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子妃走后,太子越发地忙碌起来,江侧妃在病中,一躺又是三月,整个东宫一片沉寂,连鸟儿都不叫了,仿佛同样沉浸在太子妃不得寿的哀痛...
自太子妃走后,太子越发地忙碌起来,江侧妃在病中,一躺又是三月,整个东宫一片沉寂,连鸟儿都不叫了,仿佛同样沉浸在太子妃不得寿的哀痛中。
林浅浅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无滋无味,每日安排着宫中大小事宜也是两三句话的事,底下自然有人去办妥,谁人不知道林浅浅上头是江侧妃,这位侯门嫡女自太子妃还在时起就掌管东宫诸事,如今更是满东宫唯她一人,安平侯的背景摆在那里,想来江家不日就要出一个太子妃,甚至是国母也说不定。
可江侧妃本人看起来对当不当太子妃和未来国母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兴趣,自从病好了之后就深居简出,偶尔练枪,一把簪缨长枪舞得虎虎生威,身姿干净利落,萧条得仿佛自己就是一把长枪。
林浅浅常常会想,太子妃和江侧妃还有太子三人大抵是有着旧情份的,但凡江侧妃不那么骄傲,肯放下着些身段,在太子面前表现得性子再活泼些,再穿上红衣裳,兴许太子就会对她多看两眼,情分也不至于生疏至此,彼此都当对方是隐形人。
可放下了身段的江侧妃还是江侧妃吗?林浅浅又想起当年那个大雪纷飞的严冬,她初见太子妃,多么恣意张扬的一个可人儿,手持长剑雪中踏马而来,一身红衣倩影裹着寒风猎猎,却让人一瞧见心都暖了,也定了;可太子妃最后走时一身素色白衣,病容憔悴,瘦得脱了相……就像烈日骄阳失了火光和暖意,化作了石块坠落。不也是倔强吗?
人啊,道理易懂,可这世间那么多活得不畅意的人,难道都是因为他们不懂道理吗?
不消林浅浅费心,三个月后,太子带回了一个新人。
当年太子妃是太子自己去求来的,江侧妃是皇上赐下的,林浅浅进宫三年,这还是第一回见太子带新人回东宫。
可林浅浅第一眼瞧见这位姑娘就明白了——同样明艳的红衣裳,相似的骄傲和活泼,最重要的是那张有着同故人三分相似的脸。
曾经沧海,处处难为水,除却巫山,类类非云也。又是一个可怜人。
这位姑娘并非出身世家大族,而是江湖中人,乃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孤煞手”。
林浅浅对江湖事也了解甚少,可她爹是圣上的小迷弟,据说当年若不是当今圣上的有勇有谋平定乱世,说不准他爹断的可不只是一条腿,而是脖子上的脑袋了。
所以林浅浅在老爹的叨念下,知道了当年中原武林的双花刃、孤煞手、医毒门和逐鹿剑四大门派鼎立之势,在乱世里毅然以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甘愿归入圣上麾下效力,也因这番当年的军乱才得以两月之内平息,圣上登上帝位。
朝廷与江湖携手,共创太平盛世,这是人人都称道的佳话,世人都说——圣上是生来就该当明君的。
后来江山安泰,医毒门重建了问雪斋后便隐世不出,逐鹿剑依旧为朝廷效力,而后一朝身死,唯一的亲传弟子便是太子妃柳婧箬,孤煞手隐匿江湖销声匿迹,双花刃重回江湖在江南立了听风楼,成了武林无冕之王。
但这些事林浅浅从来只当说书的话本子听听,江湖之远,同她一个如今身在深宫里的小宫女有半个铜板的联系?没想到如今真有了联系。
涂念辞是孤煞手的传人,她的师父也就是当年为圣上领兵打天下,江湖人称“涂煞娘”的涂芊芊,无门无派,孤身一人凭着天赋异禀修炼出一双孤煞手,纵横武林睥睨天下。
