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炎夏时节,暑气经过一夜的沉淀,晨间最是凉爽。廣邑这个时候便会越发贪睡,连仆人来来回回收拾打扫的声音都吵不醒他。他躺在床上做...
第一章
炎夏时节,暑气经过一夜的沉淀,晨间最是凉爽。廣邑这个时候便会越发贪睡,连仆人来来回回收拾打扫的声音都吵不醒他。他躺在床上做着梦。梦中,他与慎择一人一把木剑比试,他使出从画册那里刚刚学得的招式,虚晃一下,木剑拐了一个弯儿,向慎择左腋下刺去。
眼看胜负就要分出,这个时候有人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蹶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稳住步伐,那人还不依不饶继续推他。他气愤地抬起眼皮,手中的木剑和慎择都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他阿娘的脸。
拥桑嘴边噙着笑,“辰时了,快些起来,不然进学又要迟到。”她伸手替他把睡散的额发捋了捋。
阿娘的手指有些凉。
廣邑有些娇地嘀咕,“阿娘,我不想起,我还没睡醒。”
拥桑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快些罢,你爹爹还在等你,晚了你又要挨训的。”
一听见爹爹在等他,廣邑立刻就清醒了些,他记起昨夜入睡前的热切,一咕噜爬起来跳下床。仆人早早就准备好了盥洗用具搁在那里。廣邑够着盆子,也不用胰子,往脸上掬了几捧水,胡乱地擦了擦脸,便乖乖地立在铜镜前。
拥桑怎能不明白儿子的意思,便没有唤小厮,亲力亲为地替廣邑把头发梳起来,又替他穿了衣。
她摸了摸他的头,叮嘱他,“在学监里,要刻苦,不要顽皮。”
廣邑点点头,在铜镜中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便和阿娘道了别。
拥桑站在廣邑的房门口,目送儿子如小树抽条一般渐长的背影,有些感慨。廣邑今年十二岁,他虽然偶尔调皮顽劣,但比起城中有些官员士大夫的子弟,算的上听话的孩子。毕竟是在国子监学得一些规矩的。
廣邑完全不知道他阿娘心中的所想。他一门心思地、脚步轻快地穿过叠叠庭院。邝士正大人一身绛红色官服正等在朱门旁。邝大人其实心情还算可以,但是他一向稳重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见儿子仿佛精力无限的小兽般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走罢。”
两父子便并肩行出了巷子,入了朱雀大街。大街上早已经热热闹闹。街两侧的贩子已经开张有一会儿,包子摊、饼摊、面摊、粥摊散发的香气被晨风裹挟着往鼻子里钻,廣邑偷偷地咽了咽吐沫。他偷眼看了看父亲。邝大人不为所动的样子,目不斜视地笃笃前行。
廣邑便思忖着要不要开口问问父亲,是不是忘记了昨夜许下的承诺。
邝大人却率先开口道,“就在这家用些饭罢。”
廣邑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立刻喜出望外,父亲指的正是他想要吃的油果儿。
两父子坐定,邝大人遵从了廣邑的愿望,要了三个油果儿,两碗豆腐脑儿。刚出锅的油果儿散发着香味儿,晨光下泛着红日般的油光,一口咬下去外皮酥脆内里软糯拉丝。廣邑觉得此时自己幸福得不行。他不常有机会外食的,邝家的规矩多。于是他不免吃得有些摇头晃脑得意忘形有些失仪。
一向严厉的邝大人看在眼里,心里忽然升腾出一丝温情,他没有出口叱责儿子。只默默地吃完油果儿和豆腐脑,耐心地端坐等着他的长子。
拥桑前夜对他提,说廣邑十分渴望外食,倒真的不假。
邝大人在鸿胪寺任职,官阶下六品,在皇城大把的官儿中属于底端。但是他其实生活得还算过得去。
他世袭他父亲的职位,算是子承父业。虽然鸿胪寺司事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职位,但是整个皇城,只要行国礼之事,总免不了让他操劳一番。他薪水虽然不及朝中大员,但是只要克俭行事,够养活一家子。
妻拥桑,曾是后身边的女吏,给他添了两男一女。不但知书达理,又有着不同于长于深闺女子的气度和见识。后虽然让人无法亲近,但是也念些旧情。凭借这层关系,即使他品级不够,但是廣邑却进了国子监。
小日子不错的邝士正带着感恩的心和儿子在国子监门口分了手。
廣邑则打着带着油捻子味儿的嗝,跨进了国子监高高的门槛。
国子监院子里左手第一间便是他就读的初班。在院子里就能听见初班的殿内乱哄哄的。廣邑留了心,他是吃过亏的。
果然,廣邑才跨了一半的石阶,刚冒出头未及看清殿内的情形,一个物件便直直地冲他脑门飞了过来。他赶紧向一旁跳去。堪堪躲过袭击,那物什擦着他的面颊飞过甚至带起了一缕风。与此同时,几个身影呼呼啦啦地拥了出来。
张慎择冲在最前面,他见到廣邑,扯着他的胳膊,关切地问,“怎么样,打着你了……?”
