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只因数年前和某个人的一次偶遇,吴愿这个少年的人生从此便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有些人终生无法企及的爱,对于有些人却是无妄之灾。...
简介:只因数年前和某个人的一次偶遇,吴愿这个少年的人生从此便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有些人终生无法企及的爱,对于有些人却是无妄之灾。
(一)
这世上会有人在仅仅见一个人三面之后便爱上对方吗?
我第一次见到吴愿,是在六月下旬的一个雨天。
初夏的天气阴晴不定,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而就在我昂首挺胸骑在马背上为自己的飒爽英姿所陶醉时,突然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一顿拍下来,瞬间把我浇得十分狼狈。
家仆说被雨淋容易着凉,公子我们还是打道回府吧,小的会去禀告贾公子您改日拜访。
我被大雨拍得眼神迷离,然而神志还是清楚的。长修要的这棵金色蝴蝶兰的幼苗再不移植就活不成了,既然我妈都把它从土里挖出来了还是赶紧送去吧。再说,长修一粗汉哪能欣赏得了什么花,肯定受了贾家女眷之托,我自然就更不敢怠慢了。
“反正都已经淋湿了,继续走吧。东西送到我们就回去。”
就在我下指示时,我们刚好走到城西的一座石桥下。
这小破桥,窄得只容一辆马车通过,平日里通行甚是不便。
加之坡度大栏杆矮,下雨路滑搞不好翻身掉水里都有可能。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绕路走的时候,迎面一辆马车颤颤巍巍上了桥朝这边走来,连车带马一个哧溜掉河里了,当场给我做了个示范。
河水看起来并不很深,但也瞬间没过了马车。
赶车的人在水里边扑棱边喊“快救我家公子”!“快救我家公子”!
人命要紧。我抢在前头,两个家仆也紧随我一起跳下水,大家七手八脚把马车里的,水里的人拖出来拽到岸上。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呛了水失去了意识,双目紧闭。
就在仆人们手忙脚乱救人时,我还在想这差点被小河沟淹死的倒霉蛋是谁家公子,这时对方家仆人稽首拜谢,"小主乃吴县令三公子,感谢大人救命之恩!"
我顿时吃了一惊,敢情我是救了自家老父不共戴天的死敌,吴县令家的人!
我第二次见到吴愿,是在一个初夏的傍晚。
那天我在外游玩,太阳下山时才回家。到家附近时,朦胧中看到六、七个人站在道边。
我骑马经过时好奇地望了几眼为首的两个人,才发现其中一个是数日前因我的英雄壮举而捡回了一条小命的那小倒霉蛋。
他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脸上依旧带着一种病倦的神态。
他也认出了我,马上低头向我作揖。他身边略为年长的男子见状也马上带头和其他家仆一起向我行礼。
我窘迫地从马上滚了下来也俯身回礼,也想不出什么客套话,就小声问了一句:“已经没事了?”
他再度向我行礼,回答“承蒙阁下昔日舍命相救,已经没大碍了。在下吴愿,吴月诗,还请恩人再受鄙人一拜”。
这么一会儿我就已经受了三拜了,我一边答复“举手之劳何须挂齿”,一边去扶他平身。
这时他身边的男子又开始行礼了。“在下吴阶,是吴愿的二哥。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还请受在下一拜”。
我赶忙又拉这位起身,心想当天下水救人都没这么累。
两兄弟跟我郑重道谢后便和随从一起打道回府,我在他们身后鞠躬等他们走远,中间他们还转身再度向我行礼,随后才消失在暮色里。
我迈进家门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们一定也是知道彼此父辈不和的事,或许是吃了我家闭门羹,也或许是一开始就不敢上门拜访远远地等在那里。
吴阶和吴愿,吴家三兄弟的次子和末子,同父异母的二人,长相上还是能看得出来是一家人的。
不过吴愿,吴月诗,这是什么女里女气的鬼名字?话说回来,慌乱中我忘记报上自己的大名了,哎…
就在我嘟嘟囔囔自言自语时,院里响起来一嘶哑的咆哮声“徐平林你可算知道回来了?”
是我老娘喊我吃饭了。
我老娘一把年纪还是跟年轻时一样泼辣,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这不我刚进屋就上来揪我的耳朵把我拽了个趔趄。
“疼…妈你轻点!我去长修家了不是。”
“你是长在贾家了吗?要不你去认长修的父母当爹当妈?”
