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想做个诗人,如今我年已衰老,信念也渐渐模糊,我忘了我曾有过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我也曾爱过,恨过,虚无缥缈地白日做梦,时光会...
从前我想做个诗人,如今我年已衰老,信念也渐渐模糊,我忘了我曾有过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我也曾爱过,恨过,虚无缥缈地白日做梦,时光会抹杀很多回忆,痛苦,快乐,希望与绝望在岁月的沙漏中被淹没于重重流沙之下,曙光是不可见的,如星辰一般遥远。
尽管如此,但是当我年轻的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时我是个精神病人,我没什么要为自己申辩,在这样的时代没有人不是病态的,我只是决定与众不同,于是我成了精神病人。我住在一个封闭的精神病院里,妈妈每月给我寄生活费,除此之外没有亲人再关心我。我像茫茫荒原里一颗孤独闪亮的晨星,除了土地和天空,没人能听到我的叹息。
我住在一个单人房,因为入院时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医生,他们认定我有暴力倾向,就给我绑上紧身衣,关在独自一人的房间。算是因祸得福,我对这个特权十分满意,除了那个紧绷绷的紧身衣,一切都还说得过去。在我进来的时候,护士医生像警察一样接过我的行李翻来翻去,没收了我的小刀,火机,还有手机,只留下几本书。本来我没想到自杀这回事,经他们提醒我反而想到了,这说明在哪里就会想哪里的事,假如我在游乐场,我就会想到快乐,在这里就想到发疯和死亡。后来的事情就是一个医生坐在我对面,以一种审问的姿态对我发问。我难以忍受他句尾习惯性的轻蔑的哼声,以及他事无巨细的重重问题,于是我打了他,这证明我确实是个精神病人,但我自以为还没到那种程度。
后来就是我被绑住关进了单人房里,那是傍晚,房间没有开灯,家具看起来黑漆漆的,有一丝神秘主义色彩。说是家具,其实只有一张凳子和一张床,凳子是软的,床也不过只有床垫而已,那时黑漆漆的看不清它们的本来颜色。除了墙壁,一切坚硬的东西在这里都是禁止的,这为死亡增加了不少难度。但用头冲撞墙壁头破血流的也不在少数,这说明精神病院以后需要把墙壁,地面也做成软的,但即使如此也断不了他们死亡的念头,我亲眼见到过有人用勺子割破脖颈,有人用牙齿咬断舌头。这说明人活着就想到死,而且无论如何都能找到死亡的路。任何增加死亡难度的方式所能阻挡的,都是一群本就不想死的人。
我的房间里有一扇紧闭的窗,无论如何你都无法打开它,我只能通过它怅望外面的世界,感到太阳与星辰都如此遥远,尽管只隔一层薄薄的玻璃,但却比一堵墙更为残忍。透明似乎在给予你希望,但它牢不可破,这又令人绝望,好一个精妙的安排。
精神病院顾名思义,里面住的都是一群精神病人,这里有千奇百怪的人,有抑郁症,有躁狂症,有双向情感障碍,还有精神分裂症,有人疯起来想杀人,有人疯起来想自杀,我就在这么一个温馨的环境中生活,那时我甚至觉得我的余生都要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但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点情感,我觉得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我就应该生活在这里。这是因为我没有归宿,随遇而安。
医生护士每天都要查房,一群人像参观的游人排成一队,在并不宽阔的病房里踱来踱去,他们的外衣白得刺眼,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那个被我打的医生每次见我都要把我绑起来,我一直没有告诉他,那时候我已经不想再打他了,我更没有认错,我不觉得我错了。他们每天来我的房间里问东问西,像记者一样打听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诸如昨天睡得好不好啦,情绪怎么样啦,通通都是废话。若是一个人睡得香甜,又情绪高涨,他又何必来这鬼地方?要是在以前,我就紧闭嘴巴,一言不发,可现在我学会了伪装自己,于是我笑着应付每个不厌其烦的问题,尽力装出一切都好的样子,但即使这样,他们也说我恢复得还早,出院之日还遥遥无期。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判断一个人是否应该出院了,后来我知道他们是看时间。假如你待够了一年,你就是一个完整的好人,因为你即付够了医药费,也吃了足量的垃圾。这就是精神病院的现状,我不想批评什么,因为我只是这无数大样本中的其中之一,我的意见不能代表所有人。
