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萌芽》2021年8月刊)我和陆玫的婚礼是所有高中同学中最盛大的——全体男生到齐,再加上一多半的女生。因为大家都对高中时...
我和陆玫的婚礼是所有高中同学中最盛大的——全体男生到齐,再加上一多半的女生。因为大家都对高中时期女神的最终归宿感到忿忿不平——捉奸算是什么鬼职业?我的“内线”告诉我,那些心碎的家伙们已经准备好闹通宵洞房。这事我早有准备——当他们把洞房挤得像通勤时间的地铁车厢一样水泄不通时,陆玫忽然宣布她已经有四个半月的身孕。最后闹洞房的唯一节目变做传阅我未来女儿的B超照片。
那天晚上,我们连夜清点礼金,结果不但cover掉酒席婚庆的所有费用,还大赚一笔,相当于亲爱的高中同学们集体出资请我们度蜜月。天蒙蒙亮时,陆玫枕着我的肚子说,她已经想好,送孩子出国读大学之前和我离婚,然后再结一次婚,学费就有了。我灌下瓶中最后一口香槟,半醉半醒间答道,说不定等不到女儿十八岁,她已经被我捉奸。
陆玫和我是小学同学,小学毕业,我们升入同一间初中,接着又考入同一间高中。她并不是从小就漂亮,在高三之前,我从未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甚至是瘦得有些过分,那些从来不会皱的棉涤混纺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就像是挂在塑料衣架上,衣服底下空空荡荡。
蜕变是高二升高三暑假的那两个月发生的,但在我的记忆中仿佛是一夜之间,她就像喝了魔法药水一般变得光彩照人——那几个月,她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只穿一条内裤,半裸着上身去洗手间照镜子,一直到胸部不再变大为止,顺带着害他老爸每天早上都要憋尿憋二十分钟,最后不得不戒掉多年来晚饭后泡一壶茶的习惯。
她整个高三都在谈恋爱,结果高考失利,差两分没考进一志愿。
在那之后,我有差不多六年时间,完全没她的消息。
然后某一天,她带着满脸的疲倦,搽着会令牙齿变红的廉价口红出现在同学聚会的饭局上,脸上一副“你们谁都休想要到我电话”的表情。
她是当真的。那天晚上,没人成功送她回家,没人要到她的电话,甚至我们都不晓得是谁通知她那天晚上有聚会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她一边在寒风中踩着高跟鞋追赶末班地铁,一边在心里痛骂满桌的男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有胆色再试一次。
自尊就像瓷器,既坚硬又易碎。
过了大约有一个礼拜,我不知哪根筋搭错,对高中时期“女神”的好奇变做奇妙的欲望,那种要不要试着约她出来看看的想法愈演愈烈。最后我通过私人途径搞到了她的电话,给她发了条短信,里面写了些恭维话,一些叙旧,一些不那么唐突的关切——我只是想碰碰运气,从来没想过会改写别人的命运。
我约她出来的那天,陆玫大概用了她最贵的一款唇彩,令两片嘴唇就像是镶嵌在她精致脸庞上的珠宝。她还细细地修了眉毛,烫直了头发,穿了和高中时类似式样的连衣裙和平跟皮鞋。整顿饭,我都在拼命压抑体内荷尔蒙重新爆发的感觉——天,那真是我有史以来最难熬的一次约会。
陆玫告诉我,高考失利后,她读了一年的二本,然后决定退学复读。在重读高三的那一年,她练就了速冻脸部表情的技巧,她用那种冰冻的眼神盯着我看的时候,我感觉血液在体内凝固。第一个月,她拒绝了十三个男生;第二个月,这个数字迅速降到只有五人;到了第三个月,教室中的荷尔蒙消散,令她终于可以安心读书。
“你不明白,这种事情会上瘾的。”她一边将炒通菜小心地送入口中一边说,“那些追我的男生,我会攒起来,然后找一天心情最恶劣的日子,一次性把他们统统打入冷宫。”
“还好我高中时讨厌女人。”我夹碎蟹钳,剔出蟹肉,递到她盘子里,以保护她宝石般的唇彩不被浸满咖喱的蟹壳污染。
“那你现在呢?不会还是对女人没兴趣吧?”她挑起一边的眉毛,眼神忽然变得热切。
“别乱猜,我正常得很!就只是爸妈离婚,我后来跟了我爸而已。”
“你猜我多久没约会过了?”这问题是个陷阱,我乖乖地跳了进去。
“三个月?”