“我这不是努力着呢么…”
“你这一年来三天两头就往人家贾家跑,也没看见人家茶茶对你怀有什么好意!”
“这不才混个眼熟,哪有那么容易的!再说我去十次也见不到一次茶茶!”
“长修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怎么不帮你?肯定看你一副不争气样不想把妹妹嫁给你!”
“长修当然向着我!茶茶还小,当哥的也不能乱做媒不是…”
“肯定贾家没瞧上你!少惦记人家姑娘,多精进学业,多帮帮你爹!”
“我爹哪里用得着我帮...”
“这话说得不错,他爹现在还用不着他帮。”
我老爹笑眯眯地走进屋来,落座准备吃饭。
“再说找媳妇也是正经事,跟精进学业一样重要。不过惦记茶茶的人这么多,你小子要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啊。”
“就凭我的容貌家世...”我话没说完,二老便哈哈大笑起来。
“而且我品行端正,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天吴县令家的公子还专程来歌颂我的功德不是...”
二老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老爹一脸严肃地说“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吴家的人有任何往来。吴家人心术不正,只会害人!吴家的人就算是暴死路边,你连眼睛都不可以眨一下!”
我爹和吴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这些年都被我娘翻来覆去地说烂了。
什么当初共仇敌忾时吴家老头临阵脱逃啊,被人砍伤后我爹背着他跋山涉水救了他狗命一条啊,他恩将仇报独自邀功把我爹从要职上挤兑走了什么啊。
我倒没觉得县令算个啥大官,自家现在做买卖日子过得也很舒坦。地位虽然不高,但家里有钱有势的亲戚多,也没有人敢来招惹,所以也无法理解父母的苦大仇深。
退一步说,吴家老头或许是挺下三滥的,不过今天看到的吴家两兄弟真是翩翩公子,怎样都和卑劣联系不到一起去。
尤其吴愿那副病秧子的德性,别说害人了,没被害就该求神告佛了。
夏去秋来,在我三天两头往贾家跑的日子里,不知不觉中树枝都变得光秃秃,转眼间冬天就到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午后,在和我娘撕扯挣扎半天后我服服帖帖地穿上棉衣终于得以跨上马往贾家跑。
那段时间我忙于帮爹料理家事,有七八天左右没能去长修家。
天色阴沉,随时都能飘雪的样子。我心想今天要是能见到茶茶就好了。
我去贾家的借口永远都只能是找长修,所以想要见她只能靠在后院,廊下偶遇。
或许是因为那天天气不好,或许单纯是因为很久没见有点想念,我在心里默默想贾媛贾小姐,茶茶,如果今天依旧见不到你,我就豁出脸皮求你哥设法让我见你一面吧。
就在我沉浸在能见到她的雀跃心情里,在贾家门前台阶上我喜出望外地看到了她久违的身影。冬日的厚重衣服未能遮盖出她的袅娜身段,她沉静美丽的侧脸在阴沉的冬日午后让人格外心安。
就在我正要进一步靠近时,我发现在她的另一侧有一个人走下台阶。由于那人的身高同她相近,身影同她重合,以至于我一开始并没发现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走下台阶后马上踏上了停在门前的马车。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我依旧看清了他的脸。那个人面庞上的神气有着和贾小姐一样的温和沉静,不同的是带了一点淡漠庄严。
那一刻我却从未觉得吴愿如此面目可憎。
父亲是对的,我们徐家和吴家命中注定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便是我第三次见到吴愿。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祷,希望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此人。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贾家。长修来我家找过我两次,因我避而不见,他也没有再来。
即便足不出户我也听说了贾家大小姐和吴家三少爷定亲的消息。我不知道茶茶怎么会看上吴愿这个身高和她一样的矬子的。听说是茶茶的猫偶然被吴愿捡到,因为一只猫而结的缘。
可是我出入贾府一年之久,都不知道茶茶有养什么猫。
不去贾府的日子里,我就在家练练剑打打拳,累了就窝在屋里看看圣贤书。因为我的这种正常行为十分反常,知道我心思的父母在我面前讲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哪句错话触痛了我。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就这样几个月后我想起茶茶的事心脏已经不那么疼了,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痊愈甚至可以自虐一下继续去找长修玩了。
