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就要死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挡在面前,也挡住了日光,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话。韦如丝正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打架,乌压压一片,看...
“我娘就要死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挡在面前,也挡住了日光,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话。
韦如丝正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打架,乌压压一片,看不出谁跟谁一伙儿。两两一对,掐得不可开交,已是尸骸遍地。蚂蚁本来就小,死了身子蜷缩起来,更加不起眼,但堆在一起却蔚为壮观。
真不知道他们为何血战,这院子不够大吗?
韦如丝抬头看他,皱起眉头问:“你是谁?你娘又是谁?”
少年道:“我是冬儿,我娘是冬儿的娘。”
韦如丝有些气,道:“你觉得你的话说得很明白吗?可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你娘又是谁。”
“既然听不明白,那不如随我去看个明白。”少年说完“噔噔”往外走。韦如丝心痒,不由得追上去。
出了街门,大路拐弯处一个男人正等着,他轻抚少年的头,少年扯住他的衣角。
“德岳!”韦如丝轻呼,“你认识这孩子?”
“你不认识吗?”
见韦如丝摇头,宋德岳伸手一指,道:“你认识他娘,也见过这孩子,他娘就在下面。”
韦如丝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城墙上,双腿悬在墙外。“啊呀,差点掉下去!”韦如丝软着手脚,慢慢侧身下来。她扶着站好,问道:“文城的城墙不是早拆了吗?”
没等宋德岳说什么,韦如丝就“啊呀”一声,她看到了人群中的小白鞋。
小白鞋依旧显眼,队伍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肚子坟起。
“小白鞋是你娘!你的模样和小时候不大一样了。”韦如丝回过头对冬儿道。
“我娘叫徐水子。”城上的冬儿冷冷道。
“还真计较,不过是个名号。”韦如丝回道。
“这不是随便的事。”
“好。做儿子的维护自己的娘,就算昧了良心,也占了几分理儿。”
“我没有昧良心。”
“又没说你!你这个小孩子还真难对付。”
“我也不是小孩子。”
“你别光顾着同我吵,争出子丑寅卯又管屁用!”
竟然说不过一个孩子,韦如丝不由得气急。冬儿开始“呜呜”哭起来,韦如丝立时后悔,慌忙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枣子递给他,口中道:“哭啥!又不是死了娘。”
冬儿不再理她,他仰脸祈望着宋德岳,道:“叔,救救我娘!”
宋德岳仰天长叹,道:“我也很想救你娘,但我救不了她,你娘回不来了。”
冬儿听了这话不再说什么,很快收起眼泪。人绝望后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哭哭啼啼,另一类毅然决然。冬儿显见是后者,他纵身跃下城墙,轻盈落地,急急向他娘奔去。
排在队伍前列的是充当人墙的伪军,以及挑子弹箱的民工。冬儿穿过他们,一直跑到鬼子的队列里。
小白鞋拉住冬儿的手,道:“跟紧娘,不要乱跑。”说完去追川合,躲到一个街垒后面。
忽然子弹扫过来,街垒边缘的两个日军应声倒地。
川合转头对小白鞋道:“你快带孩子走吧,日后我们再想办法会和。东海地区所有的据点都没有了,你要往西边走。”
“不,”小白鞋急急摇头,满脸仓惶,道:“不要撇下我,他们不会放过我的,那样咱们的孩子也保不住。”
“你跑不快,会影响突围行动的。”
“你们不用管我,我不会碍事的,我跟在后面跑就是了。”小白鞋哭出来。
川合不再多说,咬着牙掏出手枪,抵住小白鞋的前胸。小白鞋的身子软下去,血像从泉眼中冒出来。
冬儿呆呆坐在地上,不哭也不动,没有人再去关注他。
突然天降大雨,兜头盖脸。
中弹的人越来越多。倒地的人口鼻半淹在水中,好在他们已不用呼吸。虽然军服的颜色不同,但血一样是鲜红的,随着污浊的雨水散向四面八方。
待硝烟尽,乌云散,韦如丝睁大眼往城下看,到处都是狂喜的人们,敲锣打鼓喊着:“解放了!解放了!”鞭炮在四处炸开,衣衫褴褛的孩子钻来钻去,找寻没有被点燃的炮竹。
冬儿走过来,宋德岳拉起他的手,道:“跟叔回家吧。”
韦如丝“嗤”地笑出来,道:“带他回去?茉莉会愿意吗?”
“唉,嫂子,这个我自然知道,我会把他交给张二的,让他送回老家,给他媳妇带着。再有个四、五年这孩子也就成人了。”
韦如丝央求道:“德岳,别急着回去,好不容易来文城一趟,咱们去城里转转吧。”
“好吧,顺便给这个孩子买些东西带上。”宋德岳答应着。
哪儿热闹往哪儿去,这是逛街的不二法门。最热闹的地方就属文城中学了。好家伙,操场上人乌压压一片,都伸着脖子往台上看。
一队人从台下走到台上,双手反背在身后,像煮熟的虾子,深弯着腰,脸朝着地。
操场上的人都穿着棉袍棉衣,独韦如丝和宋德岳的衣服又脏又薄。韦如丝瑟瑟抖着,对身旁的宋德岳道:“天太凉了,受不住了,咱们回家去吧?”
