就像两个一模一样、无限缩小的太阳在发光,并给我带来了温暖。我说不清那些热量,是面包固有的还是来自琥珀的体温,我的脸上一热。我瞅着手上的面包,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春卷发育成熟的乳房,它们在春卷的胸前隆起,仿佛平原上的山丘,呈现出奇崛险峻之美。我认为春卷的胸膛十分好看,我曾经在梦见衣服和食物的间隙梦到这对形状优美的乳房。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在梦中见到春卷的脸庞。

  我在早读课上狼吞虎咽地干掉了这两只面包,它们在我喉咙上停留的时间十分短暂,但它们留给我的滋味和感觉却异常悠长,甚至在十六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这两只面包就像两面金牌一样,深深地珍藏在我记忆的橱窗,这是两面铭刻着友谊和温情的金牌,但我认为金牌的得主应该是琥珀。我将腮边残留的一点面包屑抹入了喉咙,当我一转身,就看到了琥珀明亮的眼眸和嘴角的笑意。琥珀的眼睛眨了眨,她的眼波,就像细浪一样荡开水草葳蕤的睫毛。我觉得她在用眼睛跟我说话,我点了点头,我读懂了她眼睛里的全部内容。我刚才咬嚼面包发现了馅里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傍晚课后请到后山一聚。字迹娟秀优美,显然出自女孩子之手。异性之间传递纸条一向普遍,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不过,她郑重其事的做法,却使一场简单而寻常的约会变得有了几分悬念。顺便插一句,琥珀住在镇上,她父母是镇上赫赫有名的面包师。

  在课间十分钟,琥珀一反常态,既没有跟同学嬉戏打闹,也没有站在走廊上远眺风景,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课桌上,她在飞快地翻着一本书,但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一页上。我一向就寡言少语,只是心中怦怦乱跳,犹如春潮激荡,一时难以平静。当天的课程,我根本无心听讲,我知道我跟琥珀将会缓慢滋长一个共同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预感到这将是一个致命的秘密,出于一种对未知事物的向往和恐惧,我跃跃欲试,又惶恐不安。

  傍晚,我如约来到后山。琥珀早就到了,她坐在青黄的草坡上,小巧的下巴抵着膝盖。她捻着衣角,没有直视我。她的眸子,向来如万里无云的碧空,此刻却像有了复杂的内容,就像火烧云一样翻滚、飘忽和壮丽。我有点奇怪,也没往深处想,在一刹那间,我被她身上的衣服吸引住了。这显然是一件新衣裳,雪白的的确良布,胸前还绣着两朵带着修长叶子的兰花。我对别人的衣服十分敏感,一时两眼发直。我情不自禁地赞叹,真好看啊!

  琥珀的脸上绯红,她误解了我的意思。她低声说,真的么?她平时凶巴巴的,像一条张牙舞爪的母大虫,如今却变成了小绵羊。我点点头说,我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对她身上的新衣裳艳羡不已,垂涎三尺。我想,该布料的质地一定不错,我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无法控制我的手,我的手仿佛具有独立生命似的剧烈地颤抖,它们变得激昂起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准确地而迅速地捉住琥珀的衣襟,用力捏了捏,就像以前练拈花功一样。这是一双无比贪婪的手。它们没有动弹,像是喝醉了。琥珀打开我的手,说你想死呀,动手动脚!我脸红耳热,双手就像被抽掉脊椎的蛇那样,一下子瘫软下来,它们方才从触摸衣裳的迷醉中苏醒过来。此刻,夕阳越来越红,将晚霞照得透亮,一片辉煌,连远处的黄花河也金光闪烁,仿佛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四处流动的庙宇。金色的霞光照着琥珀脸上的茸毛,她的脸蛋儿像镶上了一道金边,看上去就像圣洁的女神。#p#分页标题#e#

