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一个乐观、健朗,有时候却有些忧郁的人,自从我来到这个家,我一直这样认为。20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被好心的奶奶从孤儿院领回了...
奶奶是一个乐观、健朗,有时候却有些忧郁的人,自从我来到这个家,我一直这样认为。
20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被好心的奶奶从孤儿院领回了家,那时候我就觉得奶奶像天使一样把我从冰冷冷的地狱拯救了出来——要知道90年代的乡镇孤儿院生活条件还是很差的。到了奶奶家里我才知道奶奶家里也没有其他人,她是个孤寡老人。我一直以为奶奶的家庭可能像我一样经历了某种不幸,我深知这种痛楚,所以一直以来并没有向她问及。我怕又唤起了奶奶心里的痛。
奶奶对我很好,就像对待自己亲孙女一样。有时候我想,如果奶奶的亲孙女还在,一定会很幸福吧。农村的生活很清苦,但却淳朴而充实,那是当代快节奏生活所无法拥有的宁静和归属感——以至于现在,我在描写乡村生活的文章里也会经常提到。农村的夏天的夜晚是很燥热的,奶奶怕我热得睡不着,经常把木床搬到院子里,铺上草席,摇着蒲扇,讲着不知道发生在哪个年代的故事把我哄睡着。
那时候,我才9岁,享受着奶奶不多的保障金在村里面的小学上了三年级。奶奶总是说,你那么喜欢听故事,那你就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作家什么的,你就可以自己写故事了。多年以后的我,已成为小有名气作家,真的很感激奶奶当时的鼓励,如果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奶奶有一个红色木箱子,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自我发现它的存在开始,它就被一把蝴蝶样式的锁安安静静地锁在那里。我很好奇,奶奶在那个木箱子里放了什么,是衣服吗,那为什么没见奶奶从里面取衣服呢。是钱吗,可是几年前我上学急用钱的时候,奶奶挨家挨户借钱的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用呢。小小年纪的我对这个红色木箱充满了好奇和想象。
饭后出门遛弯一直是奶奶的习惯,我想六十五岁的她身体还那么健朗也一定是这个原因。俗话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那是我记忆非常深刻的一天,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清楚的记得。奶奶晚饭过后像往常一样出门遛弯,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发现奶奶的钥匙落在桌子上没有带走。自作聪明的我又想起了奶奶紧锁的红色木箱,我迅速的收拾了碗筷之后,就拿着奶奶的钥匙来到里屋。正当我为找不到对应钥匙苦恼的时候,发现这串钥匙里有一个花朵样式的钥匙,我想,蝴蝶配花嘛,一定就是这个!
果然和我想得一样,我成功地打开了那个神秘的红色木箱子,开的时候我还踮脚从窗户向外看,生怕奶奶突然回来了。
打开箱子,一层层的旧衣服引入眼帘,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晒的原因,有挺重的霉味。我不甘心地继续往下翻找着,直觉告诉我绝不是几件旧衣服那么简单。当我翻到最底下的时候看见了几个首饰——一对金耳环,一个玉质的手镯;一大堆没有地址的信件,还有一张黑白老照片。我好奇地抽出照片,上面是一对年轻情侣的合照,女孩坐在凳子上,男生搂着女孩的肩膀站在左手边。女孩扎着马尾辫,稚嫩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奶奶的影子;男生憨憨的笑着,精致的五官配上一身绿军装显得很精神。我猜这一定是奶奶和爷爷年轻时候的合照;照片背面是用钢笔写下的“卫东 阿梅——和平照相馆 1928年正月”。正当我想象着爷爷奶奶年轻时如何相爱的时候,奶奶回来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我连忙放回照片,合上箱子,可太晚了,这狼狈的一幕全被奶奶看在了眼里。我害怕极了,我觉得这下应该免不了一顿骂。
奶奶向我走来,满脸沉重的整理了箱子,然后锁上,并没有生气。我递回钥匙,害怕的说:“对不起奶奶,我下次不敢了”。
奶奶则一笑而过,摸了摸我的头安慰我说:“傻孩子,奶奶没有怪你”。
晚上,躺在床上因为白天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我被奶奶喊了出去。
那晚的月亮特别亮,奶奶坐在门前摇着蒲扇乘凉。我坐在了奶奶旁边,奶奶问我:“是不是好奇箱子里到底放了啥。”。我点了点头。奶奶又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好啊。”
