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到这儿的时候，我正在熬制孟婆汤。

“今儿的汤已经卖完了，明日再来，你不着急吧？”我感受到身后的来魂，头都不回地说道。

身后的鬼魂缓缓道：“我不急的，我想在这里等一个人…”，声音微弱却从容，想必生前定是一世平稳，安享富贵。

“错了，是等一个魂”，我打断她，转过头去，对上她那苍白且刻满皱纹的脸庞。我怔了一怔，眼前的这魂虽然老迈却不失典雅与宁静，其神态安详，面容和蔼，与我往日所见诸多残缺不堪、鬼哭狼嚎的魂截然不同。毫无疑问，她的到来给我这欲忘不忘忘川河，无可奈何奈何桥增添了许多光彩，看不到的光彩。

对于我的打断，她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依旧用温和的声音告诉我，“我想在这里等一个魂，冥王已经同意了”。

我点点头，回过头来继续熬着我的汤。她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我熬汤，“随便坐，这店里就我一个，你就自己招呼自己吧，这位夫人”，我说，“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我接着说。

“多谢，我叫沈妍，叫我阿妍就好”，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汤，又看了看我，微笑着问道：“你就是孟婆？”，“是啊”，“我没想到，孟婆原来是个小姑娘”。“谁负责熬制孟婆汤，谁就是孟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阿妍并没等到她要等的魂。

一天的辛苦忙碌之后，我都会坐在汤铺的门槛上，远望黄泉路上尘沙漫天，近听忘川河水呜咽流动，此时的奈何桥沉入一片寂静之中，没有孤魂衣袂飘飘上桥来，也没有野鬼嚎哭惨惨过桥去。

往日我是极喜欢这份儿寂静的，自阿妍来此之后，我将这份儿欢喜分享给她，寂静却在慢慢消失，但我并不为此感到难过，相反，我感到十分快乐。于是，我跟她有一言没一语，有上句没下句的聊了起来。

“你要等谁？”我看着阿妍再一次从望乡台上飘然而至，她不言语，我勉强笑了两声，“会等到的，众生平等，皆入冥司；诸魂平等，皆过我这奈何桥，你告诉我他的样子，我帮你留意着。”

阿妍看着延伸到无尽处的黄泉路，“我在等一个我只见了一面的人”，我本想纠正，但又想听她讲故事，我忍住了。

“那年，上元佳节，我和家人出门看灯，彼时月满夜明，火树银花，如星落，如雪飘，真美啊。我一时贪玩，争着去看一盏很大的摇尾鱼灯，竟与家人失散了。我被挤在人群中，慌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更糟的是，夜晚深深，冷风乍起，云遮月暗，飘飘零零的小雨紧随其后，一时间，众人赏灯的兴致一扫而尽，吵嚷着各自散去，满街的各式花灯也被迅速撤尽，整个街道一下就变得暗淡、冰冷与沉寂，小孟，你明白那种处境吗？”

阿妍觉得叫我一个小姑娘孟婆怪怪的，因此叫我小孟，我来不及回答她，阿妍接着讲她的故事。

“街道冷下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变得异常冷，冻得我直哆嗦，这不只是因为风雨夜深，也是因为独自一人，恐惧，担心，悲伤一瞬间全部涌入我的心头。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有盏孤灯在夜幕中左摇右晃，来回摆动，我迅速提起我渐湿的衣裙向着那一抹微弱的光芒奔去。”

“然而，我却摔倒了，就狠狠摔在了冰冷的街道上，好疼啊，胳膊疼，膝盖也疼，我不争气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想的是还好没有人看见，不然可就太丢人了，一边又想着我那爹娘究竟还要不要找我了。可是，哭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只是让我自身变得更加冰冷与疲惫罢了，我想爬起来，可是膝盖实在是太疼了，这时……”

“他来了，他扶起了你，他扶着你，或者说是背着你，将你送回家中，你们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洞房花烛，然后岁月静好，一生顺遂”。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激动地将这个故事讲了下去。

“所以，你就是要等他的，对不对，你放心，既然你已经在这里的话，估计他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当然我并不是咒他死啊，你知道的，哎呀，总之，你一定能等到他的”，我怎么变得语无伦次了？

阿妍则静静看着我，面带微笑，淡淡问道：“难道冥府也流行看话本子吗？”

我一时哑然，无言以对，“难道不是这样吗？”

阿妍摇了摇头，接着讲下去。

“这时，有一个人向我走来，他问我怎么了，是那种很亲切的语气，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听声音是一个少年，我当时既惊又怕，半喜半忧。他高大的身躯突然弯了下来，那种少年的气息“呼”的一下扑面而来，他伸出一条胳膊，让我搭着他的胳膊起来。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荡漾着散去，周围很冷，但我的脸却热热的。”

“他带着一瘸一拐的我，走进了一个卖汤圆的铺子，而那盏孤灯就在房檐下，我看着它，现在它的光芒格外耀眼，他笑着说，本来是打算趁着这上元夜多卖几碗汤圆的，谁想风雨来得急，这不，外面的摊子还没收呢？姑娘吃碗汤圆，暖暖身子也好。”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儿。他手脚麻利，很快便给我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我囊中羞涩，沉默半晌不敢动口，他又笑着说，今日上元佳节，能请姑娘吃一碗汤圆，该是他的荣幸。”

“我先是喝了一口汤，温暖落进肚里，还没吃到汤圆，我的父亲便找到了我，我道了谢，回了家，我自此喜欢上了吃汤圆。”

“那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后来，在家里的安排下，我嫁人生子，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我的丈夫待我很好，我的孩子也很孝顺，我逐渐衰老，直到老死。”

“那你出嫁之前没有再找过他吗？”我满怀失望地问道。

“找过，没有找到，听父亲说，他们举家搬迁，不知搬往哪里去了。”阿妍淡淡道。

“依我看，你们是有缘无分，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你也不用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趁早喝了这孟婆汤，前往下一世吧，下一世你会过得很安稳的。”我向着阿妍建议道。

阿妍轻叹一声，说道：“可我这一生中，见他一面，刹时心动，印象深刻，可是余生再也见不到了，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未完，到底不甘心。”

阿妍总算是等到了她想等的那个人，那个人已同样老迈了，须发尽白，颤颤巍巍走上这奈何桥，踏上这望乡台，回顾一生之酸之甜之苦之辣，当他来喝汤的时候，阿妍上前款款行了一礼，那人一怔，显然不知阿妍是谁，却也还了一礼。

阿妍得偿所愿，便离开了我这孟婆店。我将孟婆汤递给她时，她举手扬脖，一饮而尽。我对此表示极为震惊，好家伙，没见过谁喝孟婆汤喝这么利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