一天,娘忽然看着胡子拉碴的我说:“平林你与其在家这样耗着空憔悴,不如去住在京城的大舅那里,和常远一起去读书”。
常远是大舅的独子,比我大一岁,乃京城一小霸王,然而意外地和我还算合得来。
不久我就带着领着两个贴身家仆带着行李上路了。父母没问归期,我自己也没多想,只是想到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对璧人的娃说不定都满地跑了,忽然想这辈子干脆就留在京城算了。
于是我心如死水无牵无挂地来到京城。大舅在京城身居要职,权贵显赫,府邸居住起来自然比自家舒适得多,加上常远常怡安这小子深谙寻欢作乐之道,不久我便把老家虞郡和那里的人忘到脑后,每天和怡安玩得乐不思蜀。京城哪家酒馆酒更醇,哪家歌妓样子美,凡是怡安知道的就没有我没光顾过的。学没怎么上,大舅看到怡安有我做伴每日其乐融融也就对我俩听之任之,而只要大舅不告状身在虞郡的父母也便相安无事。
我就这样在京城醉生梦死地虚度日子,就等着偶遇故人,被人劈头盖脸地砸来那对男女的喜结连理啊早生贵子啊的消息。然而某天传到我耳朵里的,居然是二人分道扬镳的消息。非但如此,吴家据说犯了大事,驻守在外的大公子因有谋反嫌疑,现在吴县令一家已经被关押入狱。我想吴家是恶有恶报,只是可怜了茶茶,未过门便摊上这么个事,只能退婚。
当然我不是没想过得这个渔翁之利,只是我做不到趁人之危,所以也便没有回虞郡的想法。
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一天怡安突然说家里来了个书僮,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一是想不明白常远这不学无术的小子为何突然要弄个书僮,二是想不明白一个仆人有什么好看的,刚要拒绝,却被怡安拽着衣袖拖进了前院。
当我看到吴愿一个人穿着下人的衣服背着单薄的行李站在常府后院的时候,我自然是万分震惊的。
吴愿还是那副一脸淡漠的样子走到我们面前,只是看到我时,他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错愕的神色,然而他马上恢复平静,彬彬有礼地拜见了主人一家。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他,我自己觉得是面无表情,而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呆若木鸡。
但怡安讨厌他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就在吴愿路过时,怡安伸腿把他绊倒,让他进门当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个嘴啃泥。
(二)
没人知道怡安为什么不喜欢吴愿,至少我从未在怡安面前言及过有关吴愿的只言片语。或许是因为怡安自身的骄纵残暴的本性,也或许是因为吴愿身上的某种特质触发了怡安最黑暗丑陋的那一面。从吴愿来到常府那天起,便开始了被怡安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生涯。而且只要怡安在,吴愿的处境就让人目不忍视。
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吴愿,虽然在态度上忍辱负重对怡安言听计从,然而却做不惯粗活,因此不时地被怡安泼了一脸洗脚水啊,头发被扯掉一缕啊,被一脚踹翻在地啊什么的。没过几天下人们都也开始对这个笨手笨脚成天惹事的新人感到厌烦,人人都不给吴愿好脸色。
那是吴愿来常府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怡安又因小事发作,一把拨翻了吴愿端在手中的热茶。不仅茶杯打破了,泼溅出来热水还把吴愿的手烫得红肿起来。怡安见状二话没说便扬长而去。
望着吴愿伏在地上捂着受伤的手的样子,我突然心怀不忍,两个月来第一次开口跟他讲话。
“在怡安面前,你要懂得示弱。”
吴愿抬头望向我。
“不是叫你哭哭啼啼地求饶还是怎样,而是要适当地流露出恐惧。你这样一副逆来顺受,超然于世的样子,只会让他气不打一处来,激发他的暴虐脾性。”
他没有回答,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的手。
“你要知道,怡安的本性并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恶徒。实际上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凶神恶煞过。”
吴愿依旧卧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端着自己的手。
见他没有反应,我觉得自己真是对牛弹琴,于是转身准备离开那里。这时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徐公子。去年一别,从未想过还会同公子有缘再见,更未想过会是在此种境遇下重逢。”
我止住步伐。他继续小声说了一句:
“那时真是多谢了...”
