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岳“嘻嘻哈哈”走进来，满面得色。盘石笑着问道：“拾着金子啦？”

“差不多。”宋德岳用脚勾过一只凳子坐下，接着道，“郝亮就是机灵，我这次算是找对人了。鬼子从咱家带走五匹牲口，我以为有去无回了，心疼得不行。谁想八路军把鬼子不要的牲口都集中起来，叫人去集上认领，郝亮带张二和两个伙计去了，愣是领回来四头。”

盘石喜道：“真的吗？咱家真走运。那些牲口给鬼子运弹药一直到了东海，竟然还能走回来。看来古话不假，老马识途啊。”

宋德岳哂笑道：“我的亲哥哥，哪有那样的好事？你去牲口棚看看吧，没有一匹是咱家的。不然我怎么会夸郝亮能干呢？”

“把别人家的牲口给领回来啦？”盘石惊道。

“那咱家的还被别人领去了呢！”

“那倒也是。”

“反正也没法还回去了，胶东半岛那么大呢！你就将就着使吧。”

盘石笑起来：“怎么是将就呢？这是大好事儿，春耕不愁了。你找日子请郝亮好好喝一顿。”

“那个自然，这顿酒是少不了的。”

栗嫂端来热茶，盘石将茶碗递给德岳，道：“德岳，我正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哥尽管开口。”宋德岳呷了一口茶。

“我想捐一百亩地给八路军。”

“那怎么行！”宋德岳瞪大了眼。

盘石面色凝重，道：“我知道你很难答应这件事。但如果这次你同我一样被鬼子抓去做苦工，恐怕想法就会不同。”

盘石眼圈泛红，接着道：“我不是因为我自己吃了苦，就要捐地给八路，我苦我还活着回来了。八路可是丢了性命啊。鬼子布下火网，把八路军困在山里，山里缺吃少喝，逼急了，夜深时八路就往外冲，可每次没有一个活着冲出来的，不是被杀就是被俘，我亲手埋了好几个，有的还是孩子。

“他们为什么和鬼子打？不是为了老百姓吗？咱保了命，捐两个钱不应该吗？”

宋德岳叹了口气，道：“八路本来就不行，他们是瞎打，鸡蛋碰石头，不吃亏才怪。捐钱给他们不是打水漂吗？”

“可现在国军都转移了，在咱们这边和鬼子周旋的只有八路，咱们只能支持八路，倚仗八路了。”

“我还是舍不得。不然少捐点，二十亩也不少了。”

“捐就多捐点，不然使不出多大力。”

“这个恐怕得娘愿意才行吧？我也得再想想。你要问我的本心，我是不愿意捐的，少匹骡子我心里还嘀咕几天呢。一百亩地，我会睡不着的。再商量吧。”宋德岳站起身，黑着脸出去了。

盘石从果盘中取了一个苹果，用刀切成两半，一半递给韦如丝，另一半拿在手中。这时凤凰掀开门帘走进来，笑着道：“少爷，姐姐，晚饭安排好了，我叫小厨房熬锅鸡汤，给少爷补补身子。这半个月，少爷既没吃好也没睡好，受了不少罪。”

“不必为我特别做什么，这一家老小都需要照顾，鸡汤熬好了就给娘端去吧。”盘石说着把手中的半个苹果递给凤凰。

凤凰伸手要接，韦如丝劈手一把夺过来，道：“你不吃就给我吃。”

凤凰愣在当场，盘石笑道：“你再拿一个吧。如丝行事越来越像个孩子，别计较。”

凤凰微笑道：“不会不会！我就是被吓了一跳。我也并不想吃，这会儿吃了一会儿就吃不下饭了。再说窖里的苹果剩得也不多了，上次鬼子来没少糟践，给娘和姐姐留着吧。”

盘石露出赞许的眼神，凤凰也望着盘石，两个人目光勾连在一处。韦如丝把苹果一下子丢在炕上，大声道：“我不吃了，我要睡觉。”

“姐，别睡了，我陪姐去院子里转转。现在睡了晚上就睡不实了。”

“就是，凤凰说得对。来，如丝，下炕动动，晚饭多吃些。”

盘石来掀韦如丝的被子，凤凰弯腰低头把鞋给她摆好，二人合力把韦如丝弄下炕。

韦如丝“嘿嘿”笑起来，道：“看你们俩一唱一和的，还真像一对夫妻，可惜不是。”

盘石和凤凰相互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德屹，妻妾双全，其乐融融，滋味不错吧？”十太太走进来，紧皱着脸，灰白的发髻歪散着。

盘石吃了一惊，忙上前去扶十太太，口中道：“娘怎么过来了？有事唤我过去就是了。”

“我也想这样，可我怕来不及，我若不赶紧过来，这个家就都会被你白白送人了。”

盘石扶十太太坐好，汪嫂接过十太太的拐杖，道：“太太正在炕上歇着，听十三少爷一说，急得头都没梳就往外走。”

