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很久以前，有一条井中龙王因罪携书，独往天宫请罪，不期飞身途中，暗遭一无良道人设计图谋，御剑斩落了龙头，致其身首两厢，各坠西东。

那龙头、龙身俱坠于山深林密之中，彼此相去数里之地。却见那无良道人先行一步，寻至龙身，施出火符无数，遍覆龙鳞，顷刻间，尽将这龙身炼化成烟，随风而去，逐云而逝。此火符乃是道台百年明灯灯油所就，风吹不熄，霜打不透，雨浇不灭，雪淋不散；遇水仍炙，见肉即焚，逢血愈烈，临骨更炽。

却就在这道人燃符做法之时，相去数里之外，龙头轰然坠入山林之中，林中飞禽走兽、蛇虫鼠蚁俱已惊觉。只见猛虎闻风离穴，跋山而赴；数狼嗅血出洞，涉水而趋；鹰雕见肉倾巢，越涧而袭。一时间，四足行风，双翅压云，齐齐作逐鹿之势，纷纷逞拔筹之力，直奔龙头而来。

但见天地之间，鹰雕乘风而翔，飞定空中，俯视山林。鹰目能视百里，早已觑定龙头之所在，双双定翅而降。当中一鹰捷足先登，只见其俯冲而下，掠地而过，掠至龙头，大开其爪——一双鹰爪锐如锋，利如钩——咄咄落钉于龙眼之中，扑翅一起，把个儿圆真真红突突龙眼，连珠扯肉带血，尽掏了去。其双爪之中，红白淋漓，抛洒余光，遨然间，振兴羽翼，复上云霄。

而后数狼纷至，早见几只鹰雕围定于龙头之上，急急作下扑之势。只见那数狼之中，一狼争锋而出，及锋而试，前足欺草，后掌碾尘，穿风而至，踏足立掌于龙头之上，张其口，开其颚，露其齿——其口上如梭、下如犁——奔着龙眼，直突突搠将入去。但闻声息黏腻，并见红溅白出，半个儿狼头已然嵌入其中。与此同时，其余狼匹，逞千般凶狠，显万分毒恶，仿若离弦之箭，尽扑龙头，齿牙纵横，裁皮吮血；几只鹰雕，凭两点犀利，仗一发迅猛，好似悬壁之川，直落龙头，爪喙交错，剔骨剜肉。

恰在此时，乍闻得一声啸吼，如裂帛般，响彻山林，耳畔生风。只见得密林之中猛然间跃出一斑斓巨影，落地竟无声，唯见风聚起，却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正是：斑斓行致风有色，犹惧风来更惧虎。鹰雕闻声惊散，复回于天；数狼见色惊退，避之左右。却见那只夺目之狼，扑地往外扯出头颅，只见其狼面糊血，一张大口开至耳边，内中满满衔定龙眼，液滴成线，涎落成丝，碧幽幽双目一举，即见来者，是一虎也，既而衔着龙眼，闪身窜入密林深处，潜踪而去。

那猛虎抖搂威风，阔步上前，雄踞于龙头之上。那龙头已被蚕食欲尽，黑漆漆两目成空，白森森骨肉斑驳，红殷殷血脉分离。只见：虎呲獠牙，挫骨寻髓；舌绽针锋，碎肉翻筋。且看：空中鹰雕盘旋高低，趁隙夺食；林间数狼伺机进退，见缝争肉。正是：才见狼吞，又闻虎咽；始下鹰噬，复起雕啄。移时间，庞然龙头已然不见半点肉色，俱无一丝血气，骨森森，骸嶙嶙，横于林间。正是：但见青山一点白，丛深捧出六月雪。

且说那道人炼毕龙身，疾步寻至龙头坠落之处，却见一虎雄踞其上，上悬鹰雕，下伏数狼，竞相争食，地上只余下一具森森头骨，血肉已然入将虎口，充将狼肚，填将鹰嗉。这道人当即大喝一声，只身上得前去。群兽侧目，见其身后青烟氤氲，烟中似有龙魂作祟，心下大骇，进而丧胆，继而四下逃窜，遁迹于林密之中。鹰雕亦振翅离林，隐于天际。那道人见此数走兽飞禽得食龙肉，不由得心下感慨人间又要横生妖孽，然无暇以顾，只是一纸火符燃了头骨，而后自去图谋。

却道这虎狼鹰雕，食了龙肉，俱已得长道行，自顾于山林之中、陡峭之间，潜养生息，修炼事体。却不想未及一月，那道人纵着龙魂，复回山中，作法驱使此虎狼鹰雕移迹至朱家庄地界，欲使其众作乱村庄，戮食人命，收为所用，助其图谋。然此虎狼鹰雕虽道行斐然，却终究是凭空得力，并非长年累月所练，纵然体已成，而心未至，仍旧是禽兽智量，知其所得为天理所不容，时时恐遭天谴，未敢轻易涉足于凡人生息之所，故而纵使道人百般作法驱使，虎狼只固步于山林之中，鹰雕亦锁翅于峰峦之巅，尽皆于朱家庄地界边缘驻足，终是不肯擅入人境，为害人命。后来道人图谋事败，此虎狼鹰雕亦潜居于此，各养生息。

数年之后，战乱纷起，流年不利，穷苦百姓皆居无安、食不果，只得四处迁徙，八方逃难。其时，虎狼道行日盛，鹰雕羽翼颇丰，方圆百里之内，凡獐鹿兔麂、猿豺鼠蟒，尽被其等猎食罄尽。有道是，毒虎必生患，饿狼定逞凶。虎狼吃尽了山中野兽，耐不住饥肠辘辘，顾不得天理昭昭，先是于野寻冻骨，再而刨坟食新死，其后愈发纵胆行凶，只见猛虎拦路食人，玄狼夜来入户，一时间，伥鬼无数，妖气冲天。久而久之，此一带山林，俱无人居，不显人迹。有那自外而来逃荒之人，不明所以，路经此地，俱是来者常八九，过者无二三，不是入将虎口，无非梦归狼腹。

却道是数旬之后，一旧籍朱家庄、出外云游多年之道士，因尊师遗命，徒步取径，重回故里。此番前来，正是：腥风正起处，雪羽落刀时。

这道士姓李，名正山，年事已上五旬，步履仍健，体魄亦朗，一袭素袍惹尘泥，两板草鞋践露霜，风尘仆仆，目色炯炯，在白日里擎着一支翠焰火把，行步于山间曲径，逶迤而来。此时，秋风凛凛，荒草萋萋，但见天际间几只苍鹰盘旋，欲下而不下，正自飘忽徘徊。李正山渐近朱家庄，只觉妖气愈盛，目中得见这几只飞鹰，料定其俱非良禽，恨不得肋生双翅，上得天去，一把火涂了个儿干净了当。

李正山步至朱家庄，只见屋倒竖，瓦不遮天；石生土，蓬蒿满径。残垣断壁荒园景，一目萧条复萧条。阔别故乡数十余年，童年景事已如云烟一般，难绘其形，乡音已然无处寻，何时何地遇故知。李正山此时置身故里，只觉与异客一般无二，不免心中惶惶起之，嗟叹一声。叹罢，回望周围数座山林，只见妖气凌然，其间定有妖兽作乱，却不知俱是何等来头，只得行相山之术：目山之色，辨山之形，嗅回林之气，探巡林之风。但见：墨林深处猿声灭，叠影枝头鸟飞绝。云峦不语空对月，时来惟有风雨歇。相看多时，得知山中百灵已绝、飞鸟已殁，既无良禽，亦无善兽，更无人气，唯有妖兽横行其间。李正山见此，心中思谋，欲以一把火烧了这数座山林，逼妖显世，逐怪出林。举目间，偶见一山中至高之处，隐隐有红光熠熠，枝繁叶茂间，现几片半灰不灰瓦，闪一角似红非红檐。李正山见之甚奇，遂即擎着火把，上山前去。

李正山上得山来，见是一庙。山高木盛间，仅占一室之地，红墙褪粉，黑瓦盛霜，檐宇染秋色，柱面显凄凉，萧萧然不知历尽多少岁月，恍然间犹见当年香火欣荣。然此时却是残窗紧掩，庙门紧闭，但见正当中悬定一匾，依稀可辨其上书三字——关帝庙。李正山见之，猛然间忆起童年旧事，此关帝庙乃是当年朱家庄庄人为收阴兵而建，时至今日已然数旬，虽受年月所侵，却仍然屹立山中。李正山忆及于此，自责大意，险些儿一把火烧了山林，亦将此庙付之其中，遂即拼着一膀子力气，将所擎火把焰朝下旋掷于地，只见火已入土，进地三分。李正山朝着庙门俯身拜了三拜，继而踱步上前，欲开门入庙。

李正山步至门前，只见扇门紧闭，门上红漆已然剥落，尽现底下木色，一对兽环缀之左右，兽面衔环，双双着绿。李正山只手一推，却是纹丝不动，如同从内锁了一般。李正山再一推，只听得叮当一声，门上一兽口失托，铜环落了下来。李正山见此铜兽吐环，谓之不祥，遂留了心，运动真气，沉定丹田，双膀着力，猛地一推，即将庙门掀了个儿大开四方。豁然间，尘埃震起，待不及定晴细视，却见一物迎面飞来。李正山目中得见，急提一口真气，自口中喷将而出，正激着飞物，碰了个粉碎，沙沙然散落于地，视之，乃是一砖。李正山暗道一声果然灵验，定睛往内一瞧，只见庙中立着一人，身不盈五尺，衣不蔽四体。褴褛败絮卷皮囊，掩不住嶙峋瘦骨；枯蓬乱发罩头颅，分不清前脸后脑。七分鬼气，三分人相。面如土灰，兀自余悸未消；眼如点漆，不住闪泛惊疑。正自三分悸七分惊，木木然愣在原地。二人面面相对，目目相视，各自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正山见之暗忖：“此砖若不是其手所掷，便是砖土成精，插翅于飞！老夫岂是那愚昧善欺之人！”登时心中火起，三步并作两步飞身入内，一把攥住其衣领，往上一提，拎将在手。只见其曲膝在胸，双手捂腚，悬定于李正山孤掌之下，口内呜呜哇哇喊叫起来。李正山听其声，辨其音，却是个十三四岁小子。李正山将其悬拎在手，于庙中举目寻视，只见灰如幕，尘如布，撑将室内。方尺神坛淋朽土，上立关圣。见那关圣：泥作身，尘作衣，不复当年威武；目无光，面无釉，已然长髯飘零。正是：不见赤兔马飞快，却似麦城走冰霜。见其手中所立之刀，已然饱经岁月打磨，锈迹斑斑如沉霜雪，恰是：不见青龙伏夜月，唯有锈色锁山关。但见神坛下左，尖一堆砖土；神坛下右，铺若干枯草，想必正是那小孩下榻之处。李正山逐一看去，蓦然间，竟见缕缕尸气凛然于庙堂之中，且另有几分灵然之气超然其间，却不知俱是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却说那小孩悬于李正山孤掌之下，仍自喊个不停，甚是噪耳。李正山欲将其掼杀于地，却念及其尚未成人，终是难下杀手，既而顺势一起，将其扔至于草榻之上，严声厉色道：“大胆小贼，竟敢出手伤人！”那小孩跌于草榻之上，滚了两滚，方才止住，抚着胸口嗽了几下，呛声道：“不死老贼，却是伤了你不曾！”李正山闻之，见其倒有三分胆色七分果敢，且是个伶俐脚色，转嗔作喜，言笑道：“却是老夫坏了你手段，误了你罪名不成？且判你个伤人未遂，免你一死！”那小孩适才得见这泥袍老者一口气吹灭了砖，已自惊奇，又见其踏着两只草鞋，直步如飞，捉人于反掌之间，膂力甚是过人，而后复见其横眉竖眼，语若惊雷，真个儿是：横眉挑恶气，竖眼射凶光。未言肝胆惧，唇起肺腑寒。那小孩当下只是嗤鼻以对，不作言语。李正山亦不理会，只觉这庙中气势混杂，事态蹊跷，唯见这小孩尚是活物，却是全然不显人气，非鬼非妖亦非仙，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且不知此地俱是何等妖物作乱，哪路鬼怪作祟，如此奇诡幻变。故园至此，触目伤怀。李正山此时心中亦无裁处，自寻思道：“看来这收妖之事一时间是急不得了。沿途劳顿，稍作歇息，且安身于此，先观其变，再探其实，从长计议。”李正山思及于此，遂起脚踢了踢那小孩，言道：“可怜小儿，且挪挪身。从今日起，老夫就要给你立上一番主张了。”言毕，抖搂抖搂风尘，将身倒于草榻之上。那小孩挨挤不过，窝在一角，心中忿忿，言道：“无耻老儿，青天白日里登堂入室，恃强凌弱！先不论你以大欺小，凡事且要据个先来后到才是！”李正山自顾于草榻之上舒筋展骨，继而双目一闭，言道：“无知小儿，且不闻后来者居上。”那小孩兀自忿忿不平，于其耳侧，连珠炮般，尽拣那尖词出口。李正山耳中入得一二，却是眼亦不睁，身亦不动，起声道：“叵耐小厮，莫复聒噪，扰人清静。再搅口舌，便将你逐了门去。”那小孩闻言即收了声，见其躯体横陈，四肢大开，鼾声渐起，将那草榻尽占了八九分去，自个儿仅得一二分勉为栖身，忿忿然意难舒，却是莫可奈何。而后自去关了庙门，犹恐不牢，便于坛下掇了几块砖来，叠之于地、靠之于门，方才心安，回身坐于草榻一角。坐思二三，忿意难平，索性一作气，两脚一蹬地，将身一倾倒，见缝插针般，跻身挣得个三四分，既而两眼一闭，任他鼾声如雷，自去梦寻周公。