我想起了他从河里被捞起时湿漉漉的脸颊,和一脸病容来同我道歉时的情形。在我面前他总是这样狼狈呢。
只有那一次,我见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而那时候他身边站着我当时最在意的人。
我回身扶起他,把他受伤的手轻轻地捧起看了看烫伤的情况。
“走吧,厨房那里应该有草药。”
那天之后,怡安在吴愿面前一如往常,脾气有如盛夏的天气阴晴不定随时大发雷霆。而吴愿在怡安面前也毫无变化,往好听了说是不卑不亢,往不好听的来说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欠揍样。我闲来无事就观察这两人的相处,发现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吴愿虽然名为书僮,但自从他来常府之后,怡安的饮食起居都是由他来负责的。要知道吴愿这人非但脑子不灵光,手脚也不灵活,一天到晚就在捅娄子。衣服里外弄反,茶碗盛饭这种蠢事不胜枚举,我要摊上这么个仆人估计一天得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不知道怡安怎么想的,府上手脚麻利,细致入微的下人那么多,非弄这么一个二愣子照顾自己。
吴愿虽然因为蠢笨一开始遭人厌讨狗嫌,好在性格温厚手脚勤快,而且有一副虽然总帮倒忙但乐善好施的热心肠,因此不久也顺利融进了下人当中,也渐渐得到了下人们的帮助和庇护。下人中有一个叫长生的刘姓少年,同吴愿年纪相仿,和吴愿尤为要好,没少帮忙收拾吴愿的烂摊子。
吴愿来常府四个月后的某天,我去怡安住所找他出去玩时,发现他正伏案疾书,吴愿站在他身边扇扇子。我心想常远这小子莫不是要改邪归正,从此囊萤映雪刻苦攻读,今后打算光耀门楣了?
结果我走近了一看,发现怡安正在纸上画青蛙,蜻蜓,荷叶什么的,而且画得还不怎么好看。我要是吴愿,肯定做不到一本正经地在一旁看着,搞不好还一口水都喷在那青蛙的蠢脸上。
“好一幅夏日胜景”,我尽量压抑自己揶揄的语气。
怡安白了我一眼,努嘴让我一边去。
我不识趣地绕到怡安另一边,发现地上有厚厚一叠纸,打开一看全都是拙劣的字画,毫无匠心技巧,不知是浪费了多少时间。
“怡安,外边风光正好,你却为何在家挥笔作画?有所成就也就罢了,你这画工还真叫人不敢恭维,纯属浪费纸墨不是?”
怡安放下笔,用手示意吴愿研磨,还起身推搡了我几下子。
看着吴愿低眉认真研磨的样子,怡安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荡漾,忽然叫吴愿过来跪下。
吴愿和我都一愣,完全不懂怡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吴愿无法反抗,只得乖乖停下手里的活走到怡安和我的面前,敛起前襟缓缓跪到地上。
怡安回身拿起笔,蘸了墨,单膝跪在吴愿面前,左手抓住吴愿的脖颈,右手擎着笔,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吴愿的脸庞寻找下笔处。
我内心暗自叫苦,我说你浪费纸墨,不是叫你拿吴愿的脸当纸啊!
吴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闭上眼睛等怡安落笔。
怡安在吴愿光洁的额头上比量了半天,下笔前好像又看中了吴愿白净的脸蛋。他迟疑不定,松开吴愿的脖颈后轻轻捧起他的脸,又沉吟半晌,仿佛一个画师在材质绝好的布帛上作画前在精心构思一般,迟迟不肯落笔。
吴愿等了许久仍感觉不到那湿冷的笔尖触碰到自己的脸上,便睁开了眼睛,也正好迎上怡安凝神打量的双目。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怡安不知怎的忽然败了兴,起身摔了笔说了句“无趣!”,便拉着我出了门。
咱们京城小霸王就是如此阴晴不定。
一天中午我从外边回来,想要顺路去后厨看看今天午饭准备了什么,于是走了后门。
这时我远远地看到后门外有一个女子鬼鬼祟祟地往院子里窥探。
等我走近看清了女子的脸,顿时吃了一大惊,居然是茶茶的贴身丫鬟。她的名字我虽然记不得,但这个脸我不会认错。如果丫鬟在这里,那么茶茶或许也在附近。
我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一架马车。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莫非是知道我在这里?还是说,是来找吴愿…?