结果我是她两年中约会的第一个男人。
我们谈了一年的恋爱,然后奉子成婚。次年,陆玫生了个女孩,她坚持要给女儿取名“顾曌龑”,但是我不想我女儿的名字里有两个像是恶搞出来的字,她骂我没文化,说那是武则天和南汉皇帝刘岩给自己起的名字——我们为此大吵一架,她搬回娘家坐月子。一个月后,她妈妈将她和孩子送回那间因为聚少离多而变得冷清的房子里,我们没再吵架,只是后来变做不咸不淡地轻声问候,轻手轻脚地拥抱,小心翼翼地做爱。
隔日,我陪她去给孩子上户口,在拼音输入法中寻找“曌”字和“龑”字,向遇到的每一个人解释它读作“赵”和“言”。
彼时,阿高和吴彤的爱情长跑已跑入第十个年头。阿高已经在考虑冲线的事,但吴彤刚刚升职,高级会计师的工作忙的要死,于是他们决定再等等。
这个月不知是见了什么鬼,每个人都对我说“不行”。先是林兴全,接着是罗小南,最后连阿高都像发了失心疯似的跟我说:“不行,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你要查下去,直到查出真相为止,不管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出!”
我打电话给罗小南的时候是周日晚饭后,因为我知道她周末没案子接的时候,会找家酒吧喝到打烊,然后回家找自己的床,戴上耳塞,蒙上眼罩,一路睡到下午。她是我见过酒品最好的女人,有人给她买酒她从不拒绝,只会悄悄地对酒保说,那杯酒记在她的账上。她酒量很好,从没喝断篇过,也从不和酒吧搭识的陌生人上床。
我们只在搭档办案子的时候上过床,彼此都清醒地知道要的只是casual sex来缓解压力。罗小南是个“掘墓人”,专门挖爱情坟墓的那种——有时我们挖不到男方出轨的证据,这时就需要出动像罗小南这样的角色。她赚很多钱,“挖坟掘墓”的活儿收费都很贵,这笔收入要和帮忙揽活的律所或是咨询公司分成,余下的收入还是很可观,大概是我们这类调查员的两倍多,与律师相比也只高不低。但没关系,要用到“掘墓人”的雇主绝不会吝啬这笔钱,她们会想办法在离婚协议里让对方双倍奉还。
“掘墓人”的职业生涯都很短暂,这不单是因为青春易逝——一个漂亮女孩在最美的年纪,却需要天天都生活在谎言中,并以此为职业,很多“掘墓人”不是患上抑郁症,就是变得刻薄寡恩,满嘴谎言。我从未见过做“掘墓人”可以做得像罗小南那么久的——直到有一天,在满足了彼此的欲望之后,她一边抽烟一边告诉我,她小时候曾被家里的长辈性侵,“掘墓人”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反而是种慰藉,因为她借此重新寻回将自己的身体完全纳入控制之下的感觉。
那时我还没发觉陆玫出轨的事,但我已经默默决定结束掉与罗小南的关系——因为我怕再上一两次床,这份关系就会超越肉体,侵入内心。
同年秋天,陆玫开始背着我和她的年轻下属约会——说“背着我”可能不太准确,她似乎压根没想过要去掩饰。整件事实在太过明显,她加班开始变得多起来,接孩子会迟到两三个小时,躲在厕所讲电话就以为我听不见,只要是醒着的时候,两只眼睛就好像是焊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发微信,好像我和女儿都只是幻影。
一个月后,我决定接受她对我职业技能的挑战。整个调查只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就查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她出轨。我以为干了这么多年捉奸,我早已经看透婚姻这回事——人性原本就经不起挑战。但当调查对象是自己的妻子时,我还是大受打击,那种感觉,就像是宿醉后的胃溃疡发作——令我学到除了脑袋,我的胃也是表达情绪的器官之一。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向陆玫摊牌,提出离婚——并非我无法接受出轨这件事,而是我见过太多在出轨前就已经变得冰冷的婚姻,这种僵尸婚姻勉力维持下去只是对彼此的折磨,就像我的父母。
令人意外的是,陆玫坚决不同意离婚,但认错讨饶也有违她一贯的做人原则。于是我们的关系进入漫长的冷战期。我们开始分房睡,在同一个屋檐下过起各顾各的生活,只有在教女儿识字时才有那么一点点交集。
我们大概过了一年的家庭式分居生活。第二年的圣诞前夕,我和陆玫接到阿高和吴彤的婚礼邀请,请柬上写着“顾一程、陆玫贤伉俪台启”。于是冷战暂时告一段落,我们盛装去参加我最好朋友的婚礼——我担任司仪,顾曌龑是捧戒指的小花童,陆玫混在伴娘团里拼命鼓掌,哭得稀里哗啦——那大概就是我们一家人最后的美好回忆。
