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既望当夜月如金盘,夜风寒凉,但因为大氅厚实暖和,小酒温和暖心,坐在捞月亭内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捞月亭恰如其名,亭高有梯,...
【40】
既望当夜月如金盘,夜风寒凉,但因为大氅厚实暖和,小酒温和暖心,坐在捞月亭内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捞月亭恰如其名,亭高有梯,正是吟赏烟云、雅叹风月的好地方。
此时此刻福康公公守在楼梯半中央处,我和秦允就对坐在一张石桌前,完成今日角色扮演。
现在后宫无人不知珉妃深受荣宠,风言风语自然也多,我也曾琢磨过秦允意图——这个琢磨的过程很不好受。
当公私不分明时,我退也不是,进更不可能。
我想我已经表示过我的态度,秦允自然也不是傻子,可是他一如既往给我荣宠,却也把分寸控制得极好,自然地让我都以为他只是在干净利落地“公事公办”。
以及,我时常会想起温婉端方的皇后宁漱柳。
我配合秦允恩宠,由此消减宁漱柳在后宫的气焰,可这也意味着我和宁漱柳必然对立——思及此我又自嘲一笑,其实作为后宫妃子,谁与谁不是对立的呢?
只是宁漱柳总令我胡思乱想更多——她仪态万千,落落大方,这样的女子放在何时何地都必然是出众拔萃的那一个,可是她进了宫,还是皇后,还是由于势力平衡需要被压制的皇后。
下一刻我拿起甜果的手忽然一顿,秦允已经察觉到我的不对:“怎么了?”
“皇后,会一直是皇后吗?”
许是困意和醉意,我下意识就将方才的心中震颤脱口而出。
是我后知后觉,才恍然意识到要压制宁漱柳肯定不只是换个妃嫔宠宠就行,针要扎在穴位上,压制皇后必然还是会直接落在皇后身上——那秦允,这个势在必得的帝王会怎么做?
秦允动作果然几不可察地顿了片刻,他身子本就侧着,此时转过头去更令在夜色下的我看不清他神情。
“那昭溪,想吗?”他再次转头看我,脸上带笑,语气也十分平和,但我俩都心知肚明他是在转移话题。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已仰头看向月亮:“今夜月色很美。”
情绪像藤蔓一样密密麻麻在爬满我的身体,我一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还是就此糊里糊涂掀过?
目前秦允忌惮宁家,那皇后必然不能诞下龙子,可皇家怎么能无子嗣,皇后作为一国之母怎么能无后?——这就意味着,宁漱柳,绝对不会一直当皇后。
我依旧盯着秦允,秦允手指抚上温热的酒杯,二人半晌无言,最终还是他轻叹一声道:“今天月色真的很美,昭溪。”
所以他不想在此情此景下谈论这些。
可是我想到的事太多了——自庄将军案尘埃落定,我答应秦允尽心尽力后,我便按部就班地在宫里一天天过着,可是我也会想,我为秦允的“尽心尽力”到底指什么?又要到何时?
到朝廷势力平衡吗?到他大权独揽,稳坐江山吗?还是到——
“是,我希望是你。”秦允最终还是拗不过我,正襟危坐,神情认真看向我,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打算让我成为皇后。
此刻变成他双眼紧紧锁住我。我心中应该早就明白,他根本不是彻彻底底地“公事公办”,他始终明白我的态度但他从来都没放弃。
“我在等你敞开心扉,这段日子一直都在。”秦允也敞开了话:“昭溪,你在慢慢接受我。”
他的声音如清泉过石,娓娓道来,循循善诱:“我们一同练字,一同看书,一同用膳,一同熄灯,一同去映枝湖看花,一同去醉莲池喂鱼……”
“昭溪,我们这样——”他顿了顿,松开酒杯以手握拳,端端正正置于桌前:“是可以这样一辈子的。”
不知何处吹来的寒风突然就钻进了领口,我或许是被冻得有些懵。
是这样吗……
是我一直在逃避,自我欺骗一切不过是公事公办,好让自己在逃避中躲开杂乱的纠结与痛苦——这样过一日是一日的蹉跎心态使我麻痹,使我迷惑自己沉湎于虚假的安逸。
如今我自己将它撕开,却又在撕开后更加茫然和困顿,甚至在一瞬间又想退缩逃避。
“昭溪,”秦允轻声开口:“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有什么固定不变。”
比如人,比如你心悦的人,比如与你朝夕相处共至白头的人。
恰有夜风起,火盆内炭火被吹得更加橘黄明亮,我的几缕发丝也被吹得挠在脸上。
他待我是很好的。
和他待久了便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会甜言蜜语的人,往往三两句便把王公大臣噎得面红耳赤却无力还嘴,可偏偏在对我说了这么多撩人心弦的话。
他也不是一个事事耐心的人,看到一些奏折文书时会冷眼一瞥就丢到一旁置之不理,可偏偏能在映枝湖醉莲池旁等我赏花、看我喂鱼,待我写完一帖再说熄灯。