二人将眼一闭，大闹周公，直睡至日落西沉，犹自未醒。但见：夜色盈盈，无风无月亦无星；庙堂寂寂，无炊无饮亦无灯。那李正山仍自酣睡，只闻其肚腹之中曲曲折折打了个鸣儿，即开了眼，醒了过来。只见四周一脉漆黑，如坠墨中。李正山定了定神，遂而伸脚一踹，即将一只鞋掌直直送了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小孩于梦中急急抽身而醒，吃疼不过，叫了起来。李正山言道：“小儿，礼上老人乃是你本分所在。不奉水米，岂是你敬主之道？还不快快烧火造饭！”那小孩仍自喊疼，禁不住肚中亦鸣了起来，却言道：“无赖老贼，你那三瓣唇甚是会嚼。这区区一丈之室，尽在你眼皮子底下，但凡能藏个米儿粒儿的，还不让你一通气都闻了个儿底朝天？实不相瞒，俺这儿倒是还剩得好些儿余粮，只怕你是下不去口。”李正山闻之，即言道：“有何下不去的？且快奉上再说！”那小孩戏谑道：“且待俺与你作一番‘温良俭让喜望外’！”李正山听罢，转思一想，省出其所指之意乃是“出恭”二字，登时又起一脚踢将过去。那小孩早已摸着黑闪至一边，踢他不着，兀自笑个不停，复言道：“早先与你说了是余粮，只道你是下不得口的，却是你一再直口反要。”

李正山不意竟暗着了这小孩诡辩之道，心下亦觉好笑，遂言道：“小孩儿，常言道，不打不相识，交手知二三，老夫且与你论个忘年相识。更有言道，同在屋檐下，无话夜更长。你且将你姓字名谁、家居何地、双亲何在、缘何至此，与老夫一一说知明白，老夫自有那好果子与你果腹。”那小孩闻知有果可食，遂起了意，言道：“既有好果子时，先与俺浑饱了肚子，填足了气力，方才与你说得。不然，俺说得说不得，与你费那般气力作甚？”李正山言道：“既这般说，且来与了你便是。”说罢，便于袖子假意摸索，抖起窸窣之声，继而口中假作咀嚼，并起吞咽之音。那小孩于黑暗之中哪能得见虚实，即听了声，便当了真，遂起了步，挨近了身。那李正山于幽室之中听其步，辨其影，料得近了，便起手兜头就是两个大爆栗子。那小孩叫得一声，手捂着头，哗啦啦泪自中流。那李正山自得意，笑道：“可是吃饱了么？该说的了罢。”那小孩遭此一击，将身避远，心自暗恨，只不作言。

李正山见灭足了这小孩威风，多作戏弄，终是无益，探其究竟才是正理，便正色道：“小孩儿，老夫与你萍水相逢，素无瓜葛，只因你起手行凶在先，进而出口伤人，屡次无礼，故而于你略加拳脚，只为治你劣骨，收你劣性。长夜难催，添话熬灯。老夫且与你露个实底，你也与老夫显个真彰：老夫姓李，先师赐名正山，乃是一常年四方云游道人，旧籍正是此地。只因尊师遗命，此番重回故里，只为收妖而来。本欲火烧山林，逐妖出世，不想偶然得见这山中之庙，且于庙中与你得逢。老夫看你年不过总角，正是言笑晏晏之时，若不是横生变故，也不会沦落至此。你不妨与老夫实言相告，老夫向来善恶分明，降妖伏魔以为己任，自会与你立定主张。”

此一番话，如春风送雨般，吹将至那小孩耳中，已然慰得其心三分，却是未肯轻信，负气道：“果是如你所说的一般，自为收妖而来，何不见你铿铿锵锵作法斗个妖去？倒是在此吐三分妖气，露七分妖臂，利利索索逞一身妖怪工夫！俗话说，是妖多三智，只怕你是那妖化来的人脸儿，来诓俺这三层好皮肉撑肚的罢！”

这小孩一泼话骨碌碌淋将过来，李正山不禁哑然失笑，言道：“老夫这五脏庙里可是敲了一夜的鼓啊！老夫若是那妖，有心吃你，早把你这三两骨祭了肚、化了水，何用与你费这些儿个口舌，倒是能把你那三两骨诓出半斤肉来了不成？”

那小孩亦知适才所言乃是一时气话，然心中尚有疑影徘徊，落不得实，莫不如坦一言以试之，遂言道：“不是俺信不过你这老道儿，却是你来迹着实可疑。此地有妖是真，但见你只身一人，完手完脚大将将于山中走来走去，竟不曾遇着了妖，倒来与俺犯难？可知这山中向来是只有进山的腿，无有脱嘴的鬼，你空口白言自称是个道士，却不是收妖的反不见妖，捉鬼的倒成了鬼？”

李正山听其言此山中有妖，暗道这小孩果然知之非浅，既而出言释其所疑：“这倒是你不知了，老夫且与你语其二三。其一，老夫入山之时、进庙之前，皆是一人独行，缘何语不惊妖，步不启怪，目无所见，身无所碍，寻步至此，盖因老夫所举一火，此火非是寻常之物。而今兵荒马乱，尸横遍野，不足为奇，却不知：远草离离霜骨寒，长更荧荧冷烛翠。尸积如山，暗生鬼火，老夫于路得见，便折木而附，制成火把，随身而就。此火毕竟不是通阳之物，须至尸地阴池之境，方才腾其焰、耀其翠。老夫此前步近山林，却见这火腾之二三，复而渐起成炬，方知此地尸气之盛，妖气之重。其二，此火于老夫尚能作一时之用。此火于白日里，俱能隔人阳气，遮人真元，与之履于平地，如遁身匿迹一般，若不是目通千里、灵性斐然者，莫能有所知觉。故老夫能如此行至山中，安身于此，皆出此因。其三，老夫一路火不离手，避妖耳目，非是老夫无收妖手段，丧伏魔胆识。常言道，收妖有术，伏魔有方。此地妖邪非止一类，老夫尚未能断个究竟，探得分明，全然无定收妖之法，岂能贸贸然逞一时孤勇。兵家尚有言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收妖亦如此说。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方是正理所在。老夫胸中之言已然与你抛洒明白，天地良心，你且自去揣摩揣摩。”

那小孩听其一席话，玄中有实，实中有理，且其所言鬼火之事，尚已知晓，并非虚词。既而，思之二三事，语其八九分，言道：“俺姑且信你这老道儿一时一回，有言是：肺腑换衷肠。俺也是个肚肠里过得了钉儿的人，不回那马蹄铁，便与你落个底儿，透个实儿。俺本姓任，小名千牛儿，家住捡竹村。刚上十岁时，俺爹娘便把俺送到馆中厨下拜了个灶上师父。那灶上师父实实可恨，腌一副油盐酱醋煨不烂的心肠，直教俺在那墩下待了一年有余，整日里熬煎俺，不曾使俺上灶。也是天可怜见，兵匪进了村。俺那师父油心油眼儿，趁着乱裹了些儿金银酒器，踮着细步儿欲往富贵道里扎脚，却被一个贼眼儿兵瞧破了马脚，一马刀就飞掉了脑袋，圆滚滚落在地上，两眼珠儿白的挺黑的撑张着眼皮儿，破口里冒一丝儿白气，风一吹就断了。俺看不过眼，顺着道儿飞了一脚，险些儿着那张破口咬去了半个脚趾。馆中至此无了活计，俺便去寻了俺爹娘，自在家过活。却是不久，天飞来了蚂蚱，撒网一般儿，淋雨也似儿，众于兵而毒于兵，眼见青缕裙复变缃色裳。此裳一覆，地里便再也拔不出食儿来了。俺爹娘只得携了俺出外趁熟。那日，正过此山，猛可间，平地上，刮起一阵黄风，呼啦啦连天都搅变了色儿，飞沙走石横至周身，将俺爹、俺娘和着俺卷定其中。只见那黄风之中，跳出一只花花大虫，巨口一张，便把俺爹和着俺娘一口吞了去。俺那时只道是小命休矣，却不想一阵红光飞也似的闪在俺左右，将俺直通通拎了起来。待俺再睁眼时，已然身在庙中，命已得活，只可怜俺爹俺娘……”言此，泣之。李正山听及于此，叹然一声：“清风不度太平年，明月犹照夜归人。”复而问道：“妖兽作乱，天地焉能无所视？此红光想必是这关帝显圣，救你于一时。只不知此后于这庙中如何得活？却是过了多少时日？”那千牛儿暗中抹泪，续言道：“而后俺便一人独活于此庙中，终是气怯，向来不曾迈过这庙门一步，终日于此庙中独自活计。只记得窗外飞雪，已然得见两次。早前得知你执火于山下前来，不知你是人是妖，只道是来者不善，未见先防，俺便闭牢了门。却不想你这老道儿倒生得一身的好气力，起手便登了堂。俺这千牛儿倒不如你这一牛儿。”李正山听其言语避重就轻，疑点暗生，其间定有别故，却不点明，心自忖道：既知一二，便见七八，且慢慢熬他几日，方见分晓。遂言道：“非是老夫一力当牛，乃是因老夫曾习得一身牧放之艺，故而老夫善能‘牵牛’。可知你这名儿，倒合了老夫‘艺’。”那千牛儿反被将了一言，然心中懒懒，亦不复言，暗自思忆。李正山亦无心再论，将眼一闭，即睡了去。长夜无灯，天黑无话。

次日天明，李正山于关帝神像身上拂得一捧尘灰，继而纷纷扬扬撒附于其衣袍之上，而后于神坛之上薄薄铺了一层。事毕，手中尚有余灰，见那千牛儿尚在梦中，便尽掬所余向着千牛儿兜头满脸泼了下去。那千牛儿吃灰不过，登时呛了个醒，跳将起来，唾口吐尘，擤鼻扬灰，见那李正山立于眼前，面自浮笑，便知是其作怪。只见那李正山言道：“好牛儿，且与老夫出外巡山，寻些儿好果子与你填填肚子。”那千牛儿万事皆可，唯这出庙之事休题，得听此事，口头心头俱是千般不允，万般不肯。那李正山哪能还复昨夜那般好性儿，一起手攥其领，便将其悬拎在手，大踏步出了庙门，望南而去。

那千牛儿悬其掌下，上不着天，下不点地，任其拎着直往密林深处涉足。行过一二里，见一树，叶落枝狂，遍摇果红，恰如白日里打着灯笼一般，正是一柿子树。李正山遂松了手，那千牛儿方落了地。那千牛儿屁股点地，喋喋叫苦，言道：“你这老道儿好生鲁莽，饿壮了胆子不是？俺两个身无鬼火遮气，手无寸铁自保，如此赤条条行于日下，何愁不使那大虫知觉？这番苦胆冒苦水，你自个儿咽了也罢，却倒淋在了俺身上！”李正山立于树下，折一枝而摘数果，言道：“老夫行事自然有方。老夫适才已将那关圣神灰附着于你身上，此灰与那鬼火乃是阴阳两极，至阳至神之物，暗受天道所佑，妖祟尽皆避之不见，只道是神仙过路，任其自往。若不是如此，你自在那关帝庙中，如何能活到今日？”那千牛儿仍难心安，言道：“此乃逞一时之侥幸。若是俺两个倒了时运，与那大虫身对身，目对目，陡然间撞了个正着儿，只怕是那时，神仙未必肯过路！”那李正山将怀中柿子扑落落抖于其侧，言道：“若是如此，便是天定劫数，各凭造化罢。”那千牛儿见其不以为意，尚且一副大义凛然铁铮铮面孔，颇为无奈，自寻思：“枉死不如撑死，且混个魂饱！”于是二人就地择食，将那熟柿子塞满了口，填饱了肚。

食毕，那李正山将身一扬，挺了挺肚，甩开步子，复往南行。千牛儿两手并用忙兜了几个柿子，连着小碎步随至其后，鼓动着嘴吞下一口柿子，起言道：“老道儿，通涨了肚子塞了智儿不成？打道回庙里居个心安才是正经，这咱儿却又胡乱走道儿作甚？屁股底下溜一圈儿蒸馒头气，还真认了个儿过路神仙不是！”那李正山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口不作言，脚不止步，仍自行行向前。那千牛儿欲抽身而返，倒硬得下三分心，却拾不起七分胆，唯恐于路生凶，终是不敢一人取径。此时眼下无计，正自两难，思及这道士倒有些本事，竟不觉间反起了几分仰仗之心，遂迈着密步，一步一警醒，相跟了去。

二人于山中行得多时，但见：秋风扫银杏，撒一地黄金，富了凡人眼色；云影挂红枫，惹半空赤火，燃尽俗尘心锁。一花开罢百草媚，一叶落尽满堂春。那千牛儿久久暗居于庙中，此时得见这山林景色，看之不尽，赏之不足，不觉心中亦安了下来。二人行够一时，得见一树，其木合抱，顶自参天，却见一豁然缺口开于其根之上，合抱之围，竟被吃去了三分。及近而视，其缺列列而进，仿若斧削，其上横数道深痕，宛如刀裁，辨其木色，已然非一日之久。李正山见之，上得前去，掀袍撩衣，于此树缺之处，轰轰烈烈浇了一泡热尿。而后复行，行得二三里，又见一树，亦有一缺，复如前树。李正山便令千牛儿亦上前去尿上一泡。那千牛儿恰有尿意，便上得前去，于树缺之处，洋洋洒洒淋了个痛快。