  琥珀说,你那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让我知道啦。你以后要乖乖的听话,不可有一丝违逆,否则我就告诉别人啦。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又夹杂着一丝小小的要挟。我心中一惊,乔装打扮去捡番薯也不体面,但总比别人发觉我光屁股的好,就是不知她说的是哪一个。我说,我有什么秘密呀?琥珀杏眼圆睁,斥道,你少装蒜!我说什么你自己清楚!我说,你要我做什么呢?我倒不觉得自己是特别能干的人。琥珀说,这我可不管,你做不到我就让你的屁股大白于天下。她觉得这句话比较有杀伤力,比较逗人,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她笑得掩着肚子蹲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首先呢,不准你跟春卷好。我嚷道,谁跟春卷好来着?琥珀说,现在是没有,但很难担保以后不会。难道你没有想过?我就不信,就是光想也不行!我叫起撞天屈来,说我真的没想过。我说的是真心话,我除了被她的乳房所吸引,对她的确没什么兴趣。她也就是乳房有可取之处,其他不值一提。在当时,我除了对衣服和食物朝思暮想,其他的一切东西包括女子,对我并无特别的吸引力。

  琥珀说,你那样子不好,人跟猴子还是有区别的。我承认她讲得有理,但我也不想那样。如果我多一件裤子,王八蛋才会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去。但我嘴上却说,你有问题呀你,跑去看人家穿不穿衣服,这像什么话!琥珀说,你倒指责我来啦,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你既然有胆展览,就不要怕别人参观!那好,看到底是我不像话还是你脸皮厚,不妨让全校师生评理去——她说着“噗嗤”笑出声来。她这一手,可够损的,这样大伙儿不就都知道我的事了吗?我想到自己光屁股躲在树上被一双眼偷窥,尽管这是少女的明眸,心里也有些难堪,更重要的是,今后洗衣服的问题不容乐观。我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我感到连这双手也充满悲伤。

  你怎么啦?琥珀凑近我,关切地问。她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发丝拂上我的脖子,有点痒痒的。她的身体发出一种类似于木叶或草汁的清香,但又若有若无。我吸了吸鼻子说,你像个水果!那段日子我沉溺于诗歌,喜欢用诗的语言来描事状物,那次我也是有感而发。琥珀听懂了我的意思,脸颊飞起一片红霞。她就像变戏法似的,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了一团东西说。你瞧,这是我送给你,你喜欢吗?天啊,这是一套新衣裳,它是由士琳蓝布缝成的,质地细腻,手工精巧,我从没触及如此漂亮的衣裳,这该要多少钱啊。一股巨大的幸福感迎面袭来,就像一段圆木撞击在我的胸膛,我几乎被它撞翻!这样的一套衣服,不亚于一个穷光蛋面前出现的一座王宫,而该穷光蛋被告知,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属于他的。我无法忍住心底的狂喜,双腿因激动而战栗,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放心地问,真是给我的吗?琥珀横了我一眼说,你瞧你,像个傻瓜似的,以后你还要脱光衣服爬到树上去,可别怪我用石头掷你!琥珀说着,忽然“哎哟”叫了一声,她皱着眉头,伸手揉了揉背部,脸上露出了痛苦而扭曲的神色。我扶住她,说你没事吧?她摇了摇头,说我有点累,我要回去了。她挎著书包离开了山坡,但腿脚似乎不是很麻利。我感到非常奇怪。她仿佛掩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暮色打下来,笼罩着她瘦削的肩膀,仿佛一阵轻雾。我望着她的身影,眼里涌起了一层水雾状的东西。我不喜欢流泪。我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我无法抵御这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的柔情。在我的视线和她的身影之间,仿佛为一根看不见的纽带所联系,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我决定恪守这一秘密。天黑了。夜色像漆黑的锅底倒扣下来,我捧着衣裳,在山坡上久久地伫立,尽管铺天盖地的黑暗完全抹掉了我的身影,但我心里有一叶火苗在跳动。我奇怪地认为,黑暗已经结束,而光明才刚刚开始。

  5、物理老师的秘密

  所谓秘密,就是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而对于我来讲,说不想被别人知道更加准确。譬如我乔装打扮去挖番薯,譬如我光屁股爬到树上去。但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有可能不再是秘密,或者说当事人以为是秘密,但事实上早已被人获悉。譬如杨成安及其轻身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认为无人知晓。也许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有秘而不宣的事情或渴望,只是不足为外人道而已。譬如丰乳肥臀目中无人的春卷,她的父亲是一个瘫痪在床长达十年之久的病人,她不想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是的,纸包不住火,这个谚语就像一团火焰,将围拢着它的秘密化为乌有,犹如火将纸片烧成灰烬。就此而言,所有试图掩盖秘密的想法都是不容乐观的,惟一可靠的是秘密并没有诞生。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已经无须再为我的秘密被人察觉而担惊受怕,因为我的秘密已经消失了,就像清晨的炊烟消失在缭绕的云雾之上。