宋德岳没有应韦如丝,韦如丝扯扯他的衣袖,道:“跟你说话呢!”
身旁的人却不是宋德岳,宋德岳不见了。韦如丝尴尬地笑笑,道:“呀,大娘,我认错人了。”
大娘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着,她并不看韦如丝,哈哈笑道:“昔日这些有钱有势的家伙,今天活不了几个!他们断断想不到会有今天啊”1
身后有男子说话,声音中有不能压抑的兴奋:“二斗和三斗都在上面,我的天啊!以后他娘在村里再也不会张狂了。”
“谁是二斗三斗?你认识?”
“站在中间穿黑衣服的那两个。我们村的,他们家统共三个儿子,除了大斗在家种地外,二斗三斗都当了皇协军。二斗还当上了中队长,总往家捎钱。这几年他家的日子过得比谁家都红火,他爹娘的气势更是盛得很,我们村最富的张财主都比不上。”
“这两个人长得可不赖,虎背熊腰的,可惜了。”
“没啥可惜的,这两个狗东西不是玩意儿,跟着鬼子当走狗,鬼子让咬谁他们就咬谁,一把子力气都用来祸害中国人了,忘了自己的祖宗是谁,死上十回都应该。”
侧面有人声音低沉,道:“嘿!穆大兴穆大善人也在上面。为啥抓他呀?”
亮嗓门的人回道:“为啥?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穆大兴的生意有一多半都是跟日本人做的,粮食、布匹、药品,什么买卖都做,没少赚钱,发的是国难财。”
“可他也没少做善事啊!我媳妇的命还算是他救的呢,要不是他赊药给我,我媳妇就没命了。每逢灾年穆家都搭粥棚,他可不是恶人。”
“他行的那点善抵不了他犯的罪,有罪就得罚。”
韦如丝往台上看,不知道哪个是穆大兴,正待要问身后的人,却发现宋德岳也在台上,立在最右侧。她拔脚就要往台上去,德岳这个家伙真靠不住,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呼,自己一个人就到台上去了。
有人死死拉住韦如丝的手,道:“娘,你不能去!上去就下不来了。”
韦如丝回头看,是一个小媳妇,见过。她甩手道:“你不用管我的事,我去把德岳叫下来再与你说话。”
“这会儿叔下不来,他们不会放他下来的。”宋培珠依旧不松手。
“为啥?”韦如丝问。
“谁让叔不争气?叔和小白鞋一直不清不楚的,这事儿好多人都知道。小白鞋是文城最有名的汉奸,叔不把事说清楚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他们俩的事儿我都知道,我去替德岳说明白。”
韦如丝示意她放开自己的手,可培珠死命不撒手。韦如丝使劲甩,培珠哭起来,道:“娘,我已经够苦了,娘不要再难为我了。”
培珠一哭,韦如丝就慌了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泪。
培珠身旁一直跟着一个青年,长身玉立,面容俊美。他一直神情漠然,更显与众不同。
培珠一哭,情形就变化了,青年拉住她的手“哇哇”大哭,明显是骇怕,鼻涕眼泪一起滚落下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培珠抑制住哭泣,边掏手绢擦眼泪,边摇着他的手臂哄他:“志和乖,志和不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志和哭声渐小,抽嗒着伸出手,用食指轻触宋培珠的面颊,然后用拇指捻弄,发现没有眼泪,于是放了心,脸上重现冷漠表情,好像刚才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不是他。
韦如丝“哈哈”笑起来,道:“说哭就哭,说不哭就不哭,像个娃娃。”
韦如丝一笑,带得周围的人都笑起来,众人齐道:“疯子笑傻子,倒也有趣。”
宋培珠一手拉着志和,一手拉着韦如丝,向人群外面走去。边走边道:“以前是我冤枉了娘,以为娘故意对我不好。等到志和发烧烧坏了脑子,我才知道那不是由人的事。以后我会好好待娘的。”
韦如丝不明白培珠在唠叨些什么,侧目看她,却发现宋德岳跟在一旁。韦如丝道:“咦?你怎么舍得下来了?站在台上看得远吧?”
宋德岳哆哆嗦嗦道:“嫂子,谁愿意在断头台上站着?今天我算捡了一条命。培珠,志和他爹死了,我亲眼看见的,我就在旁边陪绑。一气儿毙了二十几个,吓坏我了。
“人跪在地上,枪从背后放,穆大兴倒下去的时候脸朝下,都砸起了土烟儿。说不定哪天也把我崩了。”
“叔,别说了,那些我都知道了。叔想那么多也没有用,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想同志和回敦恕堂住,叔看行吗?”
“那是不必说的,不然你带着志和能去哪儿?”宋德岳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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