又行了一时，仍复见一树，亦有一缺。李正山便复令千牛儿上前浇树。那千牛儿久未出门，不耐脚力，身发了汗，立于树下，晾了一会，不见尿出，然其心思灵敏，知这道士不行无为之事，于此定有其因，遂言道：“老道儿，你与俺作消遣不是？肥水向来不流外人田，俺这一时竟见了外了！”继而将衣一束，复言道：“似这番浇下去，待得来年果子熟落，也砸不到你头上。你这老道儿休要再弄玄虚，究竟所图何事？”李正山深知这千牛儿心思多疑，不与其说知明白，难以令其作使，遂以实告之：“此树缺口乃是大虫爪牙所致，作此缺口为的是标地之用。此大虫白日绕林间，向晚当道食，此方圆百里之地尽是其所领之境，不得容外来犯。老夫与你于其标地之记上俱留人迹，令其知觉这山中有纯阳入境，人气游动，致其有所知而有所不知。正所谓，欲灭其势，必乱其智。老夫手段，无知小儿岂能得识？”那千牛儿听之，亦暗道这道士手段非常，既而复起于那树下尿了一泡。抬头间，却见山林上空，逐隐逐现几只飞鹰盘旋，天光明朗，林木交错，于地筛下几点飞影斑驳。千牛儿忙指与李正山瞧，李正山见之，言道：“此数飞禽俱是食腐逐兽之列，此时尚不足惧，然其两次寻见老夫，其中莫不是有目通千里之禽？此等造化，世所罕见。”李正山看罢，不多作理会，二人复行于山中。

二人行过数里，仍如前番行事，见记即浇。那千牛儿已是无力行步，心生埋怨，言道：“老道儿，那武松打虎尚有三碗酒助势，你凭这几泡尿就想成事，可不是：烈性不足，骚劲有余。”李正山言道：“老夫自有收妖之策，莫要令老夫先与你施治人之法！”那千牛儿肚中已无好气，心中定要寻根问底，即言道：“你且与俺知个一二，勿再起手混账，图了个虚名。”那李正山待要发作，转念间，于心中写了个忍字，缓缓沉下来气，言道：“老夫便与你知个一二。老夫善能相山之术，这收妖之法便是个治山之理，这治山譬如诊人一般。所谓山为脉，石为骨，土为肉，水为血，木为发，风为气，其上飞禽作祟，定生气滞；其下走兽作乱，必显色衰。气滞而血凝，故水为失势；水失而阴盛，故脉多虚定。其上之气犹可通，却是下之水应于何处，未有定数。便断其症，方下其药。气通则色复，若使二者冲于一时，亦未不可。”那千牛儿听起了兴，遂言道：“如此说来，想必这黄黄汤水便是那药引子了？”李正山听其说得倒亦在意，言道：“再以一两味药导之，便可病除。”千牛儿言道：“却是何药？”李正山扫了一眼千牛儿，言道：“尚未可成。”千牛儿复言道：“却要几时？”李正山言道：“指日之内。”那千牛儿便对这相山之术起了心思，口中不住追问二三。

那李正山见这千牛儿于山中走了半日，已然复添了几丝人气，却是言语半俗半雅时常夹枪带棒惹人心中业火，此时与其言此相山之术，倒是一点则通，心思颇为伶俐，便言道：“你这小儿倒有些见识，若是收了这张嘴，入个学去，亦不可谓不可教也。”那千牛儿言道：“不瞒你这老道儿，俺在那学馆厨下作徒之时，时常于墙下潜听那先生讲书，好有意思，便半知半解浑记了些儿。那学中俱是些油头小子，多有不及俺的呢！”李正山赞道一声：“耳畔千书过，心思墨染成。”便与其言语往来，将些相山之术与其尽语，那千牛儿心多灵窍，尽皆暗记于心。

二人于山中行了一日，只见日渐向西，便复回庙中。李正山在前，千牛儿在后，相跟着步至庙前。李正山启扉入内，挨近神坛，只见早前铺着那绒绒灰尘之上，已着落下几点印迹，圆圆点点般，如绽几朵梅花。只听得身后千牛儿脚步声至，入了门来，既而将袖于灰上一拂，即扫了去，只暗记于心，不作言语。只见那千牛儿入得门来，直往那神坛下左，尖一堆砖土之处，掏出柿子二三，放置于砖土之前，俯身而下，眼见得双膝即要点了地去。那李正山见其行事古怪，登时将身一纵，飞起一脚，直将那一尖砖土尽削了尖儿去。那千牛儿始料未及，灰朦朦中急忙将身一扑，护住那所余砖土，直起一声：“休要坏了俺娘墓……”此言一出，只见那李正山两眼生光，口中绵绵“噢”了一声。那千牛儿猛省得情急之中失了言，忙复言道：“俺在庙中苦无天日，设此虚墓，以祭俺娘。人之情所致，情之理所在。你这道士偏要起脚混账，有害天理……”言之，泪起。那李正山亦不打话，鼻孔里重重哼了一气，收身而退，卧于草榻，遂即闭目养神，任其自处。那千牛儿自将那踢落之砖复砌成尖，那二三柿果仍供于前，而后千牛儿向着砖土堆端端正正磕了几个头。二人自此于庙中无话，各歇一处，一任夜色侵染，沉沉入梦。却是夜半时分，那李正山于睡中忽觉暗香隐隐而起，登时复醒，庙堂之中黑蒙蒙莫能有所视，只觉香气游离，暗中有质，幻之无形，只这般：似有似无引人怨，若隐若现惹鬼愁。却只停了一时，进而层层退去，莫复能嗅。那李正山察此异样，起落于倏忽之间，不知其详，未见其实，却不动身，亦不声张，暗自留心，待了片刻，未见复起，遂睡了去。此后二日间，李正山与千牛儿望东、望北踏山数里，复行其事。那千牛儿因暗怀心事，尽管那李正山颐指气使，亦是逆来顺受。

匆匆间，二日已过，其事已毕。却说这一日，二人踏山归来，各自安歇。那李正山掇来一砖枕于头下，闭目而寐。那千牛儿因夜来受冻不过，复卧于草榻一侧，与其同作一处，入夜而眠。夜色复起，云月藏身，惟有山风送寒意。及至三更时分，于外忽起鸣声，悠悠而至，余音入耳，恰似狼嗥之末，碎碎然难辨分明。李正山遂复了醒，闭目静听，细留着神，待事变化。一侧千牛儿呼呼大睡，全然不知窗外事。时至五更初起，山风愈显料峭，见缝插针般穿堂入室，尽将虚无密密缝。却在此时，一阵异香起于室内，腾腾然扑鼻而来，且自有三分暖意融然其中，滚滚然烘人面皮。较之于前，更为浓郁，度之其源，数步之间。李正山暗中将头下所枕之砖捏住在手，猛然间，两目一睁，将身一起，只见两点灿然星火，形若桃核，幽幽然悬浮于暗，直将墨室戳燃出两孔火洞。李正山觑定其两点之间，执砖在手，胳臂一旋，直将将砸了下去。但见：绿火频出，若舞千枝柳叶，落地尽化春泥；红光复起，如绽万朵红莲，出淤而燔业火。正是：两耳无闻前后事，一砖砸出是非果。

此时堂内受此红光一映，顿然亮如白昼，事事俱明，物物得见。李正山方才得见这受砸之物是何面目，只见：双目生光火，四足行风火。目生光，两耳立一对火莲；足行风，长尾扯三尺赤龙。春来於野赛花红，冬尽雪里傲孤梅。常言是：狡兔三窟，尚在其股掌之间；宝弓三振，常坠其首尾之外；正人三思，难舍其裙裾之下。此物性黠、善媚，乃是狐也。然此堂中之狐并非泛泛之类，其遍体生火，自有灵气，却是一火狐。

那火狐与李正山目目相对，先自起了势，只见其目放凶光，呲牙低吼，毛皆乍立，火光熊熊而上，未动自有三分威。却见李正山双眉一横，两眼圆睁，直把这火狐瞪在眼中，将那三分威尽吃了去。火狐受其目光一震，倒先失了势，喉中不复声出，耷拉下了耳朵，火光亦矮了下去。那李正山方才见这火狐先是翠焰频频而出，却是鬼火腾出，转眼间，尽皆失色，俱燃无迹，而后红火纷纷而起，竟有斐然灵气藏于其内，层出而不穷。李正山见其非妖亦非仙，心中亦奇，却思道：“兽生三分灵，定起七分邪，一念成妖，百炼成仙，可杀而不可留。”遂即便起了杀心，厉声喝道：“大胆畜生，两次三番出没无常，蓄谋何事！神堂净地岂能容得你这般来去自如……”一言未了，只见那千牛儿早已醒于一侧，既而双手一揽，将这火狐收入怀中，侧过身去，以身相护。那火狐亦顺于其怀，火光渐熄，体内仍见光出，堂中亦随之暗了下来，只此一点明光。李正山见此二者同作一处，大有休戚与共之意，复思道：“这火狐体溅翠焰，内中暗有灵气合聚，一表一里，截然相反，二者却同时附于一体，着实可怪。鬼火乃是尸地所生，莫不是……”猛然间，如汤泼雪，似竿立影，心中疑团一一得解，当即雷霆一振，言道：“好你个儿千牛儿，竟敢与老夫再三作瞒。怪道你终日暗居于此庙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得密不透风，吃风屙屁也无个下口之处。原来你与这畜生同锅同灶，食的是人肉，饮的是人血。怪不得老夫初见你时，俱无一丝人气。这尸地鬼火，若非一时所需，老夫尚且避之于五体之外，却不想你这小儿竟然祭于六腑之中！你与这畜生同恶相济，作孽一处，纵然天道能容，老夫却饶你不得！”那千牛儿自与这火狐偎于一处，避亦不避，退亦不退，身似铁，目如刀，刀刀刺定于李正山那雷霆之目，复而声不颤，语不㦗，回言道：“老道儿，你既知如此，何必再咄咄相逼。俺非是那铁打的榔头，实心的肚肠，不食不饮如何得活？俺也无你这身叱咤天地的本事儿，若是不食这鬼火，如何能瞒得住这天生天长的人气？何以如此口不择食，身无挂衣，出一气而缓三气、行一步而望三步，奄奄偷生于那大虫耳目之下？况复这所食之肉皆是从那大虫藏食儿之处暗地里掇来的，俱是些残肢碎肉，借以果腹，聊续残生。蝼蚁贪生，为人惜命，何罪之有？水有源，树有根，其罪在谁？不言自明！老道儿，你要杀便杀，但请你起手了个痛快！”此一番话，振振有词，不无道理。那李正山毕竟是个修道之人，是非曲直，岂能无视，纵使其肺腑之中火举三千丈，亦受不住此一点清心空明水，神思且自定了三分，却听其话中暗有玄机，顿然间，顶遇醍醐，脑复清凉，心生一计，留其二者，可作图谋，遂言道：“老夫念你乃是一时不得已而为之，姑且饶你一时。然此狐非比其类，其气苒苒，如此显形于世，必有妖魔觑之已久，招致祸端。你须将心中所知与老夫一一细说仔细，立定事起之防，若是不然，难得安生之时！”那千牛儿见其雷霆忽化春风，且自吃了一惊，然心中却是犹疑不信，只道其故作一时和气，先掏个干净，再杀得尽兴，未肯与其开言。

恰在此时，只见那火狐于千牛儿怀中猛得一缩，筛筛而起，抖作一团，体内之光瞬时而熄，堂内复遁于黑。此时，只听得屋外风敲门，房上瓦震天。正是：风敲门，急急欲破门而入；瓦震天，忙忙欲插翅而飞。那李正山察此异样，暗道一声：“怕得快不如来得快。”当即脱下一只草鞋，摸着黑寻来一节废砖，将砖一塞，将鞋一套，合为一起。复而觑着影儿挨至千牛儿身边，言道：“千牛儿，且唤你这食主儿吐个儿火沫星子，与老夫助助火势，解此燃眉之急。”那千牛儿亦知事起非常，违之无益，将那火狐搂至怀中，轻言道：“好千阳儿，且与这老道儿呲个儿火迹。”只见红光于火狐体内渐渐而起，便见其嘴边亮起三寸火焰。那李正山将手中鞋砖沿此火边一擦，便着了火，熊成一团，耀于其手。李正山一个箭步，飞至门边，猛得将门一开，只见夜色之中，碧幽幽、绿森森浮着十几盏翠火，双双成对，高低悬定，相去数丈之地。但见：碧幽幽如鬼火，竟生十二分杀气；绿森森似萤火，却无一二点清光。进则朗，退则幽。进则朗，直摄人三魂七魄；退则幽，竟冻人五脏六腑。俱是：眼中无行肉，嘴下多游魂。那李正山目中得见，顿起其手，觑定这翠火之间，尽将手中所执直直砸了出去。正是：臂有千斤力，尽附一砖头。只见火成一线，直坠其间，迸出一声骨脆。但见双双翠火受此火光一震，慌慌然散落于夜色之中，不复其焰。李正山大步流星奔了出来，只见那鞋砖火烬未消，鞋底已然烧去了一层，映出周围三尺光明，光明之中却有一物兀自挣身，定眼细视，乃是一只半大玄狼，亦是得食人肉长成，此时已被当腰砸断，横于地下，一圈狼粪自后而出，口中仍自呜呜咽咽哼个不停。那李正山忙将草鞋趿于足下，鞋底犹有火烬，只见其一抬腿，一提足，朝着狼头垂直跺了下去。但闻得骨裂，浆出，髓溅，眼突。霎时间，足底火灭，烟自上巡。

那千牛儿睁着双眼直往外瞧，难见究竟。不一时间，只见李正山大踏步入将门来，手中悬着一物，凌空一掷，落于其前。那火狐体内顿时红光大现，照得分明，眼前亮堂堂，见是一狼，已然气绝。只听得那李正山言道：“畜生，且食了这腌臢玄肉，遮遮你那满身的火气，莫再招揽不速之客！”那火狐果尊其言，将身一跃，跳出怀抱，足踏玄狼，露齿寻肉，食了起来。只见其食之欲尽，其身翠焰愈盛，片刻之后，其身已然不现红光，惟有翠焰遍体，耀于堂内，更显幽深。那千牛儿方才得见这道士驱狼手段，竟是一砖毙命，暗忖道：若其先时果有杀心，早已将这火狐性命一砖了毙。思及于此，心中之防便十停去了七停，遂不再作瞒，将这火狐之事与其尽语。