妈妈将我送进来后,我没有一天不想着逃走。封闭的环境,还有那可恶的紧身衣令我身心俱疲。可我没有一点办法,既没有工具,也没有必须出去的信念,即使出去我也无所事事,于是不久我就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适应这里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只不过每天都要做一些集体治疗,令我痛苦万分,对于我而言,与他人交流似乎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有时候面对陌生人我宁愿逃之夭夭也不愿意张口说一句话。我是一个散落的沙砾,我在无穷的流沙里只会被淹没,而不能找到自我。
她就是我在一次无法逃避的团体活动中认识的女孩,姑且称她为少女A,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她是个在这里住了很久的女孩,不是因为她的病情有多大的好转,而是因为她的老练与成熟。她就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第一次见我,我还穿着紧身衣,她面带笑容对我打了招呼,仿佛对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我问她,她怕不怕我伤害她,她说她不怕,因为我还无法挣脱那紧身衣的束缚。我觉得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像一种母性的光辉一样笼罩着所有她身边的人,同时,她又有一种陌生的疏离感,仿佛每个人都只是她眼中的过客。我很难解释为什么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她长得并不很漂亮,却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她的头发很长,几乎就要及腰,乌黑乌黑的,仿佛用墨染过,在她的身上你看不到时光的痕迹,也许正因为她处于人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大可随意挥霍的岁月。她的眼神里,有一股忽近忽远的忧郁,令人琢磨不透的神秘…我很难形容直视她眼睛的时刻所带来的深刻冲击,那仿佛是直视某个深不见底的神秘洞穴,一种不可抗拒的孤独在她眼底呈现。我很惊讶,这个年纪的女孩居然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成熟得不可思议,我只从衰老的女人深深的眼眶底见过这样无力而盈满恐惧的眼神,我立刻就明白了一件事,她的心绝没有她表面上那么年轻,她也远没有她表现出的那么快乐。我很迷惑为什么有的人要像她一样伪装什么,究竟是出于恐惧或是一种不能安定的安全感。
在更多的接触里,我发现我对她走了些许好感,这种好感比起执着的倾心,更像是一种神秘的探求,是我在探求她的内心中被她掩埋的一些东西。但是她却仿佛用硬壳将自己武装起来,不表露一点真情,这令我举步维艰的同时倍感失落。我不知道该怎么一步步软化她的心灵。
有不下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的交流是停滞于见面问好和告别问安这一阶段的,我不知该如何更进一步,于是我向周围的人打探她的病情。有人告诉我,她在来之前曾经多次多次自杀未遂,最后一次她在出租屋里烧炭,濒死之际她的狗撞开了屋门,于是她得以被发现。后来她把狗卖掉,被迫住进了这里,这就是她的故事。我觉得这故事里似乎有些被掩藏的成分,但我不能解释,更无法想象。加缪说过,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这说明自杀其实是一个人生之中的重要选择,当我们谈及自杀,你首先要知道这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一次随意的放弃,否则就是对死亡甚至生存的不尊。她对于生存的态度近乎无望,对周围的事物也近乎冷血,我很难想象她经历过什么,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尽管周围的人们都对她略知一二,但都无法解释。
我的“病友”们选择自杀的原因,大体有两种,第一种是持续性的生活压力,使他们逐渐丧失了生存欲望,逐渐遁入一种所谓的虚无主义无处脱身。第二种是遭遇了某种重大打击,使他们一蹶不振,仿佛一根支柱轰然倒塌,他们在人生的废墟之中失去希望。于是选择了停止自我毁灭的最简便的方式,自杀。
我连续几天都在思考,生存与死亡之间是否存有界限,是否我们在此岸,死亡在彼岸,我们的死亡是由此岸不断游向彼岸的一个缓慢过程。还是说我们在一个生存与死亡所夹杂的世界里,一步迈空,或一步走错,就走向了死亡这个结果。但无论如何,我都认定死亡是个缓慢的过程,无论你是寿终正寝或是自我终结,从生存迈向死亡都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一段是由岁月的摧残慢慢改变着,另一段则是由思维的质变慢慢引导着。无论如何死亡都是漫长而困难的差事。