那年圣诞,我满心期待陆玫会作出一个决定——究竟是重归于好还是和平分手。我告诉她,我等她想清楚来跟我说。我从圣诞一直等到元旦,再等到春节。清明之前,我等来的却是陆玫带着女儿开煤气自杀的消息。
那天傍晚,天空阴翳,雨将下未下,是最不适合跟踪的天气。我得打起精神,才不至于跟丢目标。手机照例被设置成静音模式,直到我发觉口袋发亮,才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之前已经错过两个未接来电。
对方在电话里表明身份,说有事需要我来一趟。我问是去哪间警局,对方告诉我不是去警局,是去医院。我挂断电话,转头向地铁口走去,直到走出一百米开外,我才意识到不对劲——接着我开始疯狂地在街上寻找出租车空车,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转个不停。
一名年轻的警察被留在医院抢救室门口告诉我“坏消息”:“很遗憾,是煤气中毒,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女儿已经不行了,你妻子还在里面抢救。我们检查了现场,初步判断是自杀,不是意外。”他几乎是强行拉过我的手握了握,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呆立在那里,直到陆玫的表弟冲过来想揍我,被她妈妈拉住。他兀自在那里发出虚弱的威胁:“C你妈的,要是我姐有个三长两短……”
我忽然一把抓住那名半是陪伴,半是监视病患家属别做出什么出格举动的护士,那只被我抓住的胳膊拼命往回缩,大概是我抓得太重了。我放开手,问她:“我女儿在哪里?我要见我女儿。”
她像只受惊的猫一样逃开——我猜我的样子大概很恐怖——几分钟后,她又跑回来,递给我一张写着号码的卡片,指给我去地下一层太平间的路。
太平间管理员从我手中接过那张号码卡,开始按图索骥,最终在倒数第二层的一张标签上找到了对应的号码。
“顾……什么……龙?”
“念‘赵言’,”我说,“顾曌龑。”我很不喜欢女儿名字中有生僻字,而且一用就是两个,但陆玫坚持,因为她觉得我和她的名字都太普通。
“你自己看下名字对不对。”
“对。”我确认。
于是他拉动门把手,冰柜抽屉在轨道上发出来自地狱的滑动声,被拉开到尽头,管理员将罩在尸体头上的白布揭开到脖颈的位置,然后问我是只想看脸、看半身,还是看全身。
我很想让他滚出去,但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彬彬有礼的“请让我和我女儿单独待一会儿。”
“一百块,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待十分钟。”他说。
我毫不犹豫地掏出一百块塞进他手里,他消失得比厨房中受惊的蟑螂还快。
我将裹尸布揭到底,令人欣慰的是,女儿并不是裸着的,而是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她的皮肤呈淡蓝色,睫毛上结着霜,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娇小。我握起她的小手,冰冷而僵硬,那一丝寒意透过手心直冲我的胸口,瞬间将我的心冻僵,然后跌入深渊,摔得粉碎。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胸腔中在跳动的器官消失了,留下巨大的空洞,我扑倒在女儿小巧的尸体上,将头埋进她的胸腹之间,额角抵着她的肋骨。巨大的悲伤从胸臆的空洞中涌出,终于我又重新寻回了哭泣的能力。
我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感觉像是好几个小时,直到有人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透过泪水看到太平间管理员那张扭曲变形的脸。
“二十分钟了。”他说。
铃声响了十下,罗小南才接起电话。还没等我开口,她已经用一句“不行”把我堵了回去。
“什么不行?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
“什么事都不行,别再打给我了。”她答。
“是案子的事……”
“案子的事尤其不行,我已经辞职不干了,你没听说吗?”