此火狐乃是一赤狐所孕，然虽是其所孕却非其所生。却说这赤狐，性黠，善媚，乃是狐中之佼佼者，认黄家作亲，拜白家为戚，生来便列有仙家之名。然徒有仙家之名，未有仙家之实。无其实，便求其实。这赤狐便生了成仙得道之心，却是不修其心，妄图其果，觊觎于一山中道观。此道观隐于山林深处，观中殿内供有一灯，其灯油可燃百年之久，其时已过百年，正是添油之际。这赤狐暗暗藏于观中，只侯得添油之时，趁人不备，盗食灯油，修炼事体。到了那日，观中众道人作礼再三，诸事了毕，方才捻芯添油。那赤狐满心欢喜，自以为好事得逞，待得人散，蹑足而至。未及入门，却见殿中供着三清祖师，一个个瞋目而视，不怒自威。赤狐见之，举步踟蹰，未敢入内，只得收身而退，暗恨不已，心自不甘，复藏于观中一角，只求多福，得此灯油。亦是天假其便，只见一道人趁着殿中无人，悄然而至，继而一起手，扬起几块黑布，凌空而上，俱将三清祖师兜头罩定，使此众神目无所视。此黑布常年揩拭道台，最为蒙尘，此时正好蒙住了这众神之目。随后便见这道人大步登上神台，潜身于三清祖师神像之后，进而铿锵然数声渐响。那赤狐眼中得见一清二楚，此时众神电目已蔽，已无所惧，如此天赐良机，何不当机立断！登时纵起三尺之躯，踏定四足之风，身如游蛇，体若飞鸿，嗖嗖然直跃台上，两眼如豆觑定明灯，将尾一去，去势如鞭，只一扫，蘸起半尾灯油，直往着口中一送，灯油便喂了肚儿。待得再去尾时，耳边乍起人声，却是那道人于后而出，撞了个正着儿。那赤狐受此一惊，四脚扑朔，一溜烟儿逃了出去。却说这赤狐食了灯油，腹中火热难当，二三日间，竟而热结成胎。赤狐延挨了数日，腹中渐渐胎起，只道是三清祖师见其盗食灯油，降罪于其，遂欲复回观中，将身请罪，只求能收了此胎，了其罪过。却不想复回之时，只见山中道观已然陷于烈火之中，时雨绵绵，但见空中有一巨龙行雨。骤然间，天空中闪过一阵白光，便见那巨龙身首异处，各自飘忽，坠入林中。那赤狐觑着龙头坠落之处疾步奔去，却是来晚了一步，群狼争食，鹰雕逐肉，已将龙头团团围定，一双龙眼儿，各自落于鹰之爪、狼之口。那赤狐见此龙肉，何不垂涎，怎奈上有凶禽，下有猛兽，无机可乘，只得望而生羡。却是山中有老虎，谁敢称大王，一虎闻风而至，尽显虎威，惊退鸟兽，把持龙头。当中一狼张口衔定龙眼儿，独个儿窜入林中。赤狐见之起意，暗随其后，图谋取事。且说此狼夺得龙眼儿，却不自食，衔定在口，直奔狼窟，只为将此龙眼儿献与狼主。那赤狐跟了一路，只为谋其口中所衔龙眼儿，谋定而动，狐类善媚，便行起魅惑手段。赤狐此时受馋涎驱使，便壮大了胆子行事，若道是平时，如何敢露尾于饿狼目下。赤狐得食灯油，自有几分灵然之气，一时间竟瞒过了独狼耳目，令其暗着了道儿。那独狼一路前行，忽觉一阵异香袭鼻，散至肺腑，化起柔肠百转，继而双眼迷离如沐春风，四足绵绵如履云端。正是：沐春风，漾醉一眸春水；履云端，踏碎九天云路。那独狼方至佳境，倏然而醒，置身于密林之中，唯有风瑟瑟，哪见春如许，口中所衔龙眼儿已然不复存在，方知中招，失悔不已，竟是一场春梦了无痕。那赤狐食了龙眼儿，心知那狼主不见了这枚龙眼儿，岂会就此罢休，定然复袭而来，夺其灵而食其肉，眼下须得先寻定个藏身之策方是要紧。就在此时，山中林气起于一时，纷纷然俱往一处，耳畔荡起幽幽龙鸣，凄凄然由远及近。那赤狐顿然惊觉，觑着林气俱往之迹，寻着龙鸣响起之地，跳起步来行将过去。步至其处，却见有一道人正在作法困炼龙魂，赤狐眼中认得这道人正是早前间在三清殿中扬布蒙神、暗中凑巧促成其盗食灯油之人，心中暗道这道人此前撞见其盗食灯油，却是无有所施，任其自去，此时竟在此作法炼龙，不知所谋何事，然如此见义而不为，行事而诡秘，定是个心存不轨之人。念及于此，复思道：莫不如随了他去，这道人倒有些手段，且有龙魂护体，百兽莫敢近前，若是只在其游身之处暗中行迹，何惧那狼主复袭。如此，便随之而去。那赤狐随其行了几日，只见其先是于一匪寨之中烧杀人口，得炼阴龙；而后于一庄前纵行阴龙，大杀行匪。此时那赤狐日愈身重，腹中之胎已然成形，指日之内便要出世。那赤狐自食了龙眼儿，倒生了些伎俩，因见此庄中有一妇人身怀六甲，亦是重身，既而萌生邪念，有心要将这腹中之胎脱于其腹，了自身重，却见庄中有人行施阵法，未敢轻入，只得再寻良机。翌日，入夜，三更时，赤狐只身而至，只见庄中人户尽皆闭门锁窗，不见人出，唯有一人于自家门前候守，正是那妇人之所。赤狐与之相去一箭之地，正待举步溜之入内，却见一白光忽至，绕屋三匝，而后复回。赤狐见此便知是那道人行法，遂停了步，待事了当。待得片刻，只听得风中凛凛然似有一物自后而来，直往屋前飞去。只见那门前候守之人登时扯开手中弓，放出三尺箭，裁风而去，正中风中飞物，双双落了下来。亦是天理使然，那箭中着飞物于夜空之中势头急下，向着赤狐直直落下锋芒。赤狐身重，避之不及，正中其股。却看那箭所中之物竟是火符，此火符乃是道台百年明灯灯油所就，见肉即焚，逢血愈烈，此时箭已入肉，符已逢血，登时火起，尽将赤狐涂于烈火之中。可叹这赤狐只因一念差池，终将性命自误。却说这赤狐腹中之胎，乃是灯油遇灵而结，受之龙气所长，此时遭逢火符，露于火中，不曾被火焚尽。火符与之究其根乃是出于一类，二者得遇，相助其势，岂有相克之理。不时，只见那胎中火出，现一幼狐，其身似火，绽其焰而放其光，匆匆傍地而走，正是火狐出世。

此火狐生来自有灵性，不似凡间之类，自此便于此地山林之中隐迹而居，未曾出过山林，亦不曾踏足人境。却不想未及一月，便有虎狼入山，鹰雕过境，此众禽兽得知山有火狐，尽皆趋之若鹜，俱想据为己食。火狐防无所防，避无所避，无计可依，只得于烧杀匪众之地尽食鬼火，遮其火体，藏其灵气，惶惶而度，怏怏而过。此后不久，山中建此关帝之庙，火狐便潜居于此庙中，方得安宁度日。而后数年，人迹罕至，庙中没落。然其所食鬼火终有耗尽之时，须得另觅鬼火食之，方能掩其一时踪迹。因那山中大虫惯于藏食，其藏食之处鬼火生之不断，火狐便常时于其藏食之处偷食鬼火，大虫亦无知觉，以此火狐方能活至今日。却说那日千牛儿与其双亲步至此山，那火狐于庙中顿觉山下行起盈盈灶火之气，这火狐常年居于山林，如何能得知此人间灶火，登时便起身前去欲探究竟。不期寻见之时，正值大虫行凶，将其双亲尽舐口中，千牛儿自在一边，两脚生根般动亦不动。火狐见之先自惊了不小，直欲抽身而去，却是挪不开步，心中实难舍下这灶火之气。真个儿是：一时欲熏心，纵使胆遮天。那火狐登时一起，去如风，快如电，势同一束红光，亮至大虫嘴边，将千牛儿摄了回去。那火狐将千牛儿摄至庙中，唯恐其暴露人气，引来走兽，惹下飞禽，于其身侧，昼夜燃起翠焰，遮其人气。随后火狐于大虫藏食之处掇来尸肉令其服食。那千牛儿见是人肢，初时不肯，而后受饿不过，只得食之。自此二者于此庙中过活。那李正山早前手执鬼火上山之时，千牛儿尚在梦中，那火狐顿起知觉，并与千牛儿告之。千牛儿方才将门闭牢，复而出手抛砖欲伤人。

千牛儿只知后事，不知前事，然此时已将其心中所知与李正山一一尽语，言道：“老道儿，俺此时真真是掏尽了肺腑，未有半点儿不实。只因你这一脸的横肉，莫敢正视，摸不透你心下之意是好是歹，故而与你一时作瞒。你若是还道不信，俺只能撅个立屎儿出来与你瞧瞧曲直了。”李正山听罢，言道：“你这小儿如何竟知得这般详尽，这火狐狸莫不是与你吐了人言不曾？”千牛儿言道：“人言倒是不曾会吐。俺两个时常梦中搭话儿，一字儿拆成两字儿解，胡混着时日，一来二去便相解得深了些儿。”李正山问道：“你于梦中所见，却是个男身女身？年岁几何？”千牛儿言道：“倒是个小妮儿，瞧着脸庞儿且与俺是一般大。”李正山心知狐类善媚，听得此言，暗叹不已，而后复问道：“这坛下所砌之墓，究竟是虚是实？”千牛儿听之，便收了声，顿了一时，方启口言道：“却是实……”李正山犹为不解，复问之。那千牛儿已然不复口舌之快，吞三句而吐一句，言道：“初时所食…只不知…是俺娘…后于梦中得知，拾了遗骨，方立此墓。”李正山再问道：“却是你爹何在？”千牛儿言道：“不曾食得。”李正山言道：“怪道你娘亲爹不亲。”

此时东方渐白，天光欲朗，庙中事物一一得以显明。那火狐食毕狼肉，身如冷翠，目透凉玉，蜷成一团，相挨着千牛儿卧于草榻。那千牛儿坐定一处，默不作声，只把头颅埋于双膝之间，任一顶枯蓬乱发至外招摇；两手垂于地，十指扣于榻，不住抠抠拣拣，既无停时，亦无去处，恰如做了错事一般。李正山立身于神坛之下，目光落定于关圣之像，久久不移，若有所思。待得一时，李正山言道：“此数玄狼昼伏夜出，行踪诡秘，却是气候不足，故而能御一时。然其性情极为狡诈，不达目的，必不罢休，今晚入夜之时，定然造势复袭，登门夺物，志在火狐。不可不防。”千牛儿听其言，便言道：“尚不知那花花大虫是否还噇在那黄黄汤水之中，这咱儿又蹦来了几尾‘狗不良’，吹风吹火的直上了门。可真是憋着一泡长尿撒了半截留半截，哐哐当当，白不给俺个痛快。老道儿，修道一世，降妖一时，你也该显个真彰了罢！”那李正山登上神坛，于关圣像上拂得一捧神灰，继而尽皆收入袖中，言道：“而今火狐显世，各路妖兽闻风显迹，纷纷蓄势而动。收妖之事，已在眼下，延误不得。若是任其得获此狐，长足气候，只怕是那时，人间再难有安身之所。老夫已定下三条计策，此时只得斗胆一试，成与不成，只在今晚。”那千牛儿问其究竟，只见李正山下得坛来，于千牛儿褴褛之上撕下一布，既而言道：“其一者，便是调虎离山。你二者在此庙中，万不可出了此门，老夫去了便回。”言罢，启门而出，掩门而去。

此时天光大朗，不见云飞，不见风来，天茫茫不染一尘。李正山出得门来，行过数步，寻至昨夜砸定玄狼之处，只见一圈狼粪仍在原地，已然风干成粒，却是奇臭无比。李正山此时无所顾忌，徒手将其拢为一处，收于布而纳于袖，而后投身望南，飞奔而去。

行过一二里，见一柿子树，再行数里，复见一树，其木有缺，正是其三日前所浇之树。观其缺口，较之于前，更为豁然，合抱之木，已然吃去了六分，想必是那大虫闻得人气，寻迹至此，盛怒之下，爪牙愈显锋利，深刻于此标地之记。那李正山上得前去，掏出些许狼粪，抹于树缺之处，而后猛起一脚，直往树上一踹，落叶纷纷然至上而下，树干轰轰然至下而断，轰隆一声，坠倒山林，挂起枝叶无数，震起尘泥漫天，其声回荡，悠悠不绝。正是：犹念枝头凭寒意，聊胜平地砌无欢。

李正山不作多留，收身而返，急急奔至庙中。那千牛儿与火狐仍然相偎一处，见其复回，遂问其二。此时时不待人，李正山便不再与之多费口舌，直言道：“这其二者，便是深入虎穴。你这火狐狸常时于那大虫藏食之地暗中掇食，既知路径，就请与老夫领行一段，寻至其地，老夫自有用法之处。”那千牛儿却显踌躇，欲问其作何法用，不待言出，只见那李正山夺势而来，将手一起，把个儿火狐直直拎至手中，转身便欲出门而去。千牛儿拽住其手，欲夺火狐，然心知这道士心性如铁，言出必行，纵使百般不肯，终究强他不过；况且这道士起手无轻重，下手无长短，只怕这火狐随其同往，难保一二，思得牢不如看得牢，遂言与其同往。李正山亦知这火狐与千牛儿表里相依，唯言是听，若是不携其同往，难以驱此火狐作使，既而允之。