这里没有酒,也没有香烟,我只能每天喝着难以下咽的苏打水,思考这些死亡与生存的问题,想来真是可笑,一个本来并无自杀意愿的年轻少年的思维竟整日围绕死亡旋转不休,或许因为我想要了解生活这回事,又或许,我想要了解少女A,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对她已经有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好感,也许是爱,又也许是某种好奇心,我对这颗神秘的星体充满了探求的渴望,就像人类渴望探索太空,那神秘的,人类未知的角落。因为未知,所以渴望,这就是人类的天性。
不久我褪去了紧身衣,像一个正常的精神病人一样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少女A经过时看到我百无聊赖的样子,就邀请我去她的房间喝酒。我不知她哪里来的酒,但还是硬着头皮随她去了。她说她在这里住了快两年了,对这里的护士医生都熟悉的很,请他们帮忙带几两酒是不在话下的,我听了愤怒极了,怎能这样区别对待。
她的酒是用塑料瓶装的半瓶白葡萄酒,她给我倒了一小杯,我急忙啜饮了一口,酒精与葡萄清香划过舌头的感觉令我神清气爽,多久没有喝到过这么地道的酒了?我难以计数,因为在那个封闭的小房间里我记不清日子,一日像是一日的重复,简直感觉不到生命的流逝。我急匆匆地把那杯酒吞入肚中,她笑着又倒了一杯,“很久没见过这东西了吧?尽情喝吧,不知道这点酒够不够呢。”我接着又将第二杯一饮而尽,接着第三杯,第四杯,她只看着我笑,不再开口说话。约莫一刻钟,我就将她的酒全都喝完了,喝完后我不好意思地抓抓脸,“一点也没给你剩下,因为实在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东西了。”她只说平常她也不喝酒的,一般都用来招待其他病友,所以我大可以不用放在心上。尽情享受就是了。也许因为有点醉意,我开口问她不断自杀的原因,她的眼睛顿时变得模糊,仿佛一种纯黑的色彩侵入了她的瞳仁,使她的世界失去了颜色。我顿时有些后悔,片刻过后,她让我立刻离开她的房间,我只能灰溜溜地关上房门。
往后的日子我再见到她,她却没有丝毫改变。一样的亲和,一样的微笑,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这诡谲的气氛中,我重又开始思考我的问题,那个关于她的问题。她不像那种被生活压力压倒的人,因为她的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气质,而拥有这样的气质的人是不会被压力压倒的。于是我猜想她一定经历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以至了无生趣。可究竟是什么原因,我还毫无头绪。我只能猜测也许是亲人的死亡使她心中的那根弦轰然断裂,从此无法再恢复如初。
再一次见到她,我惴惴不安地恳求她再托医生带一些酒进来,她欣然接受。于是我又来到她的房间,这次她还带来了火柴和香烟。我划动火柴燃起火焰,点燃手中的苏州,烟雾像月光一样涌出,我轻啜了一口酒精,吸一口浓厚的香烟,这样的生活可不像是在所谓的精神病院之中,倒像在疗养院里。我一边喝酒一边吸烟,她不停喷洒空气清新剂,遮掩烟雾的气味,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就熄灭了燃烧的香烟。只饮酒聊天。这次她终于开口告诉我,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三年前出车祸,当场死亡。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当时的司机正是她自己,她重伤后逃过一死,母亲却没能幸免于难。这是她一生的歉疚。我听完啜了一口酒,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真诚的眼睛里盈满泪水,不容置疑地告诉我这件事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没有任何幸运也没有什么不幸。她说着,把身子缩进我的怀抱里,泪水滴落在我的袖口,我拍拍她的后背,像母亲安慰孩子那样细细安慰她,后来她抬起头来,我们嘴唇相贴。这短暂的一刻却仿佛相隔一生的距离。