  我的脑海里老是萦绕着一件事,挥之不去。那就是杨成安虽然不再在河畔的小树林练功,但按他的性格来说,他是绝不会放弃的,他肯定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偏僻角落继续苦练。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冲动地走到他的面前,想问一问他,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对我笑了笑,对我的态度有所改观,但仍无话可说。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我注意到他近来心情不错,时常一个人在安静地吹着口哨。口哨声欢快而低沉,他仿佛在压抑心底的快乐。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得意忘形的人。我打破头也想不到,这个面目阴郁、宛若木头的少年竟能吹得一手好口哨。料想他的轻身术又更上一层楼,现在走上树木应如履平地了吧。我觉得他在哪儿练功是一个谜,而为什么练功就是一个更大的谜。他练好了轻身术,总不会去做一个打家劫舍、偷香窃玉的绿林大盗吧,那时我们刚看了电影《峨嵋飞盗》,这部精彩的武打电影教导我们,坏人即使一时得逞,但终究不会有好下场。这就是邪不压正的道理。我一念及此,不禁对杨成安大感忧虑。

  自从琥珀给我雪中送炭,我就摆脱了那段光着臀部躺到树上去的日子,可以堂堂正正地像别人一样将衣服换下来洗了。我将它跟我的百衲衣轮换着穿。琥珀送给我的裤子,才称得上真正的完整,我那件百衲衣则有名无实,因为它将裤子和上衣混为一谈。裤子就是裤子,上衣就是上衣,现在我才体会到这有多么重要,这关乎一个人的尊严。我觉得我的秘密已不再存在,现在我可以挺起胸膛做人了,但我心里滋长了一些疑团。我打量着身上的衣裳,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它们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这样的一套衣服,恐怕不少于二十元钱,这相当于我半个月的伙食,琥珀从哪儿来这么多钱的呢?我想,她肯定有什么在瞒着我。我这样一想,就觉得背部爬满了虫子,周身不自在。我问过琥珀,她说,你有得穿就是了,干吗这么多废话?反正我一不偷二不抢。她还警告说,千万不要将这件事捅出去,否则老师会疑神疑鬼的。我点了点头。中学生谈恋爱,被称之为早恋,这在学校是不可宽恕的,如果被老师认为我们在谈恋爱,那可是吃不了要兜着走。我觉得我跟琥珀虽然很要好,但绝不是谈恋爱,我没有那种想法,而且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也许,那是一种朦胧的、弥漫着的雾状物,我无力把握,这让我不安。我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感到恐惧。#p#分页标题#e#

  一个月之后,班主任刘芳老师终于找上门来了,她让我下晚自习去宿舍找她。我心里忐忑不安,自从上次我拒绝购买“官服”之后,我觉得刘老师就对我横挑鼻子竖瞪眼,总之她每次找我,都不会给我好果子吃。刘老师的宿舍并不大,是一间普通的平房,前半截隔开当餐厅,摆着两张滕椅和一张小茶几,里面就是卧室,中间用铝线拉着一张布帘,但刘老师嫌出入麻烦,懒得拉上,遂形同虚设。我只瞥了一眼,就看清了卧室的全部摆设:一张床,床边是塑料布套在铁架子做成的简易衣柜,靠墙的位置还用几块方砖砌了一个小小的天井,放着一口水缸,权充洗漱间。其实,我不用看也知道,老师宿舍的陈设大抵如此,千篇一律,没什么新意。因为房子空间狭窄,而这才是最科学最实用的设计。刘老师见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乱转,愠怒地瞪了我一眼。