就在我还在迟疑要不要走上前去露脸时,吴愿肩上挑着两个桶走出门来,看来是要去阴沟那边倒浑水,单薄的小身板挑着两桶水颤颤巍巍的很吃力的样子。
我看到丫鬟走上前喊住吴愿,吴愿放下扁担望向马车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她的来意不是为我而是为吴愿,便就近躲了起来暗中观察。
丫鬟和吴愿交涉了半天,然后吴愿走到马车前。这时窗帘被微微掀起,露出贾媛那沉静美丽的面庞。
数月以来我那已平复如止水的痴心,只因见她一眼便又波涛汹涌。
我看到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却依旧感受到她是怎样用柔情似水的双目含情脉脉地盯着吴愿,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诉说着什么。
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个穷酸矮挫的吴愿为什么会值得她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放弃矜持找上门来,但当我看到吴愿对她深深鞠了一躬挑起扁担转身离开,看到她低头用手帕抹泪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了无论我有多么喜欢贾媛小姐,她的心中也不会有能容下我的哪怕一点点的位置,就像此刻就算我蹦到她眼前,她眼中想必也只看得见吴愿。
从那一刻起我下决心要对贾媛小姐死心,一定要找一个会用贾媛看吴愿的那种眼神来看我的人。
那晚我翻来覆去得睡不着。浑身燥热难安,便翻身下床想去院子里吹吹夜风。
十五的满月照得院子里亮如白昼,能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院子里的夹竹桃丛纹丝不动。
我正要回房取扇子,忽然听到夹竹桃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莫非是老鼠?我随手操起廊下的扫帚蹑手蹑脚地靠近满心想着给老鼠当头一棒的时候,
发现夹竹桃丛旁的台阶上坐了一个人,背对着我借着月光正在看书。
他看得极其入神,就连自己身后有人朝着他举起大扫帚都没察觉到。
我认识的人里面如此迟钝愚笨、不敏锐不灵光的只有吴愿了,就算不看那小身板我也认得出来。
“喂,你大半夜不睡觉在那里看个什么书呢?”
吴愿肩膀一震,回头看到是我,便微微一笑。
“徐公子怎么也还没睡?”
我一屁股坐到他身旁,伸长了脖子想看清他手里的书的内容再讥笑吴愿的不齿行为。
没想到吴愿大大方方把书放到我眼前,说:“这可是我现在最值钱的家当。千万要替我向常公子保密啊。”
我接过书随手翻了几下,春宫图没看到,人体穴位什么的恐怖图倒是有几张,吓得我赶紧把书扔回吴愿膝上,“深更半夜的,你看什么医书啊”。
吴愿笑笑,答道平日府里劳务繁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根本没有空翻书。趁着天暖月明,再不看看就要忘光了。
我听了很想说,你现在在常府做下人,读医书有什么用啊。但我一想,吴愿肯定是怀抱着离开这里的希望才如此发愤图强,所以也没忍心讲这会伤人的话,就小声说了一句:“你好刻苦啊”。
吴愿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笑了笑说:“从医是我的毕生所愿。也因为医术,我的人生里有过很多奇妙的缘分。”
缘分?我心头一震,脱口问了吴愿一句是否有过心上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打探什么,更不知道如果吴愿说了茶茶的名字我该做何反应。茶茶喜欢吴愿是肯定的,我只想知道他们是否两情相悦,这样我才能彻底死心。
吴愿仰起头望着天上的圆月,眼睛里闪着月亮的光芒,答道:"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人".