“哈,你终于想通要自己开业了吗?”
“嗯……我要结婚了。”
“恭喜!”我发觉春节前真的不是给工作伙伴打电话的好时节,先是林兴全,然后是罗小南——我语调中带着假模假式的喜庆,“什么时候办酒啊?不准备请我吗?”
“哪儿的话,喜帖都还没写好呢。”她说,“年初六,在威斯汀三楼的宴会厅,你我就不发喜帖了,你直接来就好啦。”
“我会包个大红包的。”
“不用,你人来就好。”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对面也没有挂电话,我们就这样沉默了片刻。
罗小南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一个朋友好像被‘掘墓人’缠上了,能帮我在你们圈子里打听打听吗?”
“你手头有的资料发过来,我帮你看看。”
于是我挂断电话,将照片和视频一一发给罗小南。十分钟后,我接到她的回电。
“这个女的我没见过,应该是新人。你去我老东家那里问问吧,他们好像找了个国外回来的女孩接我的班,据说又漂亮又厉害,说不定是你的菜。”
“现在没人是我的菜,都五年了,你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我听到她吞口水的声音。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
“顾一程。”
“什么?”
“不是你的错。”她说,“你明白的。”
“我明白。”我重复道,“不是我的错。”
阿高付得起钱,我清楚得很,吴彤在三年前就已经升任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现在一年赚七位数——但问题是值不值得。
“掘墓人——?”阿高的反应就好像听到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梗咯?”
“再查下去只是浪费钱。”我说。
“不行,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你要查下去,直到查出真相为止,不管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出!”
我叹息一声,望着眼前的阿高,他一副“究竟还有什么问题”的表情——这是不愿面对现实的典型反应,我见过太多,他们坚持得越久,崩溃得就越彻底。
“阿高,雇‘掘墓人’的从来都是妻子。”
他取下眼镜,捏着鼻梁,沉默了片刻,说:“不会,吴彤不会做这种事,你知道她那个人……”
“还有种可能……”我打断他,我看到他的眼神燃起希望,但只是一瞬间复又熄灭,“是妻子的情人——如果那能让你好过些的话。”
“你怎么能确定她是‘掘墓人’?那个罗小南,她的话听上去模棱两可。我不相信吴彤会对我做这种事!”
“阿高……”
他抬手让我别再说下去,然后举起手机,从微信上转了两万块给我,然后对我说:
“继续查!”
于是我拿出看家本领,只是为了让他死心——罗小南说得没错,她的老东家不知从哪里挖来这个“张盈影”来接替她的角色,事实可能更夸张,那个年轻女孩说不定以“掘墓人”的身份直接入伙——她每月都有一天会去公司所在的大厦开管理层会议。那天,她会将头发盘起来,戴起无框眼镜,穿起高跟鞋和深色套装,看上去一下子成熟了十几岁。但这点证据对于不愿面对现实的老公来说并不足够。于是我特意穿起双面穿的外套,将与被跟踪目标间的距离再拉长一倍,遗传自我老爸的裸眼2.0视力在此刻派上用场——她就住在距离公司不远处的高级公寓。我看着她刷门禁卡进入小区,然后在小区对过的面馆坐下点了碗面。就在面端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身运动装,将头发扎成马尾,出门去跑步。
我始终都没接到林兴全的回复,这条线算是断了——但好消息是,我现在知道那个手机号码的账单会寄到哪里了。
接下去的事情就变得简单。我向阿高报出预算,然后找一个搭档,分给他一半的钱,我们在附近找到一间视野足够好的房间,以双倍租金租下一个月,二人轮班监视。但整个调查工作在第三周时就提前结束——我拍到除阿高之外她在交往的另一个男人,以每秒11张的连拍速度,用300mm长焦镜头拍下的无死角大特写,我想足够用来交差了。
我没再继续追查是谁雇了“掘墓人”,这是行规,客户的隐私是最高机密,就像律师-当事人保密协议一样神圣——即便事情就像是奶油蛋糕上的巧克力裱花一样明显。
年前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在微信上给老爸留言,我会在年三十回家。