李正山出得门来，目巡一番，察无异样，遂唤其出，方见千牛儿怀中搂定火狐步出庙门。千牛儿于火狐耳边低语几句，而后便见那火狐跳出其怀，傍地而走，望西而去。李正山与千牛儿相随其后。那火狐履于平地，恰如水中游鱼，好似风中飞鸟，飘飘然浮步而去，只能望其影而随其后。李正山健步如飞，一路紧跟。那千牛儿脚力不支，出三气而提一步，渐渐落了后来。李正山见其不济，一伸手攥其领，携之而行。那千牛儿一脚不点地，一脚半点地，忽高忽低，腾上腾下，任其携往。

行得十余里，至一荒草地，荒草连绵，蜿蜒于地，逶迤而上，长不见首尾，宽不过数步，伏于山林之间，独辟一条枯荣之径。步至丛中，顿觉脚下硬土如硌，拨草视之，却是圆石，滚滚然不计其数，密覆草底。圆石俱无棱角，乃是流水常年激以成形。此荒草连绵之地，想必曾是一湾浅流之溪，此时已然不复活水潺花底，唯见荒草破土于顽石叠缝之中。倏忽之间，却见草地之上款款掠过几具黑影，举目而视，但见空中几只苍鹰展翅飞旋，行左行右，故作徘徊。李正山见之，却是不作理会，唯有那千牛儿心中惶惶，犹恐苍鹰作势急下，两爪一开，将火狐勾了去。三者继续前行——火狐在前，李正山携着千牛儿随其后，行足于荒草丛中，沿着荒草连绵之势，逆流而上。行得多时，步至荒草尽头，而后上一高处，视野顿然开阔，眼帘之中，映入一湖。一潭湖水，纯如墨色，一脉开去，浸至岸边。沿岸一圈，长定枯草，枯草连叶，叶落根黄，根结朽木，朽木林立，围定此湖。但见：枯藤扯枝，扯尽三春颜色；老树提根，提断万缕生机。正是：腐草不望阳，槁木不争春。及岸而视，只见水面无光，风起无痕；既不映天光，亦不照人影；暗不见底，一目难及；深不可测，如履砚冰。好似：天顶悬一墨，题定在林间。又如：天光离水色，湖底栖寒鸦。

此时火狐停足岸边，将身一抖，燃起翠焰，扑通一声，跃入湖中。水面复合，稠无波澜。瞬时间，却见湖上幽光泛泛，层层叠起，渐成火形——冷阴阴燃据湖面，碧凛凛熠耀翠辉——正是鬼火。而后便见火狐浮出水面，游上岸来，口中衔着一物。视其口中所衔，却是一节白生生、硬僵僵人手，宛若莲藕褪淤泥，有如春笋去青皮。李正山见之，方知此湖正是那大虫藏食之地，不由得暗叹一声，既而言道：“好一个阴池所在，原来水之失势应在此处！”此时天已正午，遥闻得天边起虎啸，隐隐至耳，想必那大虫已然寻至李正山断树抹粪之处，虎目得见明朗，遗粪谓之入其境，树断谓之夺其地，如此横行无忌，大虫岂能容其得进寸土，擅作威福，此时正自咆哮如雷，震怒不止。李正山一记调虎离山，便使得虎狼暗结不解之仇，可谓是一举两得。此时大虫离穴，无所顾忌，正好趁机行事，李正山遂即定法破阴池。

只见李正山脱下左右两只草鞋，而后便教火狐吐出三寸阳火助其行法。李正山将两只草鞋沿着火边一扫，双双燃起，绽出火光，熊熊火舌呲红焰，舔于其手。李正山便将两只着火草鞋一正一反放入湖中，草鞋浮于水面，却不沉底，如遇风行，徐徐浮向湖中央。但见湖面翠焰浮绿，两点火红游于其间，正如：一池荷盖托蒂莲，两点红花怒碧野。一旁千牛儿见其行法，不知其意，遂问其故。李正山言道：“此湖乃是一至阴之境，伥鬼冤魂多困于此。常言道，水火不相容。湖面无端生鬼火，必有尸地阴池聚于其下。此阴池乃是大虫常年食人舐鬼所致，焚得了人，熔得了鬼，莫道是妖魔不敢入内，就连神佛也得防上三分。你那火狐狸若不是仗有几分灵气，如何能如此出来入去。老夫与你这番深入虎穴，所为有三。一则是破了阴池，阻断大虫退路，使其避无所避，依无所依，难以据此为守；二则是扰其心智，诱其树敌；三则是破此阴池，鬼魂得度。如老夫先时所言，水生而阳至，气通则色复。然破此阴池，须得先通其阴阳之界，方能使鬼魂得入轮回之道。老夫那两板草鞋乃是出于一高人之手，不知随老夫踏破了多少生死路，有其与之开道，纵是那铁打的鬼门关，也得踢出三条缝来。阴阳得通，方能有虚可入。再者，草属木，遇之火，则生土，土克水，故而能化其阴，后立其阳，阴阳相冲，方能破之。何以立其阳，须以至阳至神之物……”言及于此，只见那两板草鞋乘着火光浮定湖心，继而失浮，沉了下去，坠着两道火光直直落入湖底。李正山见此，急起一声：“正是此时！”朝着湖中，将袖一震，尽将一捧神灰撒就于湖。只见湖面翠焰登时腾起三丈之高，凄厉之声平起于湖，厉如风泣，凄如鹤唳，不绝于耳，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而后便见翠焰扑扑落落尽坠于湖，震起水点无数，击起玉碎之音，并起断刃之响，石破天惊催人胆，穿云裂石聩人耳。霎时间，一湖墨色聚而成气，气之若旋，旋而向上，直冲云霄，迫使天昏，以致地暗。正是：天昏使得云飞落，地暗乃至土生荒。待得片刻，天光复朗，黑气散尽，湖内忽明，不复墨浓。继而湖水漫开，水波荡漾，推至岸边，盈上岸来，汩汩流去，泽覆草底。此时，阴池得破，湖水澄清，湖中景色，尽收眼底。却见湖底密密麻麻沉定人尸，数不清手脚纵横，看不尽头颅垒砌。手脚纵横，抓不住救命草，蹬不上回乡路；头颅垒砌，听不见往生咒，诉不出来生意。肝胆离身外，肺腑陷他怀。肝胆离身外，错付他人肚肠；肺腑陷他怀，抛却一身筋骨。正是：风来敲碎千张镜，镜中尽照望乡人。莫道人间不炼狱，红莲开落一水中。千牛儿见之心惊，忙忙退身数十余步，避之不见。

李正山立于岸边，于袖中掏出一布，布中裹定一物，却是狼粪，遂后捻取些许狼粪抹于湖岸，心下沉吟：“那大虫惯于炼此阴池，若其复回，得见破了阴池，决计潜于水下，避之不出，如何应对？老夫也不会那水下的神道，莫不如于此水中留些儿人气，而后方好引其出水。”既而便见那千牛儿避身于百步之内，正自怏怏而立。李正山见其于山中兜转了这些时日，较之于前，倒复添了五六分人气，只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甚是邋遢，尤其一头乱发张牙舞爪般罩定前脸后脑，目之生厌。李正山便有心将其掼将入湖，濯洗一番，一来留些人气，二来清其面目。于是步至其前，手攥其领，拎至手中，举步向岸。千牛儿不明所以，忙问何故。李正山言笑道：“待老夫与你洗一番前尘旧事。”那千牛儿便知其意，忙叫道：“老道儿，如此秋风不饶人的天气，下在水中，溺不死也得冻死！快些儿放手，休要拿俺作耍！”李正山只不松手，言道：“这倒不妨。那狐狸一身是火，你搂着挨定一时，自然与你烘得火伞高张。”言毕，转念一思，顿觉言语有失，那千牛儿年不过二七，正值情窦之初，人伦之事，尚是一知半解；况其与火狐二者时常会于梦中，不知是否已然逾越雷池，此番话语，无异于暗系红丝，教渡陈仓，确实有失计较，不成体统。李正山自觉口中失言，心中一时懊起，意兴索然而去，既而便松了手，那千牛儿复落于地。李正山只得将那于千牛儿身上所撕、裹定狼粪之布投入湖中，此布附有人、狼二者之气，留于湖中，权且适宜。

却在此时，只听得湖上突然一声巨响，响如霹雳晴天地，迅若风雷起平川。但见惊涛拍岸，骇浪摧堤。惊涛拍岸，飞珠溅玉扑面碎；骇浪摧堤，浪底莲花迎面开。拭目而觑，只见天降黑影，直落湖中，激起水花无数，砸定波纹万条。却是苍鹰从天而降，双双定翅直落湖中，不时破水而出，振翅而起，喙中叼定人首，爪中钩定人肢，羽翼再三兴起，撒落半空腥雨，望东飞去。李正山见之，言道：“山中妖兽早已觑之多时，只是畏于阴池之厉，未能得偿。此时阴池已破，黑气冲天而去，已无禁忌，进而纷纷前来争食大虫所藏。大虫此时定然惊觉，不时便回，此地不可久留！”遂即李正山携着千牛儿，唤起火狐，沿路而返，并将所余狼粪于路涂抹。三者复步于荒草丛中，此时草底已复水迹，淌过圆石，直往低处而去，三者便沿着荒草连绵之势，顺流而下。

行过二三里，草地之上蓦地游下一片黑影，势如遮天，铺地而来，天光骤隐于一时，耳畔呼呼风起，林中木木影动，草随风势，矮于一侧，脚下立时不稳，目中顿然失色。千牛儿忙抬头举目，视之，惊叹一声：“好大一只白毛鸽子！”李正山业已瞧见，亦自惊叹。只见：双翅压云如鹏举，两膀生风犹凤飞。双翅压云，欲遮昆仑；两膀生风，能撼泰山。遮昆仑，不教日月落余辉；撼泰山，直令云雷贯空谷。长羽似雪，定翅顿起三冬寒；利指如钩，飞爪便揽九天月。正是：若非天上客，何以见其背。乃是一云雕过境，遮天蔽日而至，其形之大，一目难了，正自翩翩而去。天光复晴，待不及须臾，天地复遁于暗，草地之上，巨影游来，又见一云雕过境，随之前者，双双展翅而去。李正山望定一时，言道：“双雕出林，世所罕见。如此庞然大物，造化定然不浅，成妖成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二者常隐于世，无端不现真身，此际双双离巢，望其所去之势，想必是为了那阴池之中所藏之物。”继而叹道一声：“一念忽起，正邪立判。”既而复行于路，李正山沿路扯下枯草在手，并将手中狼粪于路涂抹。

行得多时，渐至黄昏，只听得林中回响起阵阵虎啸，想必那大虫已然复回阴池，正自恼作一处。李正山一等步近关帝庙，届时，只见火狐若有所惊，于地跃起，跳入千牛儿怀中，依偎一处。三者步至庙前，只见庙门大开，似有出入之迹，近得前来，却见门板之上染定一团血色，恰如锤染一般，已然成渍。举步入内，只见神坛之下、平地之上，横着一物——体大如雉鸡，绒毛似霜打，褐色嘴，黄色趾，腿肥而长，翅肉而短，非鹰非雁——是一幼雕，已然死绝。其身血迹斑斑，拨其绒而视其肉，现两点血洞并两行齿印，腹背皆有，如出一辙，乃是尖牙利齿所致。李正山见之即明，言道：“此幼雕想必是那双雕离巢之时，玄狼乘虚而入，口夺其幼，而后衔至庙前。只因玄狼未敢举步入庙，既而出口抛其所衔，只不知抛了几番，方才把门砸开，将此幼雕投定庙中。观此架势，这幼雕多半非是气绝于玄狼口中。那双雕复回巢中，不见了幼雕，定然倾巢而出。眼下幼雕气绝于此，若那双雕寻见于此，这夺幼之仇，老夫如何得辨。双雕造化之高，非是老夫力所能挡。好一记栽赃嫁祸，借刀杀人！不想老夫也着了算计。所幸此双雕非有目通千里之能，不然早已寻迹至此，而今尚有时日可缓，另作起手以御。此众玄狼不可小觑，如此智量，当中定有非常之类。此刻天色向晚，入夜之时，定然来访，待老夫与之周旋周旋，现一出将计就计，还他个螳螂捕蝉！”那千牛儿于山中行了一日，困倦难当，亦不与之多话，相挨着火狐，歇于一处。那李正山将于路所得枯草，于幼雕尸身之上覆了一层，而后坐定一处，将手中所余枯草，搓成草绳，结成草板，编起了草鞋。