我的心一紧,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我小时候受外公影响,对医术,养生之道甚为好奇,有一段时间简直像中了魔症一般,整天茶饭不思就知道查医书寻草药。
母亲见我痴狂至此心生怜悯,于是背着父亲让常来家里的郎中薛先生偷偷收我为徒。那时我一得闲暇便往薛先生的医铺跑,几年之后总算学得一点皮毛。于是薛先生开始带着我拜访病人,有时还会让我先给病人诊脉初判病情后再亲自诊断。
一天,薛师傅带我去城北一刘姓富商家。我们被引入房间后,发现屋内的帘后一主一仆两位女客。二位在帘子对侧坐定后,帘子下方便伸出一段掀起衣袖来的白嫩手臂,薛先生诊脉后便起身鞠躬祝贺女主人有喜了”。
我满心狐疑,这说的怎么都不像是茶茶,因为,首先,茶茶姓贾。
“我后来又见过那主仆二位几次。那位少夫人自然是花容月貌,而身边的丫鬟在样貌上也不输,妆容寡淡却别有一番风姿。”
听到这里我心里长舒一口气,吴愿这小子不是看上了身怀六甲的有夫之妇,就是看上了人家丫鬟。先不管他品味是否怪异,不是茶茶就好…
“一天不知为何只有那少夫人自己一个人来了薛先生的铺子里. 就在薛先生寻常问诊时,少夫人忽然哇地哭了出来,说什么骗得了旁人骗不了大夫,两个人的脉怎么也当不成一个人的.
薛先生和我自然无比震惊。这时少夫人哭着告诉我们,其实一直陪她来看病的不是什么丫鬟,而是自己夫君的亲妹妹,刘家的大小姐. 只因待字闺中却有了身孕,为了不被外人说闲话还能确诊,少夫人只好假托自己有孕在身,在诊断时伸手的却是刘家大小姐,以此蒙混过关…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刘家大小姐,听说她被嫁到了偏远的乡下。我想过很多次去找她,有一次甚至在刘家大门口徘徊了半天想要打探她的行踪,但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现在回想起来,我和那位小姐并未真正接触过,不敢说真的就是倾慕人家。或许我只是见不得骄傲的人低头。”
说到这里,我侧过脸看到映在吴愿眼中的月光闪闪发亮。
我不知说什么好,就拍了拍吴愿的肩膀,“夜深了,快去睡吧”,然后起身拍拍坐在台阶上时身上沾的土。
吴愿仰头看着我说他还要再坐一会儿。
我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我也是看不得你低头呢”。
也不知道吴愿听了我的话会是怎样的表情。
几天后一个大清早,我就被屋外一阵叫嚷声给吵醒,我带着起床气顶着一头乱发光着脚就跑到外面一探究竟。
只见院子中间站着几个下人,吴愿瘫坐在一地碎纸中间,怡安在我面前撕碎了手中最后几页纸甩到了吴愿脸上,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还能瞒得了我?”然后怒气冲冲转身离去。
我俯身拾起几片碎纸,看到那破碎的穴位图,意识到这原来是吴愿的宝贝医书。
几个下人扶起吴愿,长生赶紧拿来扫帚开始扫地。
我和吴愿四目相对。
我很想大声告诉他不是我告的状,但看到吴愿那不嗔不怨的眼神我又百口莫辩,只能像个傻子一样杵在那里,看着吴愿他们收拾干净院子离开。
那个明亮的月夜也因此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云。
半个月后一个下午,我外出回来,途径后院,看见吴愿和长生两个人在廊下有说有笑地洗衣服。
这段时间我都故意避着吴愿。虽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好在常府够大,避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吴愿的书被毁虽然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可我既然知道了这书对吴愿有多重要,如果我跑去跟他解释,反而显得吴愿对我很重要。我宁愿蒙这个冤。
于是我蹑手蹑脚地打算悄悄地路过。
可吴愿还是抬头看到了我,不但朝我微微一笑,笑得还挺甜。
我这样的普通人永远猜不透这些怪人的想法,搁我的话被弄到这个境地我肯定就是一天愁云惨雾笑不出来。
见到他朝我笑,我立马就明白他没有因为医书的事情误会我,便想过去寒暄几句。结果走近一看发现吴愿在洗的居然是怡安的罩衣。
“怎么他的衣服也要你来洗了吗?”
“是呢。”
“你会洗衣服吗?”
“不会又能怎么办呢?”
“不是有洗衣的女仆,扔给她们不就行了吗?”