他也不是一个以笑迎人的人,面色平静甚至眼藏利光冷霜才是他的寻常模样,可偏偏能在看我临摹书画时嘴角噙笑指点一二。
……
就算我如何自欺欺人也不能辩驳否认——他待我如此不同,如此不同得好。
圆月高照,天上无星。他起身,倾身帮我别开碎发,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令我诧异不已的言语:“她无法生育,进宫只求一个安稳,后位于她本就可有可无,你不必对她有愧。”
也是到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为这早已时过境迁的一面之词,我们会付出多大多惨痛的代价。
【41】
春天姗姗而来,翠叶萌发、百鸟啾鸣。
小木子的秋千大功告成,在金灿灿的日光下光滑齐整的木材流转柔和悦目的光泽。
在对小木子一顿拍掌夸赞之后,我便被诗情画意先推着坐了上去。
牢靠结实又舒服。
我不禁松开一只手对小木子比了个大拇指,小木子淡淡一笑——
其实秋千完工时期是延迟了,前段时间小木子突然身体不适,在房里闷声不吭躺了许多天——太医也找不出缘由,最后玄乎说是心病。
那时祁佑已经是中央大将军,我无法在太医署找到他,又不便向秦允开口请祁佑来——除了坏规矩之外,还因为念及秦允的一些小性子。
不久前我曾和秦允提过,想让祁佑带我去看一次庄樾坟墓,因为最后将庄樾安顿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是祁佑。
他闻言神色如常,颔首同意并迅速叫福康公公安排。下午我便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祁佑,也和他一起在含苞待放的桃树林下看到了庄樾的坟墓。
庄樾下葬那天我没有来,我来不了——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
那天我也无缘无故发起高烧,往事如烈火般煎熬着我晕乎混沌的脑袋,似乎一闭眼就会死去。
那时诗情画意和小木子都围在我旁边,我被烧得热泪纵横又哭又闹,直至服药后又因为折腾太累才消停睡去。
我想庄樾肯定再也不想见我了。
在我浑身滚烫脑袋冲胀几欲炸裂的时候,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脸,我只看到一个背影在越走越远。
我觉得我要疯了,难受,从内到外都难受,忍不住就要坐起身跳下床往外冲时却突然被人按住。
我不知道当时诗情画意是在一旁还是去问太医还是去打热水了,我只感觉有一只手有力地按住我的肩膀,而他另一只手直接覆在了我摊开向上的掌心之上。
随后,手指收拢,十指相扣,而我,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自己挣扎了多久,或许短短几秒,或许很长时候,沉沉睡去,这一次老天终于怜我,虽然依旧看不清庄樾的脸,我却似乎在迷蒙之间听到了久违的他的声音,低沉、略哑、却使人安定:“好好休息,不准有事。”
我激动地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哑无法出声,只有细细的气音呜咽而无力……再之后,
什么也不记得了。
醒来清醒时,右手指缝间似乎还有那只手的触感和温度,我呆愣地张了张手:“小木子呢?”
“哦,小木子在院子里干活呢。”诗情关切看我:“娘娘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
“他昨晚一直待在这,怎么不好好休息现在还干活?”
“啊?他昨晚没有一直待在这啊,”诗情恍然一笑:“娘娘,昨晚一直待在这的是陛下,陛下下朝后就赶了过来,是他一直在陪你。”
我有些出神,看着窗外正低头扫地的小木子:“哦,这样啊……”
生病时人总是糊涂,秦允也确实喜欢十指相扣握住我的手。
“陛下才回去休息不久,娘娘现在醒了,我终于可以去传话啦!”诗情满脸开心。
我点头,随即补了一句:“让他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没事了。”
我确实没事了,可后来几天,便是小木子闭门不起了。
……
“在想什么?”祁佑的问话打断了我对庄樾下葬那天的回忆。
我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在想庄樾下葬那天。”
祁佑默然片刻:“……你不必愧疚。”
我垂眸,祁佑弯腰放下酒坛:“你今天来不也是要放下吗,此时此刻就更不该纠结难受了。”
他总是能看明白我。
离开庄樾坟墓后我与祁佑在街上分道,正思忖是否要同祁佑说些什么时他却先开了口。那天日光璀璨,他满身光华,上挑的桃花眼中却是我看不懂的情绪:“昭溪。”
“嗯?”