  刘老师凝视着我,冷静而凶狠,她仿佛要从我的眼睛发现什么破绽。我被她瞧得有点好笑,也有点毛骨悚然,气氛马上变得凝重起来。我站着不动,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恰好赵云老师也在,他正持着铰钻在一件玩艺上钻孔,发出十分刺耳的噪声。那件东西像鲨鱼的巨翅,是由坚韧的木头做成的,染着白色的涂料。近来,校园传闻赵老师正在夜以继日地赶制一架神奇的木质滑翔机,料想这就是机翼的一部分。赵老师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要命的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所以也就无从防守。既来之,则安之,我索性放松身心,饶有兴趣地去瞅赵老师干活。刘老师将我的这种态度视之为一种挑衅,她认为我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终于图穷匕现,凶相毕露,咆哮道,你不吭声就以为我不知道了吗?你必须老实交待,你是什么时候跟琥珀好上的?我如梦初醒,啊,原来如此!但是我没跟琥珀谈恋爱,所以用不着惊慌,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有这样的无稽之谈。于是,我问道,这是谁说的?刘老师冷笑说,你甭管是谁说的,你只管低头认罪就行。你想知道是谁举报的,然后实施打击报复对吗?我告诉你,这绝对没门!我听了很生气,说话也就有点放肆,我大声说,我没有跟琥珀相好,没跟任何人相好,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一个女或男的相好。刘老师您别以为您跟别人相好就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要相好,刘老师您不要推己及人!刘老师一听,用手指着我说你你你——她气极了,一时无言以对。由于我这句话涉及到刘老师的男朋友赵老师,所以他放下手上的螺丝刀,奇怪地向我扭过头来,他眨了眨眼,双手一摊,意思好像是说别将他拉下水。

  我觉得很滑稽,整件事情都非常好笑。我盯着赵老师,强忍住心中雪崩般想大笑一场的欲望,这股欲望就像一束雷管,它就要在我的心中引爆。我咬着嘴唇,憋得脸色通红,我终于将大笑的欲望成功地扼杀在摇篮之中。我就像一个高明的拆弹专家,成功地排掉了一次潜在的爆炸。我的神情肯定十分古怪,刘老师见我有恃无恐,摸不准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我对着赵老师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笑容,我缓慢而清晰地从嘴里吐出了一句话:“我的心肝儿,甭说是一棵灵芝,你就是要月亮我也会给你摘!”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记重拳,准确而凶猛地打在赵老师致命的部位上,他的脸色霎时大变,惨白如纸。他像一个鬼那样难看。幸好刘老师没有留意,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误以为这是我跟小情人讲的甜言蜜语,兴奋得哇哇大叫,说这就对了,你还做了什么,必须全部交待!我没有吭声,我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我觉得站在刘老师面前接受审判和拷问的人,不应该是我,倒应该是她的男朋友。赵老师终于镇定下来,但他马上将我推掇出去,说刘老师你不要着急,对早恋问题要积极引导耐心教育嘛,夜这么深了,小黄也要休息啦,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赵老师一边劝着刘老师,一边用衣袖偷偷抹着额头的冷汗。我趁机脱身,但我有一种冤屈的感觉,我不服气地说,到底是谁造谣生事,我一定要他的好看!刘老师骂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琥珀给你买衣服全校的人都知道了,你还想抵赖不成?她不跟你好,会给你买衣服?她就因为这个被老爸揍得半死,你是不知道还是装蒜?

  这天夜里,刘老师的话就像毒蛇咬伤了我,我一夜无眠。第二天傍晚,我偷偷约了琥珀,由于担心流言蜚语,我跟琥珀是在镇上一条偏僻的小巷见面的。给我买的衣服要二十多元,琥珀家里买面包利润甚微,每天所得也就二三十元,她不敢多偷,只好每天拿一点,一共偷了好几次才凑够,但最后一次终于被父亲发觉了,父亲勃然大怒,剥下她的衣衫,在她赤裸的背上打断了两根焦黑的烧火棍。我问琥珀,这样的传闻是真的吗?琥珀摇了摇头。我想起了那个黄昏她揉着背部呻吟的样子,不禁冲动地撩起她的衣衫,但见她的背部光洁如玉,触手所及,滑如凝脂,似乎也没有丝毫挨打的痕迹。琥珀羞红了脸,挣脱我的双手。她低垂着头,整好了衣衫。

  当我回到学校,赵老师找了我好几次,他终于在晚自习时找到我。他示意我出去,态度谦恭,甚至有点卑躬屈膝的味道。他先说了一大堆我的成绩那么好肯定前途无量之类的废话,然后切入正题,谄笑着说,我们一向是好哥们对不对?我暗暗好笑,说,我不会将您的秘密捅出去的,请您放心。但我跟琥珀的确没有相好——赵老师打断我说,我信,我信,你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呀,刘老师那儿有我负责搞掂。但校长不好对付,你要当心。他咽了一口唾液,又说,也难怪你动心啦,琥珀这小妞真迷人!

