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创作马拉松：既脑洞大开又走心的故事是什么样子？《第五只苹果》第一章 床榻旁的毒苹果

清洁女工艾丽米太太住在远离暗影镇火车站的街区。星期五的时候，附近几条街道被临时市场占据，垃圾、杂物、随意堆放的货品、寻找便宜货的顾客、大声吆喝的摊主，就像海中的礁石滩，有能力撞沉任何一艘敢于进入的船只。

警长迈尔斯一边按着喇叭，一边把头伸出车外大声呵斥。暗影镇的街道上没有信号灯，也没有交通法规，行人和车辆就像莽原上的野兽，遵守着弱肉强食的法则。迈尔斯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法则。只要看到他的车，文明就会降临到这个路段。车辆谦卑有序地让出一条车道，待他通过后，再从文明退化成野蛮。文明只是遵守了秩序，却没有创造秩序。

市场里遵守的是另一种秩序。人们聚在一起，背着身子，不论迈尔斯如何叫嚷也不肯回头。兰素警官对迈尔斯的粗鲁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你可以把车停在这里。”她打开车门徒步穿过市场。

临时市集在这个时代是个稀罕物，商贩在空地上支起五颜六色的棚子，就像一场嘉年华，欢庆着人类喜欢扎堆、好奇、易上当和贪婪的本质。兰素警官强忍着掏出钱包的冲动，穿过拥挤凌乱的街道。她知道欢快、友好的气氛之下，掩盖着市场并不单纯的本质。交易品的质量、价格和数量远不会像宣称的那样合理。

水果摊前，一位老妇正声嘶力竭地杀着价，金属摩擦般的声音让人感到绝望。商人贩卖的苹果看上去新鲜，但若擦掉表皮上的美容蜡，它的品质与丢弃在超市垃圾桶里的差不太多。苹果的价格是超市里的一半，但老妇用颇具破坏力的嗓音和不计成本的时间，再将价格压低一半。临走的时候，她又旁若无人地往口袋里塞了两个，声称是帮助摊主招揽顾客的补偿。兰素警官忽然意识到，市集之所以能够吸引到顾客不仅因为价格低廉，还有人们在对抗、竞争和欺诈中获得的喜悦。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胜利者，每个人都沉浸在想象带来的满足之中。

清洁女工艾米丽太太住的公寓与市集之间隔了一块空地。穿过空地的时候，兰素觉得有几双假装漠然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她。兰素回过头，看到警长迈尔斯朝她跑过来。他跑步的姿势松松垮垮，就像骑着一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

“我的车停在几公里外，再往那边走就到火车站了。”他向兰素抱怨道。

“正合我意，”兰素毫无避讳地说，“我更愿意做火车回去。”

一按下门铃，欢快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开门的瞬间，艾米丽太太脸上的喜悦一扫而过，换上一副厌恶的面具。她的身材矮小，生着紧凑的方脸和结实的下巴。厚厚的嘴唇急促地向两边咧开，似乎算作微笑。她的嘴如果完全张开一定很大，兰素想，尤其长在这么矮小的一个人身上。兰素觉得艾米丽太太天生就长了一副清洁女工的样子，不像身边的迈尔斯，如果不亮出警徽没人相信他是警长。

艾米丽太太仔细地检查了他们的证件，身体一直挡在门前。“你们整整迟到了十四个小时。”她开始抱怨。

“如果时间不合适，我们可以改天再来。”兰素面带歉意。

“但如果是我，就不会把警察拒之门外。这会让你的嫌疑变得更大。”警长迈尔斯提高了嗓音，确保传进每一个躲在门后偷听者的耳朵。

“请不要怎么说，我没有杀人。我为什么要杀人！”艾米丽太太让到一旁，小声地说。

迈尔斯对艾米丽太太的动作视而不见：“没有杀人动机！你丈夫是怎么死的？你又为什么不接受蜂巢公司的赔偿？”他像个无情的酷吏，掀起刚刚结痂的伤口。

“请您进来说好吗？”艾米丽慌张地听着楼道里的声响，小声哀求着。

兰素和迈尔斯两个人被领进一间令人惊讶的客厅，这里是套间中唯一伸手摸不到房顶的房间。客厅四四方方，像个狭长的火柴盒，只有房顶上的窗户能投进光亮。屋子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从市集买来的，阴暗、陈旧，却搭配得颇为合理。墙上贴着橄榄绿色墙纸，上面绘着常青藤和荆棘花，地上铺的波斯地毯已经退了颜色，却还勘用，一对单人沙发和一个红木桌子占据了墙边的一处位置，把狭长的客厅分割成两个空间，视觉上舒服很多。茶几上摆了一个黄铜水壶，擦得锃亮，看不出原来的用途，里面装了一支单叶兰，让来访者意识到植物跟金属结合在一起，也能释放出亲和力。