往后每周的周五,我都去她的房间喝酒,后来她终于开口聊到她的母亲,她说她的母亲是个好人呐,她小时候家里很穷,爸爸又卧病在床,只有母亲从早到晚打着几份工,才能勉强供她上学。她十岁的时候父亲死了,在葬礼上她和妈妈都没有掉一滴泪,她说尽管周围的人都等着她们嚎啕大哭,但她们就是没掉一滴泪,她们并非没有悲伤的情感,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们下定决心就是不要流泪,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用什么眼光看待她们,就是不流一滴眼泪。她问我这样看上去是否显得她冷酷无情。我说不是的,在那种本该软弱的地方保持坚强,本来也是一种真诚。她很开心地笑了,用手指梳梳耳边的头发,喝了一口我杯里的葡萄酒,她抓住我的手,跟我说,从没有人说过我和妈妈那样做是对的,他们只会指责我们,却从没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我死了爸爸,妈妈死了伴侣,我们伤心的程度他们根本就比不上,在这种关头,他们还要指责我们在葬礼上不掉眼泪,真令人生气。
我不说话,只喝我杯中剩下的酒,任由她的情绪扑向我,我想这时候不应该打断她。她一直说个不停,我边喝酒边听,过了很久,她突然愣住了,像机器人突然被关掉电源那样愣住,眼里又是上次那种瘆人的纯黑色,我连忙打断了她,聊起医院里的近况,比如哪个病人干了什么事啦,医生多么多么蠢啦,不久她的眼睛又恢复了光泽,不好意思地梳梳头发,说她刚才有点失态了。我说没事的,这种事我也是常有,大可不用放在心上。
但我默默记住,她是在说到三年前一个有关B的事时突然发作。这也许是一个不能提及的秘密,但究竟是什么?我还想一探究竟。
不久之后,我们确立了恋人关系,我劝她出院跟我一起生活,她却一直无法做出决定。我以为一切水到渠成,她却认为这样不妥。我一直尝试说服她,她却心如铁石,不为所动。我以为她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再出院门又是另一个世界,那里面也许有她并不想面对的东西。可是,她可以逃避现实,但无法逃避一生,她终究还有自己的人生,不能就这样白白耗费在一座精神病院呐!
每一次见面,以及我们亲吻,拥抱的间隙,我都不停地劝说她离开这里,但是她丝毫不为所动。我说她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又何必在这里朝生暮死,空耗时光呢?她不言语,但明显看得出她在思考什么,她的眼神那样悲伤,以至于我不忍再说下去。我的劝告苦口婆心,她却如铁石不为所动。
直到一件事发生,她才下定决心要同我离开这里。
一个病人趁医生不注意偷偷把医生的笔藏在内衣里,他偷偷跑到某个病人的房间,用笔一下一下捅向自己的脖子,直到血肉模糊,失去生命。而这正是A的房间,我和她在回去的时候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她吓得晕倒过去,我连忙呼叫了医生实施急救,当然他当时已经死去了,无论如何都是无济于事。
她被发生的这一幕深深震撼,她打定主意离开这里从此不再回来。三天之后,我们走出了院门,从此永远告别了这里。对于这里,我没有怀念更没有回忆,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厌恶,这里的每条规矩都让人心烦,每个医生都让人心有不快。我实在无法将在这里的生活与美好回忆挂钩,因此我们离开了这里,从此永远不再回来。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负责翻译企业中的一些重要文件。她则把在精神病院里幻想的故事一篇篇写出来,发表稿子。妈妈每月还会寄给我生活费,我们的生活大体上还算美满。就这样过了大约三年时间,我们的经济生活和感情生活都算稳定,我想是时候征求她的同意,是时候结婚了。
但当我向她提出结婚这一命题时,我重又看到了她眼里的黑色。那种毫无希望的黑,比黑夜更甚的黑色。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至今还没能打破她内心的隔阂。不久她恢复了原状,冷冰冰地说现在还不是结婚的时候。我第一次与她争吵,我说她原本就不想跟我结婚,那她又何必跟我一起?她不说话,关上屋门,任我在门外狂怒。
两天之后,她死去了,是自杀。我回家的时候她的屋门紧闭,我预感事情不对劲,就撞开她的屋门,发现她直愣愣地吊在绳子上。我急忙将她抱下来,但已经没有了呼吸。她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但我知道,我能收获的,不过只是一份死亡证明。
她死后,来调查的警察告诉我,她曾有过一段婚姻,说是婚姻,不过只停步在订婚。她的丈夫在订婚后的一个月后自杀,她因此患上精神病进入精神病院。我仿佛五雷轰顶,颤抖着问她的母亲是否仍然健在。他说,她的母亲一直为她垫付着医疗费用,当然还活着。
我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太过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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