  6、在水上写诗

  关于赵老师的事情,这得从我爱好写诗说起。我的成绩不错,但作文的得分并不高。语文老师秦阳在班上点名批评我的作文,主题不够鲜明、层次不够清楚,结尾又没有升华,尤其是语言逻辑混乱、拖泥带水,让人读后如坠五里云中,堪称不知所云之典范。秦老师将我的作文贬得一无是处,又充满讥诮地说,你干脆去写朦胧诗好了,存心是不让人看懂!我很感兴趣,当着全班同学问他,请问秦老师,什么是朦胧诗?秦老师支吾再三,又说不出过子丑寅卯,他不耐烦了,黑着脸摆一摆手说,所谓朦胧,当然就是让人没法看懂的啦!秦老师的解释,无法让人满意,我私下认为我的作文分数不高,很有可能是因为老师看不懂,但这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决定去写诗,本市报纸的副刊就常发表诗歌,就认真去模仿。#p#分页标题#e#

  有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投入了写诗的工作之中,绞尽脑汁,孜孜不倦。我的写作非常隐秘,我不想让旁人知晓。尽管我对诗歌所知甚少,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件危险的事,或者说我无法把握。我在纸上写了一些奇特的词语,它们犹如眼中的砂子,细小,坚硬,伴随着滚滚而出的热泪。写诗这种带有很强私密性的事,跟我略显封闭的生活方式大致吻合。那段光屁股躲在树上的日子,是我写作的高峰期,我用圆珠笔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下了一首首诗,优美、脆弱和忧伤。我文思如泉涌,冥冥中如有神助,仿佛不是我写下了这些诗,而是在记录着另一个人的口授,他就躲在我的身体中,然而我无法看清他的模样。我所写的也不是自己或身边的事物,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惊恐于这一切。词语的砂粒,汇流成诗句的长河,那些长蛇似的句子,宛若闪电撕裂一张张白纸内部的黑暗。在一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他隐藏在过去还是未来的岁月之中?那种陌生的感觉让我为之颤栗。这是另一个世界,跟现实生活完全两样。我仿佛走在荒凉的旷野中,或无人的山谷,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劈头袭来,就像夹杂在风中徐徐吹来的草籽的芬芳一样真切。我不知道哪一个世界更好,我茫然不知所措,然而,另一个世界,有一种陌生的醉意和奇美,这让我无力自拔。与其说我在享受尝试写作的乐趣,毋宁说我因羞怯而守口如瓶。

  有时写得兴起,我用小刀在树皮上刻写即兴的诗句,我仿佛在一件青铜器皿上雕刻美丽的花纹。我的诗在数月之后,将跟树木的生命融为一体,宛若树皮上斑驳的花纹。这些诗句长久地得以保留,将深刻地楔入树木的年轮,这也是一棵树的记忆,就像风声和雨雪。然而,我的诗并不是献给这棵树的,这棵树就像一张纸一样,它只起到书页的作用。我没有一个献诗的对象。世界对于我来讲,乃是一个巨大的虚空。美文阅读网

  我曾经用树枝作笔,在河滩上写诗,沙子洁白,细软,湿润,我能真正体会到那种沙沙声的乐趣。当我第二天去看,字迹已被涨潮的河水无情地抹去,沙子依然是同样的沙子,但沙滩却不是过去的沙滩了,它崭新得像一张刚制成的纸,它在等待着我的新一轮书写。

  我甚至在河水上写诗,我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写下我的诗句。河水一刻也没有停留,我看不见我的诗行,我只能体会到那泉水般汩汩迸涌的诗意。我陶醉于这种依附在虚空中的书写,我的诗并没有消失,它只是随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到达了远方。也许,下游的大河才是它发表的杂志,而浩瀚的大海才是权威的选本。

  在我走过的地方,我留下了我的诗。譬如树木、沙滩和河水,这是三种特殊的纸张,它们曾经记载着我火焰一样吹拂或月光一样纯净的诗篇。

  奇怪的是,一等我从树下跳下,我就蔫了。我说不清这种原因,正如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写诗。我坐在课桌上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黑板,搜索枯肠,一无所得。那面又宽又大的黑板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我认为黑板是人世间所有发明之中最乏味的事物。那些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痕迹,仿佛是世界消失的部分,是的,它们在短暂显现之后将被彻底擦去。干净就意味着完全的漆黑。黑板仿佛是银幕的相反之物,电影银幕是白色的,在天黑时分,它被一束强光照亮,画面马上生动起来,五彩缤纷,银幕上的人与事物仿佛不是一些影像,而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我对银幕的热爱,恰好跟我对黑板的厌恶形成对比。但我作为一个初中生,我必须长时间呆在黑板面前,默默诵记那些粉笔留下来的、就要被擦掉的白色字迹。

