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时间没看到疯伯母了,村里的人都以为她死了。 那有一段时间,疯伯母占住了后墩村口那个公交车候车亭,在长凳上铺起了几件旧棉袄做垫子,白天不见人,傍晚就回到亭子睡觉,路过的人都见得清楚,那就是我的疯伯母。 农村的公交车候车亭建了是虚设的,没有公交车,有
好长时间没看到疯伯母了,村里的人都以为她死了。
那有一段时间,疯伯母占住了后墩村口那个公交车候车亭,在长凳上铺起了几件旧棉袄做垫子,白天不见人,傍晚就回到亭子睡觉,路过的人都见得清楚,那就是我的疯伯母。
农村的公交车候车亭建了是虚设的,没有公交车,有运营的面包车开往,也不在候车亭停车,乘车的人在哪儿方便上下就在哪儿上下。候车亭里没人,所以刚好充当了伯母的地盘。
伯母早年的时候精神就有点不正常,偶尔闹闹病况,每次闹病了,伯父都会把她安置妥当,后来伯父没了,伯母的疯病就越来越明显。
伯父走了好些年,伯母就彻底疯了,家里的老屋还在,却破旧得像鬼屋,屋顶漏了,竹子也从地面钻出来,直把灶台都钻裂了。伯父早些盖的房子,就这样毁了,没人敢走进去,害怕哪跟梁会突然砸下来。
伯母还有个儿子,但不在身边,前几年她刚疯的时候,大家伙都不信,还当她是装疯的,堂哥为了她的事,特地回来了,但是家里安不住她,堂哥一出去,伯母就又跑出来耍疯。
那会儿她见人就骂,逮谁都得骂上几句,不是说家里钱被那人盗了,就说养的猪被杀了,有一回她见到我,也没怎么着,就说我把她儿子给杀了,把尸首剖开送到圩上卖猪肉了。那一回,我好不来气,跟她斗了几句,她越发没完没了,站到村口的山头上,大喊是我杀了她儿子,弄得全村子的人都听见了。
那段时间,疯伯母每天都跑到山头去骂我,骂了好长时间呢,后来爷爷也听腻了,跑上山头去,一脚把她踹进了山坳里。爷爷指着她说,你再骂骂咧咧的,我就地挖个坑把你埋了。那一来,疯伯母被吓得话都没敢说,抓起她的破草帽,一蹦一跳地从草垛里逃了。
从那时候开始,伯母就害怕我爷爷和奶奶,他们会骂她,她也知道我爷爷奶奶骂她,她似乎也还认,听得懂,每次在别人面前骂骂咧咧,在我爷爷奶奶跟前就不敢讲话,看到他们来了,她就安安静静地走远了。
伯母疯了,邻村的人也知道,她经常离家出走,到处停停歇歇,别人看见她也没拿她怎么着,反正就是一个疯人。堂哥管不到她,别人也管不着,伯母出门的次数多了,索性就住到了外头。
后墩村离我们村子有十里地,她有时能走个来回,有时半夜也走,我在路上也碰到过几次,她蓬乱的长发,一身破衣破裤,也常常是打赤脚,走路悄无声息。乡村的夜间,道路让月光洒了一地的白,远远地见着个夜影还好,或者能有个心里准备。要是她坐在路边休息,走近了突然站起来,那半夜微凉,仿若女鬼似的,更是全身发冷。
伯母在那亭子里住了几个月,只铺了底没有盖的棉被,亭子是三面透风的,除了能遮雨,可半夜里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了。
那年入了冬没多久,伯母就不见了。亭子里那些旧衣物还在,我的疯伯母就再也没回去过。村里的人都在议论,有人说是被民政部门带走了,也有人说是跟环卫的人走了,还有人说她可能去了新的亭子,还有人说,伯母她死了,但具体的也没个准。
伯母走了,堂哥回来找,也没找着。那一回,我们都相信疯伯母是死了,彻底没了。
村子里倒也安静了,回乡的那一段路上,也再不会被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倒了。疯伯母死了,也就死了个人,堂哥在山头给她挖了个坑,买了几套新衣服埋在里面,还立了块碑。上面写了“显妣亡母吴氏秀兰之墓”,没有出殡没有葬礼,谁也没惦记她,也没人提起她,好像身边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似的。