时至一更，深秋无月，风催夜长，夜色早至。李正山坐定庙中，不见风声起幽处，但闻鼾声震暗堂。那千牛儿尚在梦中，睡意正浓。只见那火狐顿然惊起，体泛红光，庙中方见了些儿影子。过了一时，只听得有石子打在门上，声声清脆，接连响起。李正山听得一时，言道：“投石问路，尚且知些礼数，来而不往非礼也，且待老夫会他一会！”既而起身举步至千牛儿身前，一脚将其踢醒，于其身下草榻之上扯起干草若干，复而卷定一团，便教那火狐吐火燃之，草团燃于手中，而后便于坛下掇来一砖，捏定在手，藏于袖中。李正山执着草火，将门一开，向着屋外，远远投了出去。李正山出得门来，即见一团火光坠落于地，一丈之地，皆有火色，得见分明。此时屋外夜色正浓，黑漫漫犹锁雾中，幽深深如坠乌云，既不见来者，亦不显行踪。李正山见无动静，便直起一声：“既已投石，老夫便与尔等指定一条平川之路，还不快快现身受法！莫待老夫断了尔等去路，方知是悔！”待得一时，只见火光之中映入一影，却是一狼，身披夜色隐其形，目射寒光露其迹，步步行来，口中叼定一物，一步一晃，形如米面袋子一般，直挂胸前。玄狼入至明处，便将口中叼定之袋放置于地，既而退步于火光之外，融身于夜色之中。那袋绵于地下，自成一团，火光映之，黑漆漆难辨其实，却有一股子腥气扑鼻而起。倏忽之间，却见那袋自将动了起来，当中若有活物，自在起伏，起之二三，袋口剥开，探出一头，而后向上一立，袋口往下一褪，露其身而出其尾，现一活物。火光明晃晃，照地亮堂堂，见那活物：身短如裁肋腹，背驼若抽脊梁。前爪枯萎，剩几指弯钩；后脚学步，撇两条败肉。两盏白眼朝天，一束泥尾扫地。白眼朝天，望上好颠黑白；泥尾扫地，支下专挑是非。正是：胎中逞恶凌手足，出外谋奸负生恩。却是一狈，立于袋中。

却说此狈，身畸，性毒，体多白毛，不长好肉，乃是众狼之主，亦称狈主。狼怀三子，中有一狈。其尚在母胎之时，便将同胞二子尽皆吞食，独占胎中。及至临世之时，其不愿自狼母腚后而出，停于腹中，久久不出。狼母痛不欲生，哀嚎连连，叫了一夜，仍不见出，难产致死。狼母一死，肉寒血凝，其于狼母腹中便不得长留，然仍不愿自后而出，遂敦敦向前，由腹至腔，揪肠携胃，破喉裂口而出。众狼见其自狼口而出，皆知是狈，狈多奸计，遂推为主。其出世之时，便携着狼母胃袋，并将身躯藏至其中，守定母尸，饥则食之。因其四足不全，难行长路，便常于洞中坐阵，守之不出。出入之时，便由狼副衔定胃袋，助之以行。此前巨龙陨首，狼副夺得龙眼儿，欲献与其，不期于路遭逢赤狐手段，失了龙眼儿。狈主遂令众狼四路追袭，而后赤狐受箭遇火，火中胎出火狐，狈主得知，便欲擒此火狐以食，完其四足增其体魄，故而如此处心积虑，穷追不舍。

此时只见狈主站定于胃袋之中，挨身向前，朝着李正山半弯不弯行了一礼，既而口吐人言：“见过道长，如有冒犯，望乞海涵。此番求见，别无他意，只因道长近来有两桩忧事缠身，我等甚是仰赖道长威福，莫能坐视不理，故而深夜造访，不期而至，特地前来与道长了一桩忧解一桩难，出一份力见一份心！”李正山见其故作人样，却不想竟能口出人言，心中亦自纳罕，进而寻思这残狼如此装神弄鬼，假冒高深，却是话中有话，且待与之来回一二，探个高低，遂故作讶然，言道：“老夫向来身无挂碍，自在方圆，立一竿而见一影，却不知忧从何起？”狈主言道：“忧起肘腋之间，延以性命之患。非止一处生虞。吾等前来，专为道长，助之有二：一是消灾，二是免祸。”李正山问道：“所消何灾，所免何祸？”那狈主悠然作答：“消你火中灾，免你天上祸。”李正山便知其所为之事，无非是以雕作胁，谋取火狐，既而复问：“只不知尔等如何助以老夫脱身？”狈主回道：“只消道长舍之左右，吾等取此一二，携之赴远，任他高火擎天，自与道长片叶不沾。先有言之，非二不取，非一不留。道长且三思，留一便生二，留二则生四，舍二方无虞。两害尚取其轻，何不借此良机，尽将愁丝斩断，托与吾等之手，自去还复逍遥！”李正山度其言下之意却有三层，一则是将火狐与幼雕尽付与其，双雕自然不会寻幼至此，造生事端；二则是其夺定火狐，留下幼雕，自有双雕上门侍候；三则是火狐与幼雕双双留下，定然祸起两头。三者孰轻孰重，竟是一目了然。如此明哲保身之言，字字暗露机锋。李正山复思道：人言尚不足畏，何况惑众妖言，岂能听之差使，任之摆布，竟敢如此妄自尊大，小觑老夫。心受此话一蛰，顿时火起性子，严声厉道：“好一桩投鸡取火的买卖！偷鸡尚且喂把米！你个半截畜生妄学人样，假一出投石问路，便想再陷老夫一遭。老夫的脚后跟岂是那灯草芯，一口三气就能吹散东西！老夫一向有来有还，便还你个‘抛砖引玉’！”说罢，扬起袖中手，执定手中砖，朝着狈主，尽力砸了出去。只听得一声骨碎，便见火光忽闪。李正山近得前去，只见那胃袋绵作一团，凸于地上，起手揭开袋口一看，当中却是一狼，已被当头砸定，毙于袋中，哪里还见狈主身影。李正山当即省悟过来：怪道这残狼口出人言，竟是障眼之法，摄人心智，险些儿又中了招。即将袋口一收，合着袋中之狼，一并拎回庙中。

那千牛儿于庙中听候多时，得见李正山复回庙中，便开口问道：“你这老道儿，自在门外聒噪作甚？”李正山只顾将袋中之狼抖落于地，只见那狼头开两瓣，肚腹圆撑，鼓鼓囊囊，瘫于地下。继而掀开枯草，拾起幼雕，投入袋中，袋口一收，拎之于手。那幼雕死而不僵，体如软泥一般，坠至袋底。李正山挨至千牛儿身前，岀语道：“老夫定计有三，这其三者便是引狼入虎穴。还得有劳大驾，与老夫再走一遭。”那千牛儿身不肯动，心不肯行，双臂只把火狐搂定于怀，屁股贴紧地，将身定在原处。李正山遂一把将其拦腰挟住，连人带狐挟至臂弯，另一只手拎着胃袋，夺步出了庙门。

出了庙门，夜浸如墨，无辨西东。李正山嗅定风中狼粪之气，沿着气起之向，投身往西。行得数步，李正山便言道：“火狐狸，夜路无火难行，就请你与老夫吐个火光，照行一段。”那火狐果遵其言，体现红光，将身亮起，举步皆明。李正山心知众狼尚未远去，只在周围暗中伺机，便令火狐露迹，一为照路前行，二为引狼随迹。狈主率领众狼尾随其后，步至林中，皆知此林乃是大虫领地，众狼与大虫向来泾渭分明，秋毫无犯，此刻擅入其地，未免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紧三步而缓三步，探一风而惧一风。然李正山自阴池复回之时，于路涂抹狼粪，狼粪之气于路频起，与大虫之气叠于一时，足以混其视听，怠其心智，促使众狼循迹而行。更兼狈主夺狐心切，只顾随行，望现良机，一蹴而就。众狼愈行愈无所忌，步步紧跟，俨然如入无虎之境。李正山一手携定千牛儿与火狐，一手拎定胃袋，于路飞步，复至草溪，涉足水中，脚踏草石，逆流而上，直赴阴池。

步至阴池，只见湖水平如镜，映夜复深沉。涓涓细流漫泥草，湖水叮咚敲玉珠。无风无月，唯见湖岸一点红光，及至水边，一点忽变二，两点相映，对影成双。正是李正山一等奔至岸边，那千牛儿在其臂弯已然跌得七荤八素，却仍牢牢搂定火狐，只不松手。李正山见湖畔无风，水面无光，无见大虫身影，料其定是潜于水中，避之不出。而此时身后众狼碧目双双高举，伏之左右，渐渐收拢而来，火石之间，便能倾至面前，出口伤人夺物。事不宜迟，刻不容缓，大虫既已潜于水中，唯以人气引之。既而李正山将手一翻，抓住千牛儿衣领，直往湖中一掼，千牛儿连着火狐双双裁水而入，没于水下，火狐体内红光顿时大闪，水下忽明，但见湖面花开万朵，水响连声一片。李正山只不松手，眨眼二三，便猛然起手一提，即将二者拎出水面，待不及破镜重圆、裂水重聚，只觉风自水中出，直扑人面来。正是：钓鱼方用饵，诱虎须见肉。大虫舔着千牛儿脚后跟破水而出，直扑向岸。

此刻身后众狼见机行事，尽皆一扑而上，直向李正山。李正山急提一口真气，将千牛儿与火狐直拎上岸，就势箍入怀中，连忙将身一滚，滚出数步之远，而后复起，两腿生风，直奔出百十余步，以此脱了虎口之险，避了狼牙之利。大虫扑了个空，众狼啃了个风。然而大虫扑上岸来，正迎着众狼，双双兽目一闪，即见真实。狼眼入夜能视，虎目至夜更明。众狼目见大虫现身，顿时惊退一边，退步连连，将身避远，直欲遁地而去。此时大虫得见众狼，睹面生思，白日里入境之辱，阴池中夺物之仇，前仇裹旧恨，纷至沓来，燃至心中，怎能任之来而复去如入无主之境，登时纵身一去，独杀群狼。只见大虫巨掌一掀，一狼退之不及，正落其掌风之下，即被掀去了一片颅顶，耳目离唇，脑花见天；另有一狼避无所避，临身于其巨掌之中，受此一拍，身飞砸定一树，树断而身裂，肚肠挂干枝，肺腑淋朽根。

且说李正山携着千牛儿避于一处，那千牛儿浑身水淋淋，通体冷冰冰，搂着火狐仍是冻得直抖，牙关打战，迸出话来：“老道儿，可知重手偏方治得死人！纵使俺俩认当了这味药引，论理也该趁早与俺知会一声才是！这般水泼魂也散的天气，洗手也该捋捋袖子不是！”李正山只顾于暗中观察虎狼之争，另有言之：“虎狼相争，怎能少了鹰雕凑阵。然此数飞禽昼出夜伏，只得变出天光，方能引之出巢。狐狸，借你元神一用！”说罢，两指向着火狐额上一点，即见一点红光自额而出，浮然而起，浮之愈明，起之愈亮，却见那火狐双目一闭，不复其光，沉入千牛儿怀中，昏然不知事体，已成无灵之肉。李正山出手接住火狐元神，握拳捏至掌心，指缝间顿时漏光无数，而后起手一扬，五指一开，直往天上抛了出去。

那火狐元神出窍，直上夜空，有如一点明星燃破长夜，焰之复起，火烧连天，乌云顿变彩霞，迷雾倏化清风，行光万丈，飞流于地。天地之间，有如白昼，万物得见分明，世事得现其真。但见：金乌吐耀传更鼓，雄鸡唱晚罢残灯。若非老君翻丹炉，便是炎帝纵神驹。翻丹炉，土石流火；纵神驹，草木生光。正是：明月输其三分晴，飞电稍逊一寸光。这火狐元神果真了得，直把长夜点了个明。此时李正山趁着明光，举目望向大虫，方才得见全貌。只见：一步生风，两步生凶。风中斑斓织恶骨，凶逞戾气断幽魂。一步风凛凛，惊塌山神洞府；两步凶狠狠，震折苍龙立骨。地上走兽见其目，只恨少生两腿；空中飞禽入其境，唯幸得长双翅。正是：若止山中称霸王，何致人间几回忧。那大虫正杀得起兴，双目亮澄澄直射金光，群狼难以得脱，死伤大半，且避且退，乱于四处。李正山见毕，不禁言道：“好一只黄睛虎！若再过个三五年，养足气候，长出白毛，只怕翅膀也能修出两扇来！老夫岂能容你这般为虎添翼！”此时狈主已然得见火狐元神，心知大虫得见众狼入境，莫辨之仇已成定局，决计不会轻易放过，势必赶尽杀绝方能作休。此刻火狐近在眼前，却是进之有虎，退之不舍，正自两难，思量再三，遂定下心：争亦死，逃亦死，莫不如一鼓作气，兵分两路，一路斗虎，一路取狐，战此一线生机，好过溃不成军，沦为鱼肉。既而令下，众狼领命得志，复成一气，分作两路，各去行事。只见八九只狼夺势而出，围定大虫，虽力怯然力争，当中一狼纵身一跃，正对虎口，撑将入去，此一招声东击西，舍身夺得时利。其余数狼见势而击：一狼袭目，一狼噬耳，一狼衔尾，一狼掏肛，一狼扯足，闹哄哄扑作一处，血淋淋众口齐下。怎奈大虫非是等闲之类：血口一张，即去狼头；巨掌一掀，顿现飞魂；长尾一剪，便见分肢。夺狐众狼尚未去远，狈主见事不济，遂唤其回，两路复作一路，齐来斗虎。然任凭势众，终非敌手。大虫杀意正浓，一口吞下俩儿，一掌拍死仨儿，直将众狼杀得七零八落，防无招架之力，亡无囫囵之尸。狈主见之方悔，却是为时已晚。正是：一念贪起全不顾，黄粱初醒悔方迟。那大虫且战且食，食之不尽，无暇顾及李正山一等，只顾于将满地狼尸衔抛入湖。可怜众狼全军覆没，既无苟延残喘得生者，亦无首尾相连得全者，却是独独走脱了狈主。