  自从我有了替换的裤子,我就用不着赤身露体躲在树上了。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已经养成了坐在树杈上写诗的习惯,根深蒂固,无法更改。我只好拿着纸笔爬到树上去,有一次我动了将衣服全部脱掉的念头,我马上掐断这个念头。这是毫无理由的,我不能过于迁就自己。琥珀有时跟着我,她就坐在另一个树杈上,双腿在虚空中晃荡。她没有吭声,她怕打扰了我,只有她的眸子在茂密的枝叶间闪闪发亮。

  那是一个阴晦的午后,深秋的风很大,但云朵像打湿了的棉絮,黏乎乎地贴在天上,似乎只要用力一拧,就会滴出水来。我匿身于龙眼树婆娑的枝叶中写诗,突然,我被一阵脚步声惊动了,脚步很沉,很缓慢,那些脚的主人仿佛正在遭受某些重物的压迫。我拨开枝叶一瞧,只见赵云老师和春卷扛着一大堆木板吃力地走入树林。他们在林间的空地将木板放下来,赵老师气喘如牛,似乎比春卷还要累。春卷大声说,热死我了。她用一条花手帕不断地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赵老师以前制造水车,曾经让我做过助手,但这次他造滑翔机却选择春卷,这让我有点想不通。我不认为春卷是合适的人选。他们在空地上丁丁当当地忙开了,春卷协助赵老师将木板按照榫口拼接起来,那些木板现在组成了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可以容纳两三个人。料想这就是赵老师那架木质滑翔机的机舱部分,看来他的造机工作已接近尾声。就在此刻,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赵老师像狗熊那样笨拙地爬入“机舱”,伸出了双手,春卷嘻嘻地笑着,迈步走过来。与其说她跨入“机舱”,毋宁说她跌入了赵老师的怀里。赵老师趁机关上舱门,我就看不到他们了,只能看到这具圆筒状的、奇特的机械在剧烈地摇晃,甚至在地上快速地滚动起来,并发出木头与地面碰撞的响声。“机舱”如此狭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就是想转身也很困难,这是哪一道工序呢?我的耳畔传来了春卷吃吃的笑声。

  我吃了一惊,圆珠笔从我颤抖的手中掉落,但“机舱”中的两人似毫无觉察。这也难怪,圆珠笔掉落在地,不会比一根枯枝折断发出更大的声音。春卷说,你答应过我的,可别忘了。“我的心肝儿,甭说是一棵灵芝,你就是要月亮我也会给你摘”这句豪言壮语,就是赵老师在当时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但赵老师说得含混不清,似乎他的嘴巴塞满了海绵状的东西,而这句话就像海绵里的水被彻底地挤了出来。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那具圆筒状的木制机械在地上剧烈滚动并发出轰响的情景,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我知道看见了不该看的一幕,心里很不舒服。

  7、轻身术

  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写的诗越来越多,我将它们工整地抄在笔记本上孤芳自赏。我觉得这些诗句不比本市报纸的任何一首差,我心里滋长了一个勇敢而荒唐的想法,我决定去投稿。但我还是心存怯懦,我担心被别人发觉而耻笑,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件胆大妄为或异想天开的事情。我决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将稿件塞入镇上的邮筒,就像贼一样。学校离镇上并不远,两者为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径所连接,中间要经过一片竹林和一道水坝。秋夜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静静地照耀着大地,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一些不知匿身于何处的秋虫在唧唧地鸣叫。那条小径在月光下发白,而它的四周乃是梦幻般的黑夜。这是一条结实而干净的泥路,现在它仿佛由玻璃碎渣般的月光铺筑而成,但在夜间看来,又显得何其飘忽,就像一条白纱巾在黑夜轻轻飘动。我独自一人在夜间行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惊恐于风吹草动,显得鬼鬼祟祟。我终于来到了镇上的邮电局,镇上没有一星灯火,一片死寂。我借助月光的照耀,看见了那个方形的邮筒以及它嘴唇似的缝隙,我的心在怦然跳动,我作了一次深呼吸,将稿件塞入了邮筒。我有点不放心地往缝隙里瞧了瞧,但什么也看不到。这就是我激动而胆怯的第一次投稿经历,当然,那次投稿最终石沉大海,我的诗并没有在报纸刊登出来,但这一次让我难以忘记。#p#分页标题#e#