林浅浅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怎么遇见的太子,看着她不过是方及笄的年纪,一身红衣身量修长,走路带风,见谁都仰着头,这番飞鸟肆意的模样,竟心甘情愿入了东宫,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同她讲的。
江侧妃让林浅浅安排些人去收拾出来“思故园”给涂念辞住下,自此以后她就是太子良娣了。
思故园。林浅浅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倒也是意料之中,想必太子心中,这世间无人再可入住倚梅殿。
这位宫外来的良娣入了深宫一刻都待不住,不是昨日上房打鸟,就是今日下水摸鱼,东宫花园里的锦鲤那都是宫人们悉心养着细心顾着的,连鱼食都有专门的小厨房做,涂良娣一整个跳下去,那些鱼就死了一半。
宫人们拿她没有办法,于是去找太子告状,太子却只说她高兴就好。
太子倒是常常来看望涂良娣,当然只是相比起他来看江侧妃的次数,太子依旧很忙,可他每次来找涂良娣,第二日都会带她出东宫,而涂良娣每每回来时并不见春风满面,反而是兴致缺缺,洗了澡就又开始打鸟摸鱼。整个思故园就被她糟蹋得乱七八糟,花败了草蔫了,贵重的花瓶碗盏都被收了起来不敢放。
江侧妃平日里是个不爱理事也不喜同人打交道的,自从林浅浅到她身边之后更是当起了甩手掌柜,于是林浅浅不得不周全更多的事情,随着年岁渐长熬成了有资历又有能力的姑姑,这也不得不感谢江侧妃的放养。
但饶是林浅浅有天大的能耐和本事也只是一个小宫女,区区一个下人怎么敢置喙太子良娣的事情?何况还是个贼不好说话的主,只能安排多几个办事稳妥的人多看顾着点,结果就是隔三岔五就有人不是顶着挂了彩的脸蛋就是踉跄着伤了的腿来找林浅浅诉苦。可是林浅浅能怎么办呢?太子选的女人,她别说跪着,就是趴着都要伺候好。
但这位小祖宗显然不打算给他们这些趴着伺候的人一分面子消停消停,又是一年红梅艳丽,大雪落下,涂良娣跑出去拉着宫人们打雪仗,她出身江湖,又是武林宗师之后,身手功夫了得,宫人们又个个都是人精,让着她的同时还让她高兴,越打越起劲,最后不知怎地一个雪球飞出去,砸坏了太子书房窗边的那盆红梅。
那几条枯枝早就不开花了,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太子一直放在书房里养着,无人敢碰。宫人们远远看着那盆碎掉的枯梅,顿时大气都不敢出,胆小一些的已经开始哆嗦了,涂良娣一脸无辜,对这些胆小如鼠的宫人一脸不屑,不懂咋啦?不就是一盆死了很久的花吗?
正巧太子回到书房,林浅浅奉江侧妃的命给太子送上一碗梅花羹,这是每年太子与江侧妃之间不约而同的“旧俗”,也是江侧妃应允了太子妃的——每年红梅盛开的时节,取其新蕊做一碗雪水梅花羹,送给太子。
林浅浅知道,这是太子妃在为江侧妃以谋后路,临死之人的嘱托,江侧妃也不会不允。
今年那个雪球差点砸到林浅浅面前,堪堪擦脸而过,砸坏了那盆枯梅。
林浅浅眼睁睁看着太子的脸黑了下来,面前的宫人就跪了一地!涂良娣还不明所以,上前去就要拉起太子的手撒娇讨好。
“策哥哥,你怎么才回来,我……”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沉着脸的低吼责备打断——“谁让你在此处扔雪球的?”
大约是从没见过太子这番模样和神情,涂良娣愣了一下,呆呆地问:“策哥哥,你怎么了?”
“回去!思故园禁闭半月,非我令不得出!”