我回到那间很难称之为“家”的房子。五年来第一次,我没有将房产广告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而是展开广告仔细看看我的房子到底值多少钱——那上面印的数字吓了我一跳,看来我真的应该认真考虑下把房子卖掉的事。
年初一,我们父子两个去给我女儿上坟祭扫——因为我们实在想不出有别的事可做,或是有别的人可见。
初六,我在下午5点18分如约赶到威斯汀大酒店三楼的宴会厅,找到印有罗小南名字的大幅婚纱照,那上面的她笑容洋溢着幸福,只是已被修得和本人完全不搭界。同样是因为修图修过头的缘故,我一开始没认出她边上的男人,直到我摸出大红包,在脸上堆起笑容跑去与新人夫妇拍照——与新郎握手说恭喜的那一瞬间,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之后的婚宴可以算是一种煎熬。在上第一道热菜之前,我逃离现场,跑到楼下的酒廊,问酒保要了整瓶单一麦芽威士忌。三千块加15%服务费已经远超我的经济承受能力——接下去的一个月是淡季,没有多少钱好赚,买下这瓶酒,我的正餐大概就只能在面包、泡面和速冻水饺之间选择。更重要的是,四年的戒酒史前功尽弃,我又要从零开始。
但在那一刻,我只想喝得烂醉,将罗小南和她的新郎官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但事与愿违,我没能成功,反而心中那个已开始萌芽的念头在酒精的浇灌下愈发坚定。午夜时分,连闹洞房的宾客也早已散场。我摁亮手机,点开邮件App,输入罗小南的邮件地址,然后在发给阿高的“实锤”照片中挑了几张特别精彩,罗小南新郎官的脸拍得特别清晰的,作为附件传至服务器——最后,在后悔之前,我按下“发送”键。
初十,清晨六点刚过,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我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咒骂着一边去应门。我在门边站定,透过猫眼往外看,但外面的人拿什么东西堵住了猫眼,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敲门声此刻已升级成砸门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开门而不是报警——大概我的内心对找上门的人是谁早已有所觉悟。
我打开门,门外的人一把揪住我的头发,脚下一扫,将我绊倒在地。然后对方闪身进屋,用脚后跟将门带上,转过身对准我的鼻梁骨就是一拳,那一拳让我眼前一黑,刺痛在我脸中央炸开,接着我的腹神经丛遭受不知是拳头还是脚的重击,我开始干呕,呕到一半又被自己的鼻血呛到——直到此刻我才开始挣扎,完全不像一个干了十年捉奸的私家侦探应有的表现——我抓住那人扯我头发的那只手,对方松开手,用脚尖猛踢我的肋骨,感觉就好像骨头被钉进钉子,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用双手护头,但那人好像打够了。
她急速喘息着,然后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
“顾一程,我C你妈!”
接着她跌坐在地上,将脸埋入双膝之间,开始轻声啜泣,直到演变成嚎啕大哭。我狼狈地爬起身来,坐在旁边,捂着鼻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出院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将鼻梁的修复效果拍了一张照片发朋友圈,收获了一堆赞和几条“还是和以前一样丑”的留言。翌日一早,罗小南到医院来接我出院。她一边付钱办出院手续一边对我抱怨:“原来你这么不经打,早知道应该下手轻点。”我用手指敲敲太阳穴,表示我做这一行是靠脑子,她对我比出中指。
我们在医院门口分手。她今天要去见律师签离婚协议,我要去宠物公寓把猫接回家。
我回到家,打开冰箱,扑面而来的是牛奶和面包变质的酸臭味。我将冰箱中的过期食品统统丢进垃圾桶,然后准备下楼去倒垃圾,顺便买午饭。我拎起垃圾袋,转过身才发现门没锁,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吴彤看上去仍是那么娇小而严肃,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粉底已经遮不住她脸上的岁月痕迹——我猜我看上去更糟。
我微微皱眉,招呼她进屋坐。
她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将爱马仕铂金包放在大腿上,关切地问:“你鼻子怎么回事?”
“和人打架,侦探必修课。”我答,“这么说你不是来探望伤员的咯?”