  当我返回的时候,我看见了杨成安。他就在水坝的墙面跳跃和攀缘,捷如猿猴,迅若飞鸟。我恍然大悟,哦,原来杨成安自从在树林里练功被我撞见之后,敢情就改在夜间到水坝来练习了哩。

  说说那道水坝。其实它就是山塘的塘堤,只是山塘相当宽阔,蓄水量不亚于一座小型水库,所以塘堤也就筑得高大厚实,相当壮观。它是由一块块花岗岩用石灰浆垒砌而成的,尽管石头的表面粗糙,但一眼看去却很平整。而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石灰浆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宛若蜂巢的平面图。它就这样气势磅礴地矗立在稻田边上。而水坝的顶部就是道路,每天都有自行车和机动车在坝顶上风驰电掣地掠过。水坝的前方是一垄垄良田,山塘里的水灌溉着这些稻田,一道水渠在静夜中哗哗地流淌。现在是秋天,成熟的稻子已收割归仓,田里露出短小的稻茬,稻茬上的月光像霜雪一样发白,而散乱的稻草随处可见。美文网

  我停住了脚步,我不想再一次惊动这个毅力惊人的少年。但是我也不想错过这奇特的一幕,我看到杨成安站在距水坝约二三十米的稻田上奔跑,他越跑越快,就像一架在跑道上起跑的小飞机,终于跑上了水坝那几乎跟地上垂直的墙面。他就在墙面上倾斜而危险地疾走,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他很快就到达了坝顶,稍为喘息一下,又沿着笔直的墙面走下,速度快得惊人,就像传说中的大鸟,在御风而行。这一切,让我瞠目结舌。杨成安一次次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我的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惊恐。我眼前的杨成安是如此陌生,他在月光下辗转腾挪的身影,犹如一个轻盈而飘忽的幽灵。杨成安的轻身提纵术看来已有几分火候。他练轻身术的目的,对我来讲始终是一个谜。

  果然,刘芳老师就不再来找我的晦气了,我知道这都是赵云老师的斡旋之功。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投桃报李,自然不会将他跟春卷的事泄露出去。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发觉跟琥珀的关系有点复杂了,倘若说这是友谊,那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友谊,里面掺杂着太多杂质和未知的东西。我跟琥珀渴望每天都能跟对方呆在一起,分享每一个时刻,但是我们却不谋而合地约束自己,尽量避而不见。我心里仿佛生长着另一个毛茸茸赤裸裸的我,他仿佛要从我的体内纵身跃出,甚至凌驾于我的头顶之上。尽管我还不能清晰地知道这就是欲望的化身,但是这个崭新而陌生的自己,却让我惊惶。我们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约会了。我一见到她,就抱住她,我怀里的少女全身战栗,她细小的乳房顶着我的胸口。她有点惊慌失措,但并没有拒绝。我们在落日中一直拥抱到天黑,黑夜像一些漆黑的丝线在天与地之间游走、飘动,最终像厚重的帷幕在拉下,完全覆盖了白天的舞台。我将少女抱得气喘吁吁,我心中滋长了一些陌生而奇怪的东西,它们或许是爱,或许不是。但我并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验证,琥珀在一个月之后转学到了县城,她父母的面包店在县城逐渐站稳了脚跟。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跟琥珀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仿佛永远是开端,我无法忘却这个天使般的少女,直至我娶妻生子,她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模样,依然栩栩如生地活在我的记忆之中。

  这个故事接近了尾声,但这个故事在更多的时候,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误入别人的生活,或无意中窥见别人的故事。而我的故事平淡无奇,不值一提。既然是这样,就让我将所目击的讲述出来吧,也许会更有意思。我所没有见到的东西,我将无从揣测,只有保持缄默。