那李正山正自看得快活，回过头来，只见千牛儿低垂着头，坐定一处，全无声息，一头乱发湿漉漉贴在脑后，铺落于前，脑后却有一处凸起。李正山见之亦奇，伸出两指，往上按了一按。那千牛儿登时疼出了声，醒了过来。李正山只道是下水之时磕到了头，起了一包，遂不作意。却见那千牛儿抬起头来，面如纸白，声丝缓缓，冻得半死，已是三魂不见了七魄，然双手仍是牢牢搂定火狐之体，既而起声道：“千阳儿何时复回？”李正山听其问话，心中亦无定数，却有言道：“那火狐与你相亲，自然寻你而来，不时便回其位。”千牛儿遂不复言，只把头颅垂了下去。李正山见其本就身单体薄，受此冷水一激，再让秋风一打，不死魂儿也颤，延挨再三，恐生不虞。又见大虫未逢敌手，正自投尸入湖，添复阴池，心中只望鹰雕得见火狐元神通明，双双前来现身。思绪未了，便见天边数点飞影飘然而至，火狐元神倏然而下，直落林中，林中顿时走火，火光熠熠，映照山林，但见万木成枫动，人面似桃红。火狐元神落入林中，却不知走于何处。只见数只苍鹰飞至头顶，悠悠盘旋，当中一鹰双目好似两盏星，闪闪直泛蓝光，恰如：雨后苍穹，连云碧海。正是：雨后苍穹乍晴目，连云碧海复天青。李正山一见便知，此鹰正是目通千里之禽。此时苍鹰尽皆倾巢而出，双双定翅，盘旋于天，俯瞰山林。此数苍鹰俱是食腐领袖，窃肉将军，目中得见众狼尸肉，尽知玄狼之肉乃是食人所长，皆有造化，非比阴池中物，见此狼肉纵横满地，如何能视若无睹，岂能够空爪而归，顿时收翅而下，直取狼肉。只见数只苍鹰好比天降雹雨，直落狼肉，又如天收雹雨，复回于天。两爪钩定狼肉，抛投至喙，张口食之。苍鹰俱是无底肠胃，食之不足，复下复起而食。大虫岂能无视，任之妄为，登时左扑右挡，驱逐再三。怎奈大虫空有覆地本事，却无上天手段，驱之复起，逐之又下，此起彼伏，空赚来回，吃力周旋。

正当鹰虎争肉之时，忽见一阵旋风由远而来，直将林中火势吹变了向。风之复起，尽长火势，助夜通明，但见长夜尽头浮起两帆白影，纵使夜色深邃，仍能见其羽翼，乃是云雕，正自双双乘风而来。李正山目中得见，暗道一声：“来得正好。”觑之近了，便转目望定目通千里之鹰，猛然起手，径将手中所拎胃袋向着其双爪之间直直抛了出去。那目通千里之鹰见有飞物，两爪一开，顿时钩定，忽地一扯，即将胃袋撕了开来，袋中幼雕登时落出，已然碎成两片——肺腑弃肝胆，脾胃挂肚肠——直直望地而去。不想大虫腾地而起，大口一张，即将两片碎肉接入腹中。李正山见之，大喜过望，连忙一把携住千牛儿，投身于林，就着火光，择路欲返。

却说双雕虽无目通千里之能，却亦能目视百里之遥，此时得见其至亲骨肉碎身于飞鹰之爪，魂断于猛虎之口，当即凄厉一声，响绝寒夜，双双振翅而去，一者取鹰，一者杀虎。只见一雕飞向苍鹰，鹰知不敌，振翅再三，急急欲逃。又见一雕定翅而下，直取大虫。大虫吼啸一声，震躯一立，徒掌掀飞爪，张口夺白羽，相斗一时，均无闪失。云雕复起，双翅一振，搅起狂风，风卷大虫，莫辨西东。云雕开爪定翅，直落风中，双爪如钩入虎皮，利喙叼锋定虎肉，振翅一提，离地三尺。大虫受袭，无履平地，不住摇身，爪牙撕扯无数，顿见飞羽震风中。云雕起之再三，双爪钩破虎皮，喙中叼去虎肉，只身复回于天。大虫复落于地，即见虎身之上豁然开着几道血口，斑斓锦纹难遮红肉。待不及大虫舔红，云雕振翅再袭，大虫复起一声，与之斗凶斗狠，果然好一场杀：亮翅顿起三冬雪，声啸立使五更寒。风中雷霆见雷霆，土上霸王遇霸王。正是：才现飞狐，倏起吞狼；看罢扑鹰，又见钩虎。各是：纵地能欺土，扑天便擒风。

却说李正山携着千牛儿复至草溪，溪中流水不断，脚下圆石滚滚。那千牛儿如同一张湿布，挂在臂弯，已是沉肉。李正山以手试其胸口，尚有余温，然其双手好似长了连肉一般，只把火狐牢牢搂定。如此二者，其一看看待死，其二元神离肉，双双已然不济。此时只见天中苍鹰尽皆振翅飞逃，其后有一云雕追袭。云雕一翅抵得过苍鹰三翅，云雕双翅一翻，林中火势便去了三停。苍鹰振之不及，陷入其爪，正是目通千里之鹰。其余苍鹰见事，振翅急转，围扑云雕，欲救此鹰。云雕双爪钩定此鹰，只将双翅一掀，围者便去了仨儿，剩余苍鹰夺势扑于其身，乱纷纷喙下一时，扑腾腾爪定一处。云雕何顾此众，只将目通千里之鹰死死钩定于爪，顿下雕喙，啄起一口，去其一目，张口吞之。复啄，又去一目，叼至喙角。李正山于下得见云雕取目，顿时起心，既而停步，将身一俯，立下其手，探入水中，掇起一石，望定雕喙，奋力一掷，水溅石飞，正中喙角，喙角一震，鹰目失落，划着一道蓝光落了下来。李正山觑定其下落之处，携着千牛儿，足下生风，飞步奔了过去。奔至其下，伸手一接，托至掌中，但见蓝莹莹围定一圈，圈中黑幽幽露出一点，点中白森森散着腥热，恰似：海天陷幽谷，谷中藏日月。正是能通千里之目，有如碗大，摊于其手。既而李正山五指一收，掌心一震，便将鹰目捏爆于手，只见汁液飞溅五处迸，现一眼珠儿，大小有若桃核一般。李正山翻手揽住千牛儿，手握眼珠儿，指叩其颌，使其口张，遂将眼珠儿投其口中，而后合其口，拍其胸，使之落了肚。事毕，李正山携定千牛儿，趁着林中尚有明光，取路飞奔，只顾逃生，任他双雕斗鹰虎。行过一时，便见那千牛儿复转声息，活了过来。李正山携之飞步，直返庙中。

李正山一等复回庙前，回身而望，只见远处山林一片血色，朦朦胧胧燃化天边，正是：火光映起三更阳，腥风袭回夤夜秋。倏忽之间，只见林中火光明明灭灭，渐消渐隐，时过须臾，夜复于暗，正如：残阳赴秋水，纱灯拭烛泪。此番阵势，定是云雕扇翅扑灭林火。如此阵仗，只不知双雕鹰虎斗至何种地步，然不管是走兽更胜一筹，抑或是飞禽技高一式，终究是两败俱伤，成全了他人心头之快，助益于他人行渔之计。李正山此一行正是：诱螳捕蝉惑黄雀，隔岸投火玉石缺。李正山见之夜色复盈，心自寻思：“纵使云雕羽翼拨天，终非大虫敌手，更何况此时暗夜无光，云雕夜不能视，鏖战不了几时，不时便会双双复返巢中。然经了这番肉薄骨并，虽未毙其命，料其气数已然去之七八，且任之再战几个回合，老夫复而前去一了残局！”遂携着千牛儿，复回庙中。

入得庙门，黑蒙蒙莫有所视。李正山估摸着草榻所在，便起手将千牛儿扔了下去。此一扔，倒跌出了声儿，正是千牛儿喊起疼来。李正山听得千牛儿复出声息，辨其音色，比之先前倒添了几分清朗，心中暗道一声：“这鹰目果然有用。”复而却见庙中浮起一点红，燃起一寸光，庙中便有了几分明色，幽幽暗暗得辨事物，虽不能察之十分，倒也能见之一二。李正山目寻光起之处，细一看，竟是火狐，正自游步于千牛儿身前，但见脚步虚浮，身姿摇曳，傍地蹒跚，已然得灵存肉，元神归位。李正山见之愕然起，不想这火狐元神竟能自行归位。这元神出窍而去，须得以其至亲至近至念至信之物或人或事作引，方能助之归位。此前火狐元神出窍，李正山只道其势如飞电，自能脱难于飞禽走兽之口，然其归于何时，乃至应归何处，只能听之天数。前时与千牛儿言其归位之时，乃是事急之中，姑妄之言，却不想假语中的，果真一路寻着千牛儿复回了体。二者相厚，可见一斑，正是：千番苦转成一身，万缕心丝系一人。李正山不禁叹然起：“好一个火中狐狸，性至纯也！”遂而向着千牛儿问道：“适才唤之作何称呼？”千牛儿答道一声：“千阳儿。”李正山听之，点头言道：“倒随了你的字，却也名副其实。”自此便对火狐另眼相看。

三者避于庙中，各自定于一处。那火狐元神归位不久，生息羸弱，身意疏懒，蜷身于千牛儿怀中，体内一点微光若隐若现，耀起庙中一丝光明。千牛儿身上水迹兀自未干，湿布缠身，复起寒噤，此时搂着火狐，如获至宝，似向暖阳，再三加以亲昵，同作一处。却见那李正山立身于神坛之下，举目望定关圣神像，既而俯身拜了三拜，言道：“自古正邪不两立，妖魔当道，诛之为快！关二爷多有包涵，且借你神刀一用，助弟子秉持正道！”言罢，举步登上神坛，同关圣之像立于一处，而后握住其手中之刀，手膀尽力，向上一抽，顿起裂石之音，瞬息飞尘弥面，寸劲寸移，将刀抽了出来。李正山拎刀在手，下得坛来，手中一翻，将刀平举，视看刀锋。只见：游龙霜钝爪，钩月雾缠身。一任朝飞暮，纵使锈沾尘。已是锈色深重，无露锋芒。视毕，手再一翻，将刀纵起，立地一顿，顿起一声铿然，即见入地一尺半，直挺挺定于平地之上。却见刀身之上，锈渍震起，复现刀锋，然仅是一丝寒光，半分锋利。千牛儿见此动静，遂言道：“老道儿，既有这身本事，何不早早耍一出过虎关斩狼将，壮一场神惊鬼也怕的气势，何必与俺水淹了七窍，饱涨了寡肚。这咱儿却又在关公面前横起了大刀，扫起落地的威风。怎的不憋出个红脸，念叨两句唱词儿，臊一臊那事后诸葛老先生？”李正山听其一通话将自己前前后后羞在里头，心中怎能忍之，恰好脚下草鞋已破，正自趿拉在脚，登时踢脚将之飞了过去，幽暗之中，不知中否，但见千牛儿收声而止。李正山挨至其侧，揪起一方草榻，择草复编草鞋，并与之言道：“那双雕非是大虫敌手，二者旗鼓相当，斗此一时，只能相耗气数，互损元气。待之气数将尽，方是老夫出手之时。届时立刀而向，便能手到病除！”千牛儿却未肯信，言道：“就凭这一刀柴禾五斤锈的神把势？”李正山言道：“怪道你有眼无珠。此刀乃是玄铁炼之阳火所铸，仿那关圣大刀而造，正合八十二斤，锋芒初露便能立收阴兵。只因此庙萧疏日久，香火不济，致使锈色暗生，锋芒沉寂，故而未能再复其光，再显其圣，镇此一方水土，保此一方安宁。若是能再遇阳火炼之，倒也有望能复神威。”千牛儿言道：“老道儿，你在此地盘桓了多咱儿光景，何不就地取柴，燃个明火，炼上几日，指不定炼出个好歹来。放着家神不供，反倒去充过路神仙，安下心思撒尿种树，可不是高了果子低了手？”李正山受此揶揄，心中待要发作，又觉与之见识太多，难成体统，既而收心，定了定神，言道：“趁热打铁也得先拽个榔头不是？纵使老夫自有那打铁的手段，也须助以阳火方能得炼，阳火得来不易，非是你这小老道儿想当然之事。”言罢，便抬眼望了望火狐。千牛儿听其所言，顿有所思，遂即问道：“若是如此，只不知你将此刀作何法用？”李正山言道：“此刀虽已锈蚀至此，毕竟非是等闲之物，自有非凡之处，然物遇其主，方尽其用，也要看看落入谁人之手，为谁所用。老夫取之前去与大虫对上三刀，管教其气不复出，肉不见骨，灵不附体。”千牛儿复问道：“何以复三刀？”李正山言道：“一断其气，二破其肉，三灭其灵。”千牛儿听之方安，不复再问，搂着火狐坐定一处。

李正山手中搓着干草，欲编草绳，复结草板，再定草鞋，怎奈干草枯朽，搓之即散，揪之即断，难结成缕，既而手中纷乱起来。李正山搓之再三，不觉口中吟起一诗：“清风不着露，浅草马蹄疏。梅开任雪捺，浮萍归旧土。”千牛儿一旁听罢，起言道：“这诗倒有几分意思，却是何意？”李正山言道：“此诗名作《草鞋诗》。老夫一时兴起，不觉出口成诵，仅是一知半解，未然全懂其中意。”那千牛儿眼珠子转了一转，便得了意，言笑道：“俺倒是解了两句，乃是个儿‘静’。”李正山犹自未解，问其何故。千牛儿便言道：“‘清风不着露’，乃是个儿‘青’字；‘浅草’不‘争’春，自然‘马蹄疏’，合之则为‘静’。却是后两句，俺也尚未得解。”李正山听得其言，暗自点头赞叹，见其心思尚且伶俐，只是贪逞一时口舌之快，亦能可教，便有心收其为徒，遂以言试之：“千牛儿，老夫这一去凶吉难料，若是侥幸挣得残生，落个不遂，不知你可会发个心善，与老夫施上一份水米，聊续半盏光景？”千牛儿闻言回道：“老道儿，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莫道不回。若是不回，俺便与你设一层砖土，扬你身后之名；若有回时，俺便与你炒两手的好栗子！”李正山闻言生慰，遂言道：“口说无凭！你且当着关二爷面儿，跪平了膝盖骨，头点了五指地，与老夫喊上一声师父方才作得了数。吾门中四字，传至于你，该当‘道’字，此时天至五更，便取个天时之意，与你立个‘寅’字，此后，你便唤作任道寅。”千牛儿闻言，复起思忆，顿了片刻，方才言道：“只不知你这师父走那后门否？”李正山不解，问之：“何出此言？”千牛儿回道：“俺那灶上师父就偏好走徒弟后门。”李正山听罢，且叹且恨吁了一气，不复再提。