林浅浅装傻呆站在一旁,低着头扮成鹌鹑,只见太子命人把涂良娣拉下去,他自己转过身蹲在雪地里,一支一支捡起那几根枯枝,丢了护手一捧一捧地将那些散落在雪地里的土拾起,身旁的小宫人们怕太子千金之躯被花盆碎块划坏了手,上赶着要帮忙,结果被一眼瞪在了原地。
夜幕降临后大雪同降,落满了整个东宫,覆满了东宫的红梅,也染上了太子的墨发和肩上。
林浅浅看着这个少年孤寂的背影,又忽然想起阿爹曾经教过她的一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那涂良娣居然也安安分分地被人拉了下去,林浅浅可是亲眼见过她在思故园的房梁上飞檐走壁,怕是御林军来了也不见得能轻易抓住她。
江侧妃知道了这件事,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个蠢的。”但骂归骂,江侧妃还是让林浅浅去给涂良娣送了许多吃的,她知道涂良娣不爱那些金银细软,还不如些新奇的热食惹人稀罕,竟亲自下了小厨房做了几道渭西特色的美味,林浅浅进宫这些年,竟从不知道江侧妃有着这一手。
可涂良娣并未对这些美食表现出多大的兴趣,林浅浅进到思故园的时候,她正披着红狐大氅坐在窗边,把手里的一支红梅一瓣一瓣地掰下,扔在雪地里,远远看,像是雪中淌着一滩血。
林浅浅站在一旁,生生感受着手里的美食一点点变冷……简直诛心啊!要知道这里头还有一只江侧妃亲手做的芋头辣酱烧鸡,刚出锅的时候勾起了林浅浅肚子里的馋虫,口水在嘴里打转,可望却不可及,如今就这样冷成冻块,简直是暴殄天物!!林浅浅在廊下站了好久,脚都快冻麻了,涂良娣才大发善心让她进屋。
进屋后涂良娣禀退了众人,只叫人去把烧鸡热了,端到林浅浅面前——“吃。”
烧鸡临头,林浅浅宛如惊弓之鸟,呆住了!
“怎么?太感动了?”
不敢动不敢动……林浅浅吞了吞口水,全身仿佛被人定了法咒,直到涂良娣撕开了那只烧鸡的鸡腿递到了她的鼻子下……这招真是命中死穴!于是很没出息的林浅浅伸手接了过来……涂良娣满意地挑着眉,看林浅浅端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鸡腿,一把帮她全塞进了嘴里,接着再给她掰了一个。
林浅浅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烧鸡真的好香啊!江侧妃的手艺真的太绝了啊!林浅浅不禁想要是涂良娣再多发几次脾气就好了。
“呐,我们江湖儿女都是吃人嘴软的,吃了我的烧鸡就是承了我的情了,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的,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林浅浅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样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的。
“他们都说你是东宫里唯一一个伺候过先太子妃的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涂良娣凑过脸来,有些不情不愿但是又好想知道的表情。
林浅浅一愣,她也知道吃人嘴软,可她原本以为涂良娣只想要问问怎么讨好太子,反正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要照实说就好了,白蹭一只烧鸡,可她没想到涂良娣想问的居然是关于太子妃的事情。
似乎是想起了林浅浅是个“哑巴”,于是涂良娣又说道:“你要是不能说,喏!用写的。”说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手心朝上,眼神示意林浅浅。
林浅浅咽了一口烧鸡,不知道该怎么做。
“哎呀你怎么像块木头一样?!”涂良娣明显不满林浅浅的反应,于是又凑近了说道:“那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
林浅浅想了想,点头。
“先太子妃比我漂亮吗?”
“咳咳咳咳……”这是一道送命题吧?!林浅浅被呛到差点打鸣之余下意识点了点头,反应过来看涂良娣脸色不好又立马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比我漂亮还是没我漂亮?”涂良娣把面前的鸡骨头扔到林浅浅头上,不依不挠地追问。
林浅浅放下了手里的鸡腿,它顿时就不香了啊!