奶奶叹了口气,眼神飘向了远方:“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人们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战争不断发生,谁也不知道第二天醒过来敌人的坦克会不会开到家门口。男孩喜欢女孩,经常骑着自行车送她上下学,以前日子都穷,可是他却经常省吃俭用为女孩买礼物,最贵重的一次,是送了一个金耳环,那是男孩向女孩求婚的那天。女孩当然也喜欢男孩,于是就收下了那对漂亮的耳环,同意了。可是那个年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男孩和女孩保证,等再过几年,一定带上聘礼上门提亲。可是谁也没想到,不久之后,敌人打到了家门口,政府军队无力抗争,败局已定。政府军为了减小伤亡,组织百姓向战后撤离。女孩想和男孩一块撤离,可是迟迟没等到男孩来找她,她冒着生命危险找到男孩的家,却发现早已空无一人。正当女孩失望地要转头回去的时候,发现了墙缝里塞的纸条,是男孩留给女孩的,上面是男孩匆忙写下的——“等我!”,这张纸条就两个字,也没有说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女孩想,一定是先撤离了。女孩等着男孩,可是这一等,就是很多年……”。
奶奶的故事讲了很久很久,眼眶也湿润了好几次,我才知道,奶奶的家人并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幸,只是她为了男孩那句“等我!”,等了一辈子。
奶奶是那次转移后来到这个村庄,抗战胜利以后,奶奶分得了一间屋子,两亩薄田。不忙的时候,奶奶就四处打听男孩的下落,却都是井里投石。一年一年过去了,每当奶奶想念他的时候,就会给他写信,可每次信写完了,眼泪也把袖口浸湿了,她却不知该寄往何处。
奶奶经常坐在村口的石桥上望着进村的路,年纪越大,去的就越频繁,她望着进村的那条路,盼望着有一个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的男人,开着一辆气派的小轿车,风尘仆仆的驶来。男人梳着和他们社长一样的整齐铮亮的头发,从车窗伸出头来,远远的就朝她招手,嘴里还大声的喊着她的名字,阿梅阿梅,我来接你了。如果男人不着急,一定会告诉她,他依然深爱着她,一直在找她。可是她比谁都着急,她不愿意再停留一秒,她要男人马上把她带走,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奶奶等了那么多年,盼得眼花了,等得头发都白了,荒废了整个青春,却什么也没等到,哪怕一封信。
估计现在奶奶经常饭后出门遛弯的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吧。又或许,奶奶真的觉得,他一定会来。
过了很多年,我在县城谋了份体面的工作,接触了互联网,也算是和这个新时代接轨了。有一天,我看到网上一则寻人启事,突然想起了那张老照片,那位叫卫东的爷爷。我在网上搜了“卫东”这个名字,可是叫卫东的人成千上万,想要找人简直大海捞针。然后我又搜“1928年,某镇,和平照相馆”,结合着当时的时代背景,一一排除了几家后,确实找到一家,只不过它现在已经改名了,叫“时代影像”。我找到了地址打算去拜访一下。
路程很远,我坐了两天的火车。一进门就能感觉到一种深远厚重的年代感,不愧是百年老店。店长是一位老先生,虽然满头白发,却十分精神。我和他说明来意,他看我不远千里从外乡找来,决定帮我这个忙。很长时间的交流之后,我得知奶奶和爷爷当初照相的照相馆确实是这家店,只不过后来因为战乱,顾客的信息资料几乎都流失了,当年的店长也是现在店长的亲哥哥,也在那场战乱中去世了,之后弟弟为了不让祖上的基业败落,就搬来了这里,改了一个店名,继续经营。
但是结果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因为经历了70多年了,各种存本资料都翻遍了,也没有一点信息。就当我失落的要回去的时候,店长一拍腿好像是记起了什么,他说,最近几年,时不时有一个老头,来问有没有人来过这里寻人,好像就在上个月那人还来过一次,我说没有,他就走了。我心里一喜,一定是那位爷爷来找奶奶的。
我向店长要了那老头留下的地址,找了过去。到了他家里之后,却发现他儿女双全,孙子都满地跑了。再次缺认无误后,我才确定,我真的找到了爷爷。
他热泪盈眶的招待我,可本该高兴的我却心里不是滋味,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难过。他很有钱的样子,家里金碧辉煌,住着小楼房,开着小汽车,可是奶奶家最贵重的东西,还是我两年前给家里装上的黑白电视机。他明明有了小汽车,可为什么不去接奶奶呢,还让奶奶苦苦盼了一辈子,伤心了一辈子,最终什么也没等来。,像是在忏悔、赎罪。可是,我不能让他就这样简单的赎罪了,该审判他的不是我,是奶奶,让他去奶奶面前忏悔去。
他说无论如何要见奶奶一面,我说他不配,可是还是带他去了。
我们没坐火车,我让他穿一身中山装,梳着铮亮的头发,开着小轿车去。爷爷本来想推脱,因为太远。我说这是奶奶的心愿,他一直以为你会这样去接她,可你没有,你在这过着有钱人的生活,逍遥自在呢。他满脸愧疚,没有再多说什么。