她尴尬地笑笑,说:“这么说你还在做私家侦探咯?”
我冷笑一声,鼻子一阵刺痛,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改行的。”
“我有件事要找你帮忙。”她说。
“我不接。”我说。
“我不会要你打折的,你按照行价收就好。”
“我说了我不接。你怎么不去找德信商务咨询,他们可比我厉害多了!”
“什么德信商务咨询?”她一脸迷惑。
“我拜托你,演戏也要看人好不好?德信咨询,就是帮你找一个女人去勾引阿高,搜集他出轨证据的那家啊。可惜没得逞——阿高先你一步来找我……”
她望着我,脸上写满大大的“难以置信”:“高幸告诉你我在外面找人勾引他?这么荒唐的事情你也信?”
“抱歉,阿高的案子是我经手查的,我看不出有哪里荒唐……”
吴彤猛地站起身来打断我:“你别说了!顾一程,就当我看错人。你去转告高幸那个混蛋,我已经净身出户,他要是再敢在外面乱讲,我一定会告他!”
说着她快步向门口走去,连打起褶子的裙子都忘记拉一下——怎么会是吴彤净身出户?我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在吴彤迈出门口之前,我叫住她:“你等一下!”
她半转过身,高跟鞋的鞋跟在复合地板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我问:“你们离婚了?”
她翻了翻白眼,发出轻蔑的笑声——不是纽约去太多就是美剧看太多,那腔调活脱脱就是《破产姐妹》的上海版。
“高幸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反问我。
我走过去,把她拉回房间,关上房门,然后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吴彤一脸疑惧地坐回原来的位子,左手悄悄地伸进提包——我猜包里大概有电击棒或是防狼喷雾一类的东西。
“两个月前,阿高来找我,说差不多半年前的一次笔会上,他认识个女生,是他的粉丝,非常漂亮。他们约会了半年,但是他越来越觉得这女生有问题……”我说。
“那关我屁事?”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两年前。”吴彤回答。
送走吴彤之后,我坐在客厅中三人沙发的中央,望着窗外间距过近的老楼,我家是七楼的六楼,所以可以幸运地享受阳光一直到中午,但代价是如果我在去门卫室取快递时忘记把垃圾带下去,就要来回两次,上下24层楼面——对于我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24层楼已经足以让我的膝盖感到压力——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代价,每一个选择皆须承担后果,冷酷的平衡在冥冥之中维持着,在我三十八岁的人生中,这一规律一再被验证,逐渐成为支撑着我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念。现在我坐在这里,思前想后,时间仿佛凝固,人生的选择题又一次摆在我的面前——我作为丈夫、作为同学、作为朋友的部分,想让案子就这么结束,这样对大家都好;但作为侦探的部分,却有一个念头想要去求证——最终,侦探的部分占到了上风。我知道我会为此付出代价。
这个内线和所有其他的都不同,我轻易不会动用。我十分清楚像德信这样的公司在做新晋员工背景调查时的盲区——他们自己做着婚姻调查的生意,却对两个对婚姻感到失望的男女带着各自的孩子住到一起这种事视而不见。我和陈东就是这样的关系,他是我妈出轨对象的儿子,区别只是我们没住到一起,我跟了爸爸。我妈和陈东的爸爸至今都只是同居,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他们对婚姻这件事早已经看得很透彻。但中国人是最擅长利用人际关系的民族,即便是我与陈东这样的“亲戚关系”——我小时候带他离家出走,长大后带他出道,他现在是德信咨询的高级调查员。
自从他进了德信,我们就在彼此的手机上删除对方的一切联络方式。像德信这样的公司从不信任任何“自己人”,他们的IT部门会监控在那两层楼面进出过的所有人的手机,包括即时通信工具和邮件,现在连网站私信都变得不保险。我们只通过一个第三方微信朋友圈下的留言联络,那是我用陆玫的身份建立的微信账号。
我在那个朋友圈留言,两小时后,我们在陈东爸爸开的餐馆碰头。我妈比我上次见她时又老了一些,但看上去绝对比我爸年轻的多。她从来不问我爸的近况,只是每次见我都会塞个大红包,然后在我耳边嘱咐一句:“给你爸留点,别自己都花了。”是的,我前两年已经跟她和解——恨自己的亲生母亲恨了二十年,也够了。
“哥,找我什么事?”陈东一边把我妈炒的响油鳝糊拌进饭里,一边问。
“我要在你们的客户名单里查一个人。”
他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这有点难办啊,你也知道规矩的……”
“规矩我比你清楚,但这次是我自己被人搞,你到底帮不帮我这个忙?”