只是路过她住过的亭子,还隐隐感觉到她的阴魂尚在。她好像躲在亭子后面,注视着这些平日里骂她赶她的人。
那些堆积的棉袄,发出一阵阵的恶臭,跟她死在那里,发出的尸臭一样。
疯伯母不在了,堂哥偶尔会回来,看看路上还能不能遇见她,看看她是不是又回了老屋。大半年过去,疯伯母就没再回来过,家里的老屋,春天的时候发了霉,半边横梁都垮塌了,就剩下伯母住过的一小间房,里边七零八落地散着一些衣物,大都被老鼠撕咬碎了。
就在大家都不念叨她的时候,伯母又回来了。那天半夜里在村口的山头上,她依靠着她的墓碑,大喊大骂,骂的都是写不着调的话语,让人听着迷糊。
只是大半夜的一阵悲戚哭喊,把村子里的人都吓着了。老人胆子大,打了手电到山头去,才知道是伯母回来了,她夜里爬上山头,一双腿都让荆棘刺得血淋淋的,双手也扎破了口,一来二去,把整个脸都抹上了血渍,好不吓人。
没人知道疯伯母那大半年里去了哪儿,回来也就回来了,乡里的医生给她处理了伤口,堂哥在家看守了一段时间,倒也就没再看见她出来耍疯了。
老屋里留存的那间小房间,被堂哥收拾好了,供伯母住着。堂哥给她买米买肉,烧饭,村里人有些个青菜瓜果,也给她娘俩送去。
堂哥还要出去外边,出门之前,也去山头把那空坟掘了,还给她买了一袋米,隔三差五就回来看看,再斫点肉。有家安身了,伯母倒是很少出来。
不常见她了,我差点忘记还有一个疯伯母。直到前几日,听见屠夫喊“斫猪肉”,伯母又来了,她在边上坐着,等别人都散去,她才走过去。
“买两斤猪肉,我有钱,有很多钱,”伯母拍着口袋,嘴角尽是幸福的笑纹。
屠夫问她“那就切下咯,切咯,”屠夫比划着亮锃锃的刀子,在猪肉上一拉,一块白花花的肥肉就下来了。他麻利地装袋,丢给伯母。
伯母抱着一块肉,紧紧搂紧怀里,好像宝贝似的,又好似担心别人要抢了去,赶紧跑回了老屋。屠夫看着她跑去,哈里里地笑了。
斫了肉回去,伯母又嘀咕嘀咕地出来,把路边栽种的野菜也全都摘完了,用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她看见我在洗红辣椒,也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
“你的红辣椒给我一点咯,”伯母恳求的语言,让我麻木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池子里的红辣椒。
“给我一点嘛,我没有辣椒,你有辣椒,我都很久没吃过辣椒了,你还有鸽子,你还有刀……”疯伯母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我听着更是糊涂了,一番胡言乱语。
“你的青菜给我吧,”她看着地上的空心菜,那是摘剩下的烂叶子,她慢慢地蹲下去,捡起来装进袋子里。
“你的红辣椒给我一点吧,你还有鸽子,还有刀,还有飞机……”伯母走近的时候,发出了一阵酸臭,她的头发结成了块,衣服反着穿在身上。
我抓起一把辣椒,递给她,她双手过来接。
“够了够了,我回去炒肉”。伯母走开了,那酸臭味才淡了。
奶奶听见声音从大厅出来,叫我不要理会她,她说伯母的疯是装的,就是懒,懒到生活都不能自理,真正疯了,哪还能记住这些人的名字。
疯伯母听见奶奶在讲她,回头看了一眼撒腿就跑,摘的野菜也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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