“那她温柔吗?”涂良娣又问。
这次林浅浅斩钉截铁地摇头!别的不说,先太子妃一定是个好人,但绝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她会使剑,会打架,会骂人,反正凡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她一样都没有,她连太子都敢骂!还敢打!
“那她有什么好的?策哥哥喜欢她什么?她当初怎么当上的太子妃?”涂良娣露出疑惑的眼神,两条弯弯的柳叶眉拧起来,透着些许不屑:“定是你们皇上指的婚吧?策哥哥才不得不从。策哥哥喜欢的人是我,在北境策哥哥可是为我点过八百盏长河灯的!你知道什么是长河灯吗?那是北境人的习俗,当男子有了心仪的姑娘,就去莫汴河点上一盏长河灯,告诉水神你的心意,点的越多心意越重,水神就会更重视你的祈祷,会保佑你心想事成,娶到心爱的姑娘!策哥哥可是买下了整条街的河灯向我表明心迹,那个先太子妃肯定没有我得策哥哥喜欢。”
说起太子为她点灯那段往事,涂良娣的眼中有光,仿佛映着那个风姿卓越的少年郎,八百盏长河灯点亮了少女的春心,那过于亮眼的光也模糊了她的前路,这才入了东宫。
林浅浅坐在涂良娣对面,眼看着这个女孩子说起心上人时的奕奕神采,却是想起太子每每见到先太子妃时的少年神色。
先太子妃有什么好的?她会替太子去救助百姓于水火,她从不为难宫人们,她从不给太子添麻烦,她从不会喊太子“策哥哥”而是喊他“小策子”,她与太子相识于幼时是青梅竹马,她的太子妃之位是皇上赐婚也是太子跪了永和殿所求,她是柳婧箬。
你觉得太子为你在北境点了八百盏长河灯就是对你情深意重,那你可知我们盛京也有个风俗——男子若是遇上了心爱的女子,就于上元节那日在长安街的结缘树上点一盏红烛灯,灯笼罩用朱砂写上心仪之人的名字以表求娶之意。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就在上元节当日,十里长安街百棵结缘树,共三千盏红烛灯,每一盏灯罩上太子妃的名字都是太子亲手所书,花了整整半月。
太子还会给太子妃摘红梅,你今日打翻的那盆早已枯死的红梅就是当年太子亲手折下送给太子妃亲手养死的;太子还会给梦魇中的太子妃吹笛子,会给太子妃放烟火,会给太子妃千里迢迢寻来江南的绿梅;太子惹了太子妃生气被她刺了一剑他别说一句重话就是一个重点的语气词都没有,还会擦干净那把剑给太子妃放到门外,为什么只放到门外因为太子妃不许他进门……而你不过打翻了一盆花太子就要罚你禁足。
林浅浅心里有很多话,她察觉得到每每太子将涂良娣带出去后第二日回来时身上隐隐的血腥,以及宫外时不时传来被宫人们用来嚼舌根的消息——朝中哪位大人暴毙在家了,世家中谁的儿子又不慎落水被磕着脑袋磕死了。在这深宫中呆久了,林浅浅心中渐渐也跟明镜似的,太子对涂良娣不过是利用,其中不知有几分真心,大半还是冲着她这张与先太子妃有三分相似的脸去的。
林浅浅想说你快走吧,太子不是真心对你的,他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先太子妃,不是你不好,论美貌你可比先太子妃还要娇俏几分,可是没什么用,有些人就是分先来后到的,当初你能被太子注意到八成是因为你穿了红衣裳还在他面前跳脱了几分,因为先太子妃当年就是你这般模样,你能被带进东宫是太子想要利用你做工具,别不信,他连先太子妃都利用过。你快跑吧,连夜端了东宫的钱就跑那种。
可是林浅浅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做个哑巴,她说了她就得死,且她说了涂良娣就能真的抽身吗?瞧她今日心甘情愿被禁足的傻模样,林浅浅只叹道——这世间“情”之一字当真是害人不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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