“可能需要……打点一下。”
于是我转了一万块给他,然后塞给他一张写着阿高名字和手机的纸条,告诉他只要查这个人在不在德信的客户名单上。他看了十秒,默诵一遍,然后把纸条丢进垃圾桶。
我知道这笔钱已经足够买到一些人的底线。在我们这一行,客户隐私神圣不可侵犯,这没错,但行内有条更著名的规则,叫做“永远不要挑战人性”。
两天后,我在陆玫手机的朋友圈收到陈东的回复:
“在,一年前一次性付了16万。”
16万,请“掘墓者”做一个活刚好就需要这么多钱。
以前的那家网红粤菜馆改成了一家本帮菜馆,但位子还是一样逼仄,菜还是一样的贵,人还是一样的多。我点了至少五人份的菜,当我点了葱油拌面还要再点生煎包的时候,阿高终于出言阻止:
“生煎就不要了吧,够吃了。”
服务生收起假笑,翻着白眼离开,我猜她一进后台就会向她的同事们指手画脚,说我们这一桌有个有钱的傻冒把贵价菜挨个点了一遍——人们总是对自己无法理解的消费观加以鄙视,以免心理失衡——我说了我们要张大台子的,待会儿他们就要担心那么多菜这张小台子怎么放得下的问题了。
“吴彤来找过我了,”我对阿高说,“她说不用替你省钱。”
“这么说你知道我们两个离婚的事了。”他用的是陈述的语调,听上去就好像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一种低烈度的紧张气氛笼罩在餐桌上方,就如同一个小型的低气压带,维持着一种让当事者感到不适但又不至于影响到他人的程度,餐厅中的其他客人安然地大快朵颐,在这个桌子被塞满之前,大概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服务生给我们端上六个冷盆,然后不合时宜地问:“热菜要上吗?”。
“当然!”我答。
我和阿高盯着彼此,仿佛在进行一场“谁先动筷子谁就输”的愚蠢比赛——第一个热菜被端上来,我干脆把手在胸前插起来,以表明自己的立场——接着是第二个热菜,服务生端上来重达一斤半的整条鳜鱼,连着盘子如同一列火车车厢停放在桌面上。此刻,我们的台面空间已经开始告急。
我曾不止一次地见过我的客户陷入类似的境地——当事的双方失去了日常体面的伪装,变得虚弱、丑陋,就像两个不知该如何挽回过错的青少年——但我从未料到有一天我自己也会落入这步田地。
第三个热菜,已经是台面所能容纳的极限了。
这时,阿高作出了一个小小的让步,他对服务生说,余下的菜等下再上——服务生一听到这句话,就如蒙大赦地逃开。
接下来轮到我——我松开插起的胳膊,拎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清炒豆苗送到嘴里,大口咀嚼。声音就如同手榴弹爆炸一样撕碎低气压带。
“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我一边大嚼着豆苗,一边说,“你请了一个女人来‘勾引’你自己,然后让我去查这个女人,而同时你又请她去勾引罗小南的老公,你知道我一定会查到——即使我查不到,你大概也会想点别的办法‘让我查到’——最后由我来做恶人。”
他默不作声。
我将嚼剩的豆苗吐在骨盆里,用舌尖将牙齿舔得啧啧有声,试图剔出牙缝中并不存在的残渣——与阿高这种整日价坐在屏幕前打字的家伙不同,捉奸从来都不是文质彬彬的工作,我们时常视情况需要做出一些挑衅性的行为,有些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一样没有教养——虽然以现在的情况而言,这毫无必要,但是我就是想这么干。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先去找你老婆,我是说,前妻?”
“你很好猜。你从来都不喜欢她,从中学开始就不喜欢。”阿高回答,“而且张盈影告诉我你们干捉奸的工作流程——与配偶对质总是整个工作的最后环节。”
我很好猜。
这让我之前的挑衅显得幼稚得要命——我一直都小看了阿高,说不定这是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刻起我就犯下的错误,现在我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我举起筷子指着他,筷子尖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尖:“你和罗小南有什么私人恩怨我不管,但是把我扯进来算是什么意思?”