没字,慎择没有说出口。慎择身后几步远其他的孩子脸色也俱是一变。
于是廣邑回过头去。
张阁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庭院里。他是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脸色蜡黄,但是眼神炯炯,正盯着他们一群人。张阁老手上捏着的,正是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鞋。
阁老虽老风中残烛一般,但是因为有腰间戒尺。他慢慢踱步过来,不言不语,便能迫得孩子们不自觉地分开两部分,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大殿案牍乱七八糟歪歪斜斜,地上散落着笔、纸。不知道谁的砚盘被打飞,朱红立柱上溅满了墨汁,有些已经干涸,有些还在顺着立柱往下淌。
一片狼藉中,受气包——朝言公主穿着一只鞋子站在石板地上,无声地哭着。
周朝的这位公主,有一张神似她母亲沁妃的圆脸和圆眼,令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幼态,再加上她唇红肤白,娇萌得像晴天的云朵。泪水此时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从云朵的脸颊滑落。
朝言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廣邑却发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在跳。他看不得别人流眼泪,谁流眼泪他都会生出点恻隐之心。但朝言的眼泪,却让他觉得很糟心。他胸膛里有些堵,仿佛早晨吃的油果儿,顶在哪里一般。
朝言的眼泪,似乎只对廣邑无效。刚刚伴着奕言的几个孩子中已经有人开始因为这公主的眼泪面露愧色。
咳!张阁老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他环视四周,声严厉色地道,“你们谁站出来说明此事?”
孩子们毕竟更偏向于奕言一些,有些则是中立,都沉默不语。
本未动气的张阁老,被这种沉默触怒了。
这也难怪他,想他空有一身才学,但不善营党结私,最后只能躲进这国子监里。而这些小儿,才这般年纪,却已经懂得分帮结派,替人遮掩是非。
他嶙峋的瘦脸上阴云重重,干瘦的手从腰间抽出戒尺,沉声逼问,“今日事,谁是始作俑者?”
孩子们依旧沉默。
“好!那便每人十诫!”
听到惩罚是打手心,孩子们都开始有些瑟缩。十戒尺下去,手心开花,回到家里父母见了,定还躲不过一场更甚的毒打。
其中拓阔候侄子魏巍尤甚,他抖得筛糠一般,就快站不住倒下。
奕言在孩子群里看得真切。
拓阔候脾气爆裂,生气起来是要拿鞭子抽人的主。魏巍的生母又早亡,没人替他求情的。
想到这里,奕言公主恨恨地瞪了一眼犹自落泪的朝言。她跨出人群,在张阁老面前伸手心儿请罚,“先生您罚我罢。”
“你何错?”张阁老问。
“学生不知,”事情虽然因她而起,但奕言并不认为过错在自己身上。
张阁老见她双目圆睁,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连连摇头。孺子不可教也,那边让她长些记性。当下,他心一横,手起手落。
啪地一声,戒尺重重地抽在女孩柔嫩的手心上。饶是烈性子的奕言公主,也不自主地惨叫出来……
孩子们和朝言都被吓到。朝言似乎也被吓到,她忘记落泪,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张慎择还算镇定,他扑通地一下跪在地上,恳恳地替奕言求情,“请先生开恩。”
其他大员的子嗣见状,也纷纷跪倒,附和。
张阁老也并非想要真地想要公主手心开花,便借着台阶,刚要撤回戒尺。
奕言公主却来了小性儿,她往张阁老痛处戳,“先生是怕打坏了我,没法交差吗?”
张阁老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起也不是,落也不是。
真傻啊!廣邑站在一旁怜惜地看了看跪着的张慎择,又看了看伸着手心的奕言公主,最后目光落在朝言的身上。
就那么巧,他和朝言对视的瞬间,朝言整个人忽然像纸片儿一般,轻飘飘地晃抖了一下。
廣邑一颗心不明所以悬上来。
朝言已经软软地向后倒去。
廣邑赶在朝言完全着地前捞起她。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圆脸公主偎在他的怀里,软软乎乎。他脑袋里乱乱糟糟地,下意识地手一松。
“廣邑!”张阁老的呼喊在他头上炸开。
廣邑恍过神来,可是已经晚了。
朝言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石板地上的砚盘沿儿。她哪里受得了这种疼,也不管是不是在晕,嚎啕大哭起来。
血从她脑后渗了出来。
“快!去请监医!”张阁老难得中气十足地吼道。
大殿内立刻又乱作一团。
趁先生无暇向廣邑发难,慎择连忙将他扯到一旁。
“你没事吧?”
廣邑摇摇头。
慎择掏出帕子,递给廣邑。
“你手心里都是汗!”
廣邑没有接。他张开手心,手心里还软软腻腻的,留着刚刚朝言脸蛋的触感。他迷迷糊糊,远远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朝言。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何突然冲过去,又突然松手。事情发生的太快,他还不能理解。 不过这一天,足以他永生难忘。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