  赵老师的木制滑翔机终于制造出来了,但能不能说制造成功,还得看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这具神奇的机器得以制成,这当然少不了助手春卷的一份功劳。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秋日,赵老师马上要在黄花初中的操场上进行试飞。当时,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学校的师生和镇上闻风而来的居民,还来了两个头上戴着鸭舌帽、肩上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据说他们就是县电视台的记者,他们将对赵老师的这一惊人创举进行录制并播出。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赵老师的飞行并不顺利。当他发动引擎的时候,滑翔机并没有像飞机通常的那样在操场上滑行,而是急剧地弹向天空,那个样子有点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在弹跳。这样的后果可想而知,结果滑翔机在距离地面十数米的空中,经过极其短暂的停留之后,“轰”地发出一声巨响,然后飞快地坠落下来。那些木片做成的机翼被摔得四分五裂,撒了一地。而圆筒状的“机舱”在地上迅速地滚动,里面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让人万分惊悚。人们赶紧将里面的赵老师救出来,赵老师被摔得头崩额裂,鲜血直流,牙齿也磕掉了几颗。他木然地盯着地上支离破碎的滑翔机,忽然咧嘴一笑。由于他磕掉了两颗门牙,也就使得他的笑容有些古怪,让人无法分清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是失望还是嘲笑。这具机器曾经花费了他无数的心血,但最终变成了一地碎片,料想他一定很难受。忽然,我听到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哭声,我循声望去,只见平时飞扬跋扈的春卷掩面啜泣,涕泪交流,看上去她比赵老师还要沮丧和失望。这就有点让人奇怪。作为赵老师的助手,只有她才清楚自己为这架机械付出的心血以及代价,或许在她的心里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事情。

  午后,秋风渐起,地上的尘埃和纸屑被风扬起。操场上,瞧热闹的人群在逐渐散去,受伤的赵老师被火速送去医院,他将作为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或天才般的人物,长久地停留在唾沫横飞的黄花镇人的嘴上。当然,人们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两下子的,起码能使这具有几分飞机模样的庞大机械跳上空中,并停留了至少十秒钟的时间。一直到暮色降临,春卷仍坐在操场上,尘屑打上她的脸,但是她毫不理睬。她缩着双肩,全身蜷缩成一团,头发在风中乱如麻絮,仿佛她才是真正的受伤者。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心都碎了。在一刹那间,她仿佛被一场在劫难逃的灾难当头击中,整个人都被摧毁了。她看上去也支离破碎,跟地上的机器碎片何其相似!她曾经有过的美梦,就像一个七彩的肥皂泡,在弹指间被粉碎了。阳光在她的美丽而憔悴的脸留下深刻的阴影。

  就在这时,杨成安回来了。但他不是自己走回来的,更不是坐车回来的,而是躺在一把简易担架上被别人抬回来的。他的双腿包裹着一道道白色的绷带,密密匝匝,他的额头沁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想来他痛彻心肺,但他一声不吭。送他回来的是中火嶂山坳下的两名村民,他们在砍柴时发现了这个摔在地上的少年。当时他已昏死过去,奄奄一息。村民说,这个可怜的孩子哟,双腿都断了,只怕以后要变成残废。据村民说,有人看见杨成安是从中火嶂的悬崖摔下来的,伴随着他掉下的还有簌簌而落的沙砾和石头,而他就是那些石头中最大的一块。当村民问他,为何要冒险爬上那道难以攀缘的峭壁,杨成安虚弱而礼貌地表达了获救的感激之情,但对该问题不置一词。我惊讶的是,以他苦练多时的身手,怎么还摔掉了腿?但当我看到他的脸,又红又肿,肿得像一只发胀的猪头,这种红肿不是摔的,更不是打的,这无疑是马蜂的杰作,连普通的大黄蜂都不会这么厉害。我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倒楣少年当时的情形,也就不难想象了。#p#分页标题#e#

  暮色逐渐笼罩下来了,暮色打在春卷的双肩上,仿佛沉重的铁板压迫着她,她几乎挺不起身体。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她断断续续的悲恸声显得古怪而滑稽,似乎她的哭声暗中叩合了杨成安的悲剧,但这两者之间,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她似乎缺少一个痛哭的理由,但一个人悲伤需要理由吗?她冷漠地瞥了一眼担架上挣扎着要挺起上半身的杨成安,又垂下了头。即使这一瞥那么冷漠,那么短暂,更谈不上关心,杨成安已经激动得脸色泛红,他说,我根本就没看到任何一棵灵芝,否则我就是死也要将它摘回!好心的村民附和着说,中火嶂的千仞绝壁上传说有千年灵芝,可以延年益寿,但这也仅是一个传说而已。

  作者:黄金明

本文标题: 我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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