“……没什么。”他顿了顿,神情因垂眸有些不明:“很多事都阴差阳错,你跟着你的心来就好,有些事无可避免,原因不在你。”
我有些茫然,他没有待我回话,一如既往一笑,拉缰转头向前。
当时的他知道的远比我多,是在对将来的我说话;可当时的我只当他在安慰过去的我,便只是心存感激而没再深究了。
……
终于要回到正题说秦允的小性子了。
也就是看完庄樾坟墓与祁佑告别那天,晚上秦允似乎空闲,停轿明溪宫。
一如既往,他看他的书,我摹我的画。
可我去拿画卷时便听他冷不防一句:“你好吵。”
?
我压下疑惑小心翼翼捧画卷坐回:“下次注意嗷,不好意思。”
继续安静,他突然就放下书走到我身边来看我摹画。
“你这里用笔太轻了。”
“哦,好的。”
“这里颜色太重。”
“嗯嗯。”
“你画的是一只猫?”
我看着原画上一只威猛的老虎:“……”
下一刻我将笔“啪”一搁就抬头瞅他:“秦允你做什么啊!”
我再看不出他是在没事找事我就是自己笔下这只“傻猫”了!
他却被我噎住似的愣了一下,随即立马瞥过头去,步伐整齐到僵硬地坐回桌前:“……没事。”
我:……
他就差把“我有事”三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我眨了下眼,将画拿起走到秦允身旁:“陛下,我是在画老虎,不是一只猫。”
他看画不看我:“嗯。”
“不过确实没画好,”我诚恳反思:“陛下能否指点我一下?”
他这才瞥向我,似乎是在揣度我葫芦里卖什么药,随即他将桌上的书放向一旁:“放下吧。”
我毕恭毕敬将画纸放好,随即递上羊毫,他却看了我的手片刻后没有接笔:“你握着。”
我正疑惑时他继续让开位置:“你站到桌前。”
既然要哄人自然是顺着他,我提笔站到桌前,正转头要问他“然后呢”的时候一只略冰凉的大手已经裹住我拿笔的手,而他的另一只手越过我腰际撑在桌上,整个人就把我贴贴实实环在身前。
这段时日我们二人的关系虽然已经在悄无声息发生微妙的转变,但这样身子紧贴身子的亲密接触却从未有过。
我知道他今天是醋了。
却没想到醋后是这样。
“珉妃看朕做什么?”当这熟悉的话落下时我还在愣怔。
“陛下……”回过神来的我心思一转,轻笑:“陛下好看。”
我原以为这熟悉的一来二去的调侃就可以调节氛围,可下一刻,我只感觉身子被人揽住随即迅速一转,笔的墨水在随意飞溅时我已是和秦允面对面的姿态。
我一只手还捏着笔悬在半空中,秦允已将双臂撑在桌上将我环住,微微倾身,薄唇微张:“那就这样看。”
您怎么不按剧本来呢……
他微抿的唇显示他还在闹脾气,我将笔拿远以免墨水滴到我们身上:“嗯,那陛下什么时候教我画虎?”
“我想教的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想教?”
“……你觉得呢?”
啧,熊孩子还把问题丢给我。
“今天祁大将军都知道我去的目的,陛下还不知道吗?”
他愣了片刻,眼里有惊喜闪过,但又随即板正脸:“呵,祁佑真是懂你。”
……挑刺狂魔秦三岁。
我喉头那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差点就要蹦出来时秦允却像看破我一般立马开口:“昭溪,是我在吃醋,你要哄我。”
……多大脸。
“怎么哄?”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啊,这不也得请教陛下……”
秦允面色复杂,难以言表,唇瓣微动半天终于蹦出一句:“算了,我指点你画虎吧。”
他颇为无奈地松开双臂往后稍退,正此时我将笔往身后桌上一搁,上前张开双手将他一抱,踮脚靠近他耳侧轻声道:“好,谢谢陛下。”
没等他回应我已经迅速转身拿起画笔,低头看着桌上的“傻猫”半成品。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就在我都已经冷静下来疑惑什么情况打算转身看看时,那只原本冰凉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温暖,再一次将我拿笔的手裹住:“昭溪,你明明什么都会。”
会摹画,会看人脸色,会知道如何能将我拿捏得恰到好处。
贪欢一晌、甘之如饴。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