房间的另一侧的摆了一个餐桌，上面挂了幅画，是毕加索画的吉他，毋庸置疑的印刷品，热烈的色彩给屋子增添了一份暖意。刷着白漆的花架摆在天窗下面，恰到好处的分割出不同的功能区域。花架上高低错落摆满了非洲堇，深紫色的花瓣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淡紫色。兰素猜，这些花都种在喝过的酸奶盒里，却最终打消了撕开折纸花边装饰，一探究竟的冲动。雕刻了许多花纹的侧板上摆放着瓶瓶罐罐，大多是茶具或咖啡壶，却没有一个成套的，都是从集市上淘回来的二手货。

迈尔斯大摇大摆地朝卧室走去。

“我们没有搜查令！”兰素抑制着自己的愤怒说。

“这并不是搜查，只是随便看看。”迈尔斯大声叫嚷着，仿佛码头的搬运工害怕自己的声音被汽笛覆盖。

“请小一点声好吗？”艾米丽太太说：“这栋公寓的隔音很不好。”

迈尔斯看了艾米丽太太一眼，嗓门依旧很大：“所以你请我进去看看？”

“随便看吧，我又没有藏人。”

“你当然没有。你在等人。”迈尔斯任由错愕额的表情爬上女主人的脸庞，大摇大摆地走进卧室。

这个房间一尘不染，充斥着熏香花瓣的甜味。下过第一场雪后，房子的主人会给沙发换上深绿色天鹅绒椅套，再往桌子上摆几根红色的蜡烛，整个屋子便做好了迎接圣诞节的准备。因为没有火车噪音的干扰，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容易以为自己是在20世纪初期的另一个地方。艾米丽太太是那个时代的一部分。她穿着一件垂到脚面的黑色长裙，肩上裹着褐色披肩，领口处的浮雕宝石胸针让披肩和长裙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灰白色的头发高高拢起，在头顶梳成一个发髻。兰素觉得她就像是一个衰老的演员，扮演着古代贵族家庭里女管家的角色。在她的印象里，女管家应该像女巫一样，拥有高挑的身材，阴郁的眼神和尖尖的鹰钩鼻子，但眼前这位女士却像个俄罗斯套娃。

“很好，”迈尔斯装腔作势地说，“今天的调查可以结束了，如果有任何发现可以跟暗影镇警察局联系。”兰素诧异地看着她的搭档，这个反复无常的疯子正快步朝门口走去。

“等等，”艾米丽太太叫到，“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迈尔斯的手扶着门，随时准备离开。“我可以告诉你两点：第一，警方知道的，比你多得多。第二，不要向我提问。”

兰素上前一步拉住女主人的手，以示安慰。迈尔斯对案情知之甚少，他正用欺诈和恐吓的方式套取信息。艾米丽太太甩开兰素的手，此刻她需要的不是安慰。

“好吧，我告诉你。”艾米丽太太的声音因绝望而沙哑，“我在等彼得，他应该今天早上回来。”

迈尔斯朝兰素使了个眼色。“彼得是你的儿子？”兰素很庆幸自己翻阅过卷宗，还能记起艾米丽一家人的信息。

“是的，他本应今天早上从蜂巢森林返回。可直到现在还没有到家。”

迈尔斯示意让兰素继续问下去。“你为什么确定他今天会回来？”兰素不情愿地问。她不排斥向当事人提问，却不愿意按照迈尔斯的指示行事。

“自从他的父亲去世之后，彼得每隔三个月就会回来一次。他是个惦记母亲的好孩子……。”艾米丽太太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也许他忘记了时间。”兰素说。她的目光闪烁，连自己都不相信这个解释。

“蜂巢系统中有‘提醒’功能。只要时间到了，他就会被自动送出蜂巢树。”

“他改变主意了！”迈尔斯突然插嘴。

艾米丽太太仿佛被刺扎了一下，“他为什么改变主意？”

“你很清楚彼得为什么改变主意。”迈尔斯的眼睛里透露出心中的狡诈。

“不是因为我要他退出蜂巢系统！”艾米丽太太极力辩解，“我向在蜂巢森林工作的人打听过，从昨天开始就没有人从蜂巢树里出来。”