过了一时，李正山将手中干草胡乱结成草鞋，套在脚下，起身踏了几步，寻见先前狈主胃袋之中砸毙之狼，便起脚将之踢至千牛儿眼前，而后步至刀旁，将刀抽起，立于手中，言道：“千牛儿，若是天光复亮之时，老夫去之未回，你便与火狐将这玄狼之肉分而食之，遮身上一时之气，既而双双下山，见路便行，莫再回头，自去寻个安身之处。”言罢，将刀一拎，出了门去。

李正山出得门来，将门一掩，只见夜色空蒙，无声无息，心中寻思：想必双雕已然复返巢中，大虫亦然遁迹山林。思及于此，将步一起，投身于夜色之中。正是：不待金鸡唱明，一抛五更残梦。李正山急急而行，夜色之中不复择路，举步只往高处走。行得一时，登至高顶，将身立于一处石岩之上，放眼而望，凭着白日里所感所视，隐约可见：山势连绵，林影晃动。连绵似海愁，晃动如澜庆。似海愁，因思明月；如澜庆，暗会秋风。正是：欲借嫦娥三尺月，顿使人间几万光。李正山望之良久，目无穷尽，却只是将心画明镜，自照心中影，既而寻思道：“大虫此时精疲力尽，不复气势，正当突袭之时。兵贵神速，机不可失。狡兔尚有三窟，大虫岂无两洞，只不知受之重创，为养生息，正自藏身何处。人命中自有三盏阳火，这关圣大刀若是果真有验，老夫便舍去两盏，与之炼上一炼，只望能得成大道！”遂即将刀一横，并起二指沿着刀刃一抹，即有血出，浸至锋中，锋中顿起明火，却止一瞬，骤灭其光。李正山既而双手执定大刀，向天一举，抛了出去。只见大刀一去，如鱼落海，消迹于夜色之中，不见其踪，难觅其影，唯有裁风作响，呼耳不绝。去得一时，只听得远处林中顿起一声虎啸，便见一束红光冲天乍起，倏忽而灭。余音袅袅，仍复耳边。李正山见之大喜，暗道：“一断其气，中也！”既而觑定光起之处，举步下山，忙忙奔去。

李正山徒步林中，一心向前，然望之将近，去之却远，久久不至。山野林深，不免：足踏蒺藜草作路，身穿荆棘刺为桥。行得多时，只见天光熹微，五更夜尽，林中复起几分明色，脚步便愈发从容起来。行不多时，天光渐朗，林中雾起，不待百叶障目，却见白雾遮面。李正山行至一处，雾蒙蒙中得见大刀立于平地，刀身已然入地三尺，正自迎风而定。及近而视，却见大刀之下竟是大虫，首尾伏于地上，肚腹贴至地下，一对黄睛，眈眈而视。李正山见之一惊，忙提一口真气，连连退出数步，将身避远。待了一时，却见雾中并无动静，方才复步徐徐向得前去。来前一看，刀下所定大虫却是一张斑斓虎皮，首尾俱在，四爪大开，受刺于地。方知大虫气数已尽，元神脱壳而去，空余一地皮囊。李正山见之心定，暗道一声：“二破其肉，正当时也！”便起手拔出大刀，一鼓作气，削去虎头，剁下四爪。然犹未尽兴，便将离体四爪复碎成泥，继而一刀劈向虎头，开作两瓣，起脚便跺，跺得稀烂，方才住脚。而后抡刀掀土，埋之于地。此时虎皮无见首足，虎尾衔身，展铺于地，李正山心下复思：“虎死不变形，狼死不变性。其尾所指便是所去，逃之不远。”既而望定虎尾所指方向，拾起虎皮，动身前去。

此时天光大亮，林中雾浓，清风无力，只打霜露，难掀雾重。李正山拎着大刀，携着虎皮，行至其中。突然之间，清风如怒，顿作狂风，乍起一霎寒，聚起林中雾。李正山见之生疑，不知何故，正自目寻。忽地一片巨影袭地而来，匆匆而去，李正山举目一望，却是双雕过境，雾色深重，唯见其形，不辨其真。李正山见此双雕出林，不知是否为取大虫性命而来，若果如此，倒是行晚了一步，遂不复念，复行于前。复行须臾，行至一处开阔之地，但见：无有破地松，唯下连天白。正自白茫茫难辨天地之时，却见数步之外，迷雾之中，立着一人。那人将身一转，却是千牛儿，既而两腿一曲，单膝点地，跪了下来，向着李正山拜了一拜，口中喊道一声：“师父！”李正山闻言思道：“那千牛儿心性如此之傲，怎肯轻易便唤老夫为师。你若唤个别名，抑或骂上两句，兴许老夫还真能应了你这一声，只怕一应，便被你唤了命去。终究枉长了畜生见识，你这老虎尾巴也露得忒长了些儿。”李正山思之不觉暗笑，当即便知是大虫元神化作人形，专来诓人性命。既而起手一扬，抛出虎皮，便将此人兜头罩住，只见虎皮登时矮了下去，直落于地，不复人形。待不及细视一二，却见虎皮腾地而起，生风而合，鼓涨着身躯，直扑过来。却是无首无足，不复爪牙之利，何成伤人之势。李正山双手即将大刀一纵，迎着来虎劈将过去。只见：风起处，虎皮尽开；刀落时，元神殒灭。虎皮一分为二，扑落于地，一点元神自内而出，滚地欲起，浅泛微光，倏化成烟，但见浓雾之下，几缕黑气，飘然而逝。正是：腥风起处刀自横，晓雾初霏烛影斜。李正山将刀一收，见其已毙，遂言道：“三灭其灵，方才事了！”既而复拾虎皮，取路回庙。

李正山行于山中，只见雾降成珠，珠碎白玉，正是：弯枝扯叶扑人面，凉风习习绽梨花。李正山渐行渐近，只觉风势愈烈，掀地而来，一打枝头颤叶，半剪林中摇树，使得人双目难睁，两足难立。李正山见此风势，不知从何而起，心中渐起异样，甚是难安。行不一时，风中若起嘶鸣，呼呼灌至耳中，碎碎然难辨分明。李正山一手拎着大刀，一手拖着虎皮，听此风声，暗道不好，遂即急急而行，步步如飞。步之将近，其声渐清，入耳惊心，辨之再三，方才听出是双雕所鸣。忙忙奔出数里，连连举目寻视，只见双雕正自飞定于天，双双爪中钩定有物，乱糟糟自成一团，黑糊糊衔至其中，不知是为何物。既而便见双雕定翅于关帝庙宇之上，即将两爪一开，爪中钩定之物纷纷直下，如雹似雨，扑落落尽坠庙前，激起尘土飞扬，打碎砖瓦落地。而后双翅一翻，搅定狂风，吹打庙宇，一时间，风云变色起，天地冷寒生。李正山目中得见，心下沉思：“双雕无故不离巢，此番前来，定有事端。其一者得食鹰目，已然得生目通千里之能，只不知其目中所见何事，竟敢如此高飞于庙堂之上，纵爪抛物，弃之天理于不顾！”李正山切切而望，恨不得骨生双翅，直飞庙中，一探究竟。

李正山顶着风势，寸步向前，行够多时，方近庙前，双目微启，始见一二，入眼却是鹰尸、狼肉、人肢：残羽向木詹，狼藉叠木主，断掌叩木监；血纷纷木色生腥，体嶙嶙立地见腐。正是此前双雕爪中所衔，掷定庙前。但见：苍鹰有翅不振，玄狼生脚不逃，人人见神不拜。有翅不飞，因失向天之力；生脚不逃，无复纵地之躯；见神不拜，可佑虔诚之心。正是：血肉无灵神难救，肺腑尽倾问谁渡。李正山见之大惊，抬头举目，只见双雕仍自盘旋于天，凄唳不绝，风起不断。李正山穿过满地腥腐，将步移至庙前，只见庙门紧掩，未曾得开，待不及起脚踹开庙门，却见门上一兽口失托，铜环落了下来。李正山见此铜兽吐环，然无暇留意心思，直起一脚，将门踹了开来。将眼望进屋内，亦是乱成一团。屋外狂风大作，屋内邪风阵阵，搅起飞尘无数，掀起灰幕若舞，直欲将此一丈之室夷为平地。却见那千牛儿将身扑在一堆尖土之上，挨着风势，埋头向里，以身护住其生母之墓。李正山目见庙中起此邪风，恐是大虫元神犹未尽灭，入室行扰，既而将手一起，抛出所携虎皮，直落庙中。虎皮落地，无有动静起之，唯见风翻锦绣，撩动斑斓。李正山便双手擎定大刀，收思定神，目巡庙内一番。庙中风势甚大，那千牛儿只顾于将身护住其母之墓，兀自未觉庙门已开，全然不知身后之事。李正山见其身上布衣已自干透，头上乱发一经昨夜水势，已然不复枯蓬，正自随风而动，飘然而起，有若枝摆，丝丝联动，隐隐显出底下皮肉。正当李正山举目复巡之时，忽见其颅顶生有二旋，脑后立有反骨，若非一时风起，断然不能得见，正是：水行处，幽泉两点；风起时，壑谷藏音。李正山见之一震，心下急思：“如此骨相，常见于大奸大恶之人，留之无益，贻之生患，先忧则忧，唯有杀之。”李正山心中乱纷纷起之一时，密密麻困之一处，自顾将心画明镜，却是难定心中影，复而思道：“云雕目通千里，天下之事尽被其所识，此番兴风而至，莫不是为此而来！”思及于此，血气盈眶，杀心一狠，将刀抡圆了劈将下去。却见大刀去处，忽现一阵红光，迎着刀锋一闪，顿时散作两处。千牛儿受此红光一震，即被掀了出去，将身撞在墙上，茫茫然回过头来，只见平地之上，火狐断作两截，首尾各在异处，已然气绝于世。而后便见两处火起，燃尽成烟，烟逐风逝，不复存在。千牛儿举目向上，却见一人擎着大刀，挡着天光，立于门前，正自杀气腾腾目落其身。千牛儿顿时惊作一处，目瞪瞪而口张张愣了一时，方才认出是李正山，既而喉头涌动，滚出话来：“师父……”李正山得见火狐舍身救了千牛儿一时，亟待复刀，却见其两瓣唇肉上下翕了两翕，若有话出，奈何风声不止，未闻其详。然：虽未听清风中语，亦能感知此中话。李正山遂即一省，将身立住，复忆师言，幡然间：心如长夜亮明灯，灯下见照采桑人。既而叹道一声：“一时之怒，造生孽缘！”此时李正山命中阳火只剩一盏，加之急火攻心，再者血气上涌，登时一口鲜血喷吐而出，阎王手中判笔便勾定了数，只见其将身一倒，魂归故里。可惜这李正山一身正气，却是错付一时。

然却见其手中之刀只不落地，孤立于世。大刀得斩火狐，受此灵火一炼，顿然得复神威，只见刀身之上，锈渍纷纷剥落，露其锋而耀其光，登时飞门而出，直取天上云雕。正是：前有御剑斩飞龙，后有行刀刺双雕。须臾时起，大刀行处，贯成一线，直奔云雕。云雕有目难寻，生翅难逃，避无可避，防无所防，双双俱遭大刀由背见腹，穿膛而过，顿起两声长唳，交相绝裂天际，只见双雕两翅燃风火，白羽化飞雪，纷纷扬扬盖下天来。可叹这云雕因起一时不义之心，终究双双翅溅飞霜，羽化风雪，染尽山林。正是：扶摇云外任刀眠，何致雪羽下九霄。但见：满山银烛冷，长林凉玉晴。不一时间，雪盈尺厚，天地之间，复见清白。

却说那千牛儿自于庙中失魂多时，但见天降白羽，纵起清寒，噤了一醒。遂即起身前去尽拆神坛，掇来砖土，于李正山遗身之上薄薄覆了一层。事毕，便将那已死玄狼掇了过来，欲食其肉。却见其肚腹圆撑，似有别物，便沿着玄狼头开之处撕了几番，扯出其胃。只见胃中裹定一物，撑将欲破，继而起手便剥，剥之良久，落出一物，青汁遍体，有如鸡大，已然死绝。千牛儿便张开血手抹了两抹，只见青汁之下，长有白毛，白毛尽处，现出黄趾，方知是一幼雕。千牛儿见之顿有所悟，却是为时已晚。既而起脚将之远远踢出门去，复掇玄狼，生食其肉。食毕，便将庙中虎皮直往身上一裹，步出庙门。

出得门来，只见天地白茫茫，耀起六月光。继而脚下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行了几步，却是不见了那幼雕尸首，但见雪地之上，空余一块湿土，湿土之外，自有一串脚印，一排四点，密密紧凑，起之于林，复尽于林。千牛儿见之留心，复将身上虎皮紧了一紧，迎着风雪，踏碎琼玉，下得山来，见路便行。这一去，是好是歹，只能全凭造化了。正是：

长更藏皓月，愁湖敛砚冰。

秋高腥风劲，冬近雪羽轻。

道士火纷纷，立刀斩山君。

缘由锋中乱，祸至悔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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