车开了很久,不知道几天几夜。我们来到了奶奶住省、奶奶住的市,经过了很长一段颠簸的土路,来到了我和奶奶住的乡镇。他边开着车,时不时看着这一路的房子和土地,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我看在眼里,鼻子一酸。
前面就是村庄了,这是最后一段土路,我知道,这个时候奶奶一定会在村口溜弯。
村头的房屋依稀可见,越往前越清晰,这一段土路不远,在我看来却开了很长时间,我期待着奶奶能见到他,我时不时向外望着,估算着到村里的距离,也就是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奶奶这么多年等待的心情。心里不是滋味。开车的爷爷,估计他会觉得段路更长,可再长也没有奶奶心里的路长,因为在奶奶心里,这段路他开了70多年啊。
我看见奶奶了,她依旧像往常一样,在村口拄着拐杖遛弯。爷爷按照我的嘱咐,把头伸出车窗,边朝奶奶边挥手边喊:阿梅,阿梅,我来接你了。
奶奶听到了,抬着头向我们看来,确认真的有人开着小轿车向她招手后,她颤抖地从石桥上站起身来,拐杖掉落在地,本来腿脚就不利索的她艰难地朝我们挪动着步子,没有几颗牙的嘴巴张得很大,像是在说什么,眼泪不住地流,两只手提在胸前一直在抖。
车停在奶奶面前,奶奶一眼认出了爷爷的模样,两只手紧紧的抱着他的胳膊,两眼含泪地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嘴里一直念叨着:真的是卫东,真的是卫东,回来了,回来了,这下真的回来了。爷爷把奶奶抱在怀里,边给奶奶擦了眼泪边说:是我,我回来了。
看到这一幕,我鼻子一酸,眼泪不禁地也跟着流了出来。
之后爷爷把多年前分开后的经历大致告诉了奶奶,包括他已经成家。
爷爷和奶奶被迫分开,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战乱稍稍平息之后,爷爷四处打听奶奶下落,却没能找到,之后辗转外地,因为家里要传宗接代,爷爷的爸爸要求爷爷迎娶一位生意伙伴的女儿。爷爷死活不答应,却被他爸爸以断绝父子关系相逼,不得已,爷爷只得背负着愧疚娶了妻。结婚以后,爷爷没有忘记找奶奶,他想找到奶奶,告诉奶奶,别等了。可是,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包括那家“和平照相馆”。最近几年他听朋友说,原来那家“和平照相馆”改名“时代影象”了,他这才找过去。
爷爷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跟奶奶讲着,奶奶也泪眼婆娑地握住爷爷的手,一直在颤抖着: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爷爷打算接奶奶走,奶奶不愿意,说,既然你已经成家了,我就不去打扰你了,这样不好,你既然能来,我已经很知足了,说明你没有忘了我,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有苦衷,我不怪你。
爷爷在村里呆了两天,陪了奶奶两天,奶奶要他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爷爷拗不过奶奶,只能答应。爷爷给了奶奶很多钱,想补偿她,奶奶不要。临行前那天,我看到奶奶把头发盘了起来,耳朵上戴着红木箱子里的那对金耳环,手腕上戴着那只玉手镯送别爷爷,她把那个蝴蝶样式的锁和花朵钥匙交给了爷爷,说她用不着了。
我才知道,那个锁是爷爷当年送给奶奶,寓意永不分离的定情信物。可那把锁,却把奶奶锁在红木箱子里,锁了几十年。
爷爷走后,当晚,奶奶把箱底的没寄出去的信,一封一封地烧了,我问奶奶为什么烧了,奶奶笑着说,人都见到了,要信有啥用。我又问奶奶为何不给爷爷呢,奶奶没有回答。
第二天,我回到工作的地方上班去了,没过几天,村长打来电话,说奶奶去世了。我心里一惊,因为奶奶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离开了呢,我就让医生来查查到底因为什么,可检查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查出来原因。
奶奶去世这件事在我心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包括现在早已成家的我,我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把爷爷带回来,奶奶一定会很长寿,说不定还会是个百岁老人呢。可是,如果奶奶一辈子没见到爷爷,即使她活了这么久,也不会很开心吧。或者说,奶奶之所以能活那么久,身体那么好,就是在等爷爷呢。那么,爷爷到底有没有错呢,可他也一直在找奶奶,没有忘记奶奶。或许自古忠孝难两全吧。
到现在,那件事在我心里这一直是个过不去坎儿。
现在,30岁的我如愿成了一名作家,婚姻幸福,有了一个孩子。几次都想把那件事写成一个故事,可中间因为各种原因停笔了几次,但最终还是写完了。
今夜,躺在床上我的,拿出了那张老照片,看了许久,夜不能寐。
——终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