这次吃惊的是迈尔斯，他转过头盯着艾米丽太太：“你的意思是，自从科恩死后就再没有人从蜂巢系统返回现实世界。”

“但据我所知，科恩的死并没对蜂巢系统的运转产生任何影响。”迈尔斯在说谎，他像一个魔鬼把艾米丽太太拖入绝望。

“彼得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躲进那该死的‘棺材’里不再出来！”艾米丽太太的情绪临近崩溃的边缘。“我只是劝他离开蜂巢。不要让我再从魔鬼的殿堂里领回一盒骨灰。”

“如果你有能力让他们回心转意，你的丈夫就不会死！”迈尔斯的脸上写满幸灾乐祸。

“ 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你还能指望我怎么样！”如迈尔斯所愿，艾米丽太太的情绪彻底失控。“我用微薄的薪水，维持着这个家。所有到过这里的人无不对装潢和布置赞不绝口。”她不客气地用手指着迈尔斯：“不要否认，刚才进门的时候，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赞许。”她没有给迈尔斯反驳的机继续说：“我从外面的市场买了这张桌子，一个人把它搬回来。买的时候，一条桌子腿已经断，我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才把它修好，拼接、打磨、刷漆、抛光，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然后我又为餐桌配了四把椅子，都是事先看好的。我没有直接买，一直等到暴雨之前，顶着狂风冲过去，问摊主‘是把椅子卖给我，还是看着它们在雨中淋湿’。摊主并不担心椅子被淋湿，可我告诉他被淋湿的不只是椅子，还有他和我。摊主最终屈服了，用很低的价格卖给我。”她又用手指着屋里的天鹅绒椅套。“看到那椅套了吗？我亲手做的，从不同的摊贩手里买的布料，一点一点拼接好。还有花架上的这些花，我亲自种的。在有钱人家打扫卫生的时候，从垃圾桶里捡出一根枝条，扦插进泥土，把它养大，再一株株地分开。”艾米丽太太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用尽全力把家布置得温馨，就是希望他们能住的舒服……。”

“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因为你要对抗的是蜂巢系统。”迈尔斯冷冷地说，将一切的美好瞬间撕成碎片。他的脸上浮现着不易察觉的笑容，与“末日审判”中魔鬼卡戎的表情一模一样。蜂巢系统利用人工智能分析每一个人的特质，为他定制一个属于自己的虚拟世界，一个信息的蚕茧。蚕茧所拼凑出的美好也许是虚假的，却足以让人们陶醉，流连。

艾米丽太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往事炙热的余温被收入记忆的瓶子，不再对自己有任何影响：“是的，与科恩制造的蜂巢相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我的丈夫不需要我，不需要这个家。他所渴望的一切，都能够在虚拟世界中得到满足，直到化为一捧骨灰。”

“所以你杀了科恩。”迈尔斯再次出击，鹰眼中射出捕猎者的凶光。

“我没杀他！”艾米丽太太再次否认。

“你早就知道那里有瓶毒药，而且不止一次把它拿出来！”迈尔斯说。

艾米丽太太被吓到了，她的表情证实了迈尔斯的猜测。“你怎么会知道！我……，我把那瓶子拿出来只是为了清理灰尘。”

通常情况，如果知道柜橱的角落存在能危及生命的东西，人们应该避而远之。但柜橱里实在太干净了。艾米丽太太用对橱柜角落的执著，掩盖着内心不断浮现的杀意。

“我确实想过用那瓶毒药杀死科恩。如果彼得像他父亲一样，沉迷于虚拟世界，我就真的下手了。他毁了那么多个家庭，早就应该去死。”艾米丽太太悲愤地说。

“可是，你的儿子彼得这次食言了。”迈尔斯继续拨弄着艾米丽太太的神经。

“我的儿子不会食言！”艾米丽太太咆哮起来，“一定是蜂巢系统出事了。自从科恩死后，就没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过。”她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这件事你们不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警长迈尔斯回答，眼睛紧紧盯着兰素。

一走出公寓楼，兰素就再也无法抑制她的愤怒。“你严重违规了！你利用欺诈的手段套取当事人的信息，没有搜查令私自进入卧室。你对艾米丽太太的悲惨遭遇没有丝毫同情，反而像旧时代的酷吏一样，讽刺、挖苦、取笑。”

迈尔斯睨着眼睛看着兰素：“见习督察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呢。”

兰素不给迈尔斯恶语相加的机会，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车在这边！小姐。”

“我乘火车回去！”她生硬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