“他就是想惩治我才让我洗的,找了别人只会惹他大发雷霆啊。”
“你就是这副又臭又硬的样子,他才总找你茬儿啊”
吴愿听了又笑了,笑得还挺开心,带着一旁的长生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见状一脸严肃的说,“我认识怡安多年,他虽算不得宅心仁厚,也从未见过他会对无冤无仇,素昧平生的人百般刁难…”
吴愿一怔,眼睛微微睁大看着我说:“我和常公子不是素昧平生啊。”
这次换我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吴愿又淡淡地一笑,“在来常府之前,我和常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三年前,怡安随大舅回虞郡探亲时,背着我的父母接受了吴县令的设宴款待。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个少年也一起参列了宴席,据说当时当着众人面怡安还打了一套拳,吴愿还吟了一首诗…听吴愿讲起这段回忆我这局外人都在一旁尴尬地冒汗,心想幸亏我家和吴家关系不好,否则指不定我也被拎出来做什么才艺表演。
我忽然想起来三年前怡安和大舅一起回虞郡时的情形。
那时他的乳母回了乡下,顺便也带走了他儿时的玩伴喜乐。怡安自幼丧母,乳母是最亲近的人,喜乐更是亲如兄弟,因此那段时间怡安格外消沉,甚至动了要去乳母所在的农村去生活的念想。大舅看他孤单,就带他回了老家虞郡。后来大舅回京城,怡安在我家住了大半年才走,临走时一个大小伙子还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既然二人相识时和气融融,就算吴愿落魄到要到常府做书僮,怡安也没有对他如此蛮横无理的道理啊。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怡安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们背后说道:
“那一次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吴愿你再好好想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吴愿仰面看着怡安一脸不解。
我暗暗不耐烦,心想常远这小子卖哪门子的关子,有仇说仇,有怨报怨,成天猜谜多没意思。但怡安没有理我们,只是把一个布袋子扔到吴愿脚下,说了句“后院有花盆”就转身走了,可谓来无影去无踪。
剩下我们三人都好奇地探出脖子想知道布袋里到底是什么,打开袋嘴一看是一把土,土里是一团像蚯蚓似的什么植物的根,看上去恶心吧唧的。我和长生都被恶心到,两人都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吴愿却用雀跃的声音说了一句“是兰花”,然后丢下盆里的衣服一溜烟跑去后院墙角取花盆了。
我坐在门廊扶手上,长生站在一旁,看着吴愿在那里鼓捣着种花。他一会儿去院子里挖土,一会儿又去井边取水,然后蹲在地上把根放到土里,又拍又压的,手上沾满了泥土。我和长生看着吴愿在午后的太阳底下折腾得满头大汗,感觉这不像是怡安的差使,倒好像是吴愿求之不得的美事。
忙完,吴愿走到我面前笑着说“再过一个来月天冷了就要把花搬进屋子里了”,然后用手背擦了擦汗,顺便在侧脸上蹭出一道泥印子。我心想吴愿这人啊,不仅名字女气,爱好怎么也女里女气的。
这时吴愿又转身开始跟长生在那里唠叨兰花开花有多好看,有哪些兰花品种,他老家也种了很多兰花啊什么的,我在一旁一边听一边翻白眼。心想他一老爷们,怎么跟我妈似的,对自己那几盆破花如数家珍。我妈有一盆金灿灿的蝴蝶兰,可谓人见人夸,比我这亲生儿子都宝贝。我受长修之托管我妈要一棵分株,她还犹豫了好几天才答应挖给我。
吴愿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他老家的兰花。我可不想浪费这么一个美丽的秋日下午听吴愿讲他的破花,正要开溜,忽然听吴愿说到在老家时他自己的房间里摆了一盆金色的蝴蝶兰,自己离家的时候开得正盛,美丽绚烂得好像夏季的艳阳,不知现在会落到哪里去了。
我忽然心头一紧,赶忙插嘴问吴愿:“你那蝴蝶兰莫不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
吴愿回答:“是的,我房间里只有这盆兰花不是自家买来的呢。徐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我又黯然地笑道:“我不仅知道这花是从别人家得来的,还知道是哪户人家”。 我想起去年五月的那个雨天,我把湿淋淋的吴愿拖出水后,又自己湿淋淋地把花苗送到贾家的凄惨样子。我当然没想到自己费了那么大力气遭了那么大罪,到头来只是为了把这盆黄色的蝴蝶兰有一天摆进吴愿的房间。
还没等吴愿追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抛下一句“吴愿啊吴愿,你小子可欠我太多了”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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