阿高忽然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推动嘴角的肌肉,在鼻唇沟处形成两个严厉的漩涡。有几秒,他的面容变得陌生。当他收起漩涡,又变回那个体重超标、发际线后退、胡须稀疏、塌肩膀,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阿高时,我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接着,他说:“罗小南?我和她没什么恩怨。我做这些,都是为了陆玫。”
我瞪着阿高,就好像今天刚刚认识这个人——他穿了有垫肩的外套,他是认真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你和陆玫……”我话说到一半,忽然被阿高用严厉的语调打断。
“别误会,我们从来都没有过你和罗小南那样的关系!”
“陆玫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和罗小南的关系?”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说,“我都说了,你很好猜!”
“陆玫……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
“高二……”他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所以,你在给一个你单恋22年的女人报仇……”我苦笑道。
“不,我只是在尽力纠正我犯下的错误。”
我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于是他解释给我听:“她一直都对你念念不忘,那个整个高中三年都对她冷冰冰的男生,我能够接近她还是托你的福,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拜托,我对所有女生都冷冰冰的,我那时候恨女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玫,她总以为自己有些特别。”阿高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看上去就像生吞了一颗柠檬的那种,“你们再见面的那次同学聚会,记得吗,我找了个借口没去的那次?消息是我发给她的。我以为谈场恋爱会让她好过一点。她对你说她大学退学是回去复读了,没错吧?其实不是的,她退学是去治疗抑郁症。”
我忽然意识到,我犯了个错误,就像德信的员工背景调查部门一样愚蠢的错误——但是老天,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到去调查怀孕的未婚妻是不是在撒谎啊?尤其当她还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的时候。
但错误就是错误——不但愚蠢,而且致命。
“我以为让她嫁给你是正确选择,但是我错了……”他说。
“高幸,你是不是读小说把脑子读坏了?你以为你是谁?李寻欢吗?”
他惊愕地望着我,不晓得是因为我认识他23年来第一次叫他的本名,还是我居然在他面前掉书袋。
我被眼前这个不知是天真过头还是自恋过头的男人气到发笑:“高幸,你他妈的别自欺欺人了,有种你就冲我来,把别人拖下水算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没种,你就是怂!”
“是!我是怂!但是比你好!”他的语气从没那么坚定过,“顾一程,我拜托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我为什么不冲着你来,答案还不够明显么?”
我的喉咙发紧,声带收缩,反诘的话就噎在嘴边——是啊,虽然他是个混账到可以让自己最爱的女人嫁给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怂男,但他说得没错,我是个比他糟糕太多的男人,做着一份比他糟糕太多的工作,我在乎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搞到现在这步田地,我竟然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古法蒸鳜鱼已经冷透,看上去像一具冰冷的尸体多过像一道珍馐美味。我和阿高都不再有胃口,阿高叫来服务生,对她说,后面的菜不要上了,连同桌上这些,都直接打包。
就如同往常一样,阿高付过账,我们在饭店门口分别,我去搭地铁,他拎着十几个打包盒,去地下车库取车。我刷公交卡进站,走下扶梯,站在站台上,紧贴着“请勿穿越”的警示线。上一班列车刚刚开走,距离下一班列车进站还有三分半钟。我犹豫了片刻,拿出手机,点开阿高的微信,选取了一个“对不起”的表情,但在按下发送键之前,又改成“再见”。我将消息发送出去,但得到的回应是一个红色的惊叹号,警告我发送失败,我不在对方的好友列表中。
这顿饭,令我搞清楚了一些事情,但也失去了一个老朋友——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代价,每一个选择皆须承担后果,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结算时刻到来,仍是让人难以承受。
在地铁进站前,我已经有了一个决定——我家里床头柜的抽屉深处有一枚戒指,我还认识一个女人,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对彼此身体的了解更胜过内心——没人会喜欢这个决定,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疯了,我的世界会被搅得一团糟。但我干吗在乎别人怎么看?
在那之前,我想再去看陆玫一次,看会不会有奇迹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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