盘石立在十太太面前，道：“娘是听德岳说我要捐一百亩地的事了吧？”

“看来竟是真的！德屹你告诉我，你安的是什么心？你是想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吗？这鬼子祸祸咱们还不够呛了，你是嫌家败得不够快吗？”

“娘，不是这样。我怎么跟娘说呢？要是不把鬼子赶出去，咱们这家怎样都保不住的。我这次被鬼子抓去以后，彻底明白了。鬼子太强了，不光武器厉害，鬼子兵也是训练有素，还个个不怕死，对中国人心肠又歹毒。这中国人不帮中国人，不团结在一起，是万万打不过鬼子的。”

“你别跟我说大道理，我听不懂。我只问你一句，你捐出一百亩地，这鬼子就败了？”

“那不会，我就是把咱家的地全捐出去，鬼子也不会因此被打败。”

“所以说你就没必要捐，再者也不是你一家的地，你也没权利捐。”

“娘说得没错，我正想跟娘商量这件事。我和德岳都成家多年了，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也有自己想做的事，该分家了，请娘主持大局。”

十太太睁大眼睛看着盘石，然后慢慢眯起眼睛，冷冷道：“你爹不在了，你们兄弟确实也该分家了。县政府住在客屋院子那半年，你没少往里贴补吃喝，还有为伤员送医买药的车马费，征的粮草，加起来也是不小的数目。

“茉莉跟我嘀咕了许多次，分家的心他们早有了。既然你也愿意，那就这么办吧。以后你就是把家都送给共产党，也没人拦你了。”

十太太顿了顿，问道：“分家后你看我跟谁过呢？”

“自然是和我们过了，我们是长房。”

“罢了，”十太太苦笑道，“你这么一副不分里外的心肠，屋里头人口又乱，我怕跟着你没有安生日子过。我还是和德岳他们一起过吧，你按期给足供养就是了。”

“反正还在一个院子，娘高兴住哪儿就住哪儿。”

“你明天就去找三老爷，跟他说一下分家的打算，请三老爷主持。叫庆祥准备好账本，清理账目后按宋家的规矩，抓阄决定。分家之前，你不许私自处置家产，哪些是你的，哪些不是你的，现在还说不好呢。”

见他们忙着说话，韦如丝走出屋，蹲下身翻开瓦片，移开花盆。久不动的地方形成潮湿的印记，草芽细黄，趴在地上艰难地生长。多脚的爬虫猛然间失去了庇护，不知所措，惶惶急行。

听到有人说话，是茉莉和凤凰。她俩站在西厢房和西墙的夹角处，茉莉手中举着什么。韦如丝凑过去看，是一个鸡蛋。

凤凰拿过鸡蛋对着太阳仔细端详，道：“不透亮，可是在外面晾了这么久，就是有小鸡也晾死了。”

张茉莉道：“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三只鸡摞在一起孵一窝蛋，可不得把蛋拱出来。这一阵儿家里算是乱了套了，都忙着分家，没人管事了。抱窝的鸡用凉水泼一下就醒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没人做。栗嫂和汪嫂是多年的老人了，她们也混过一时算一时，支一下动一下，没个真心。”

凤凰道：“以后就好了，各家管好各家的事。”凤凰说着把蛋递给茉莉，道，“少奶奶把鸡蛋磕开，就知道小鸡活没活了。”

茉莉眼睛一闪，道：“就是的。磕在哪儿呢？”

凤凰道：“花盆里吧，还能做花肥。”

茉莉手起蛋破，一只成形的小鸡静静躺着，乌青的眼睛几乎和脑袋同大，被一层透明的眼膜覆盖着，旁边还有一滩化开的蛋黄，混着血迹。

张茉莉道：“死的，晾死了。”

凤凰找来一根草棍，拨弄小鸡，小鸡微弱地颤动了两下。

韦如丝大声道：“它还活着！快救救它！”

茉莉白了韦如丝一眼，道：“疯话！这样还能活吗？”

凤凰拍拍韦如丝的手臂，道：“姐，这鸡太小了，日子不足，破了壳就活不了了。”说着找来一把小铲，在花盆里挖了个坑。

韦如丝一把把凤凰推开，抓起小鸡就跑。凤凰大声叫：“姐，你这是去哪儿啊？”

张茉莉道：“甭理她，疯子！”

韦如丝要把小鸡藏到一个她们找不到的地方，敦恕堂肯定不行，这里是她们的地盘。韦如丝回头看，还好，没有人追来。韦如丝往大门外面跑，迎面一群人敲锣打鼓走进来，个个喜笑颜开。

为首的是于县长，手里捧着一块匾，黑底金字，韦如丝停住脚步念：“开明绅士。”

盘石快步走向前，大声道：“于县长干嘛这样客气，兄弟我当不起啊！”

于县长把牌匾交到盘石手上，道：“一百亩地，不是小数目，对我们的支持太大了！宋先生的这种善举值得嘉奖，是一面旗帜，是民心所向。我代表县政府向你致敬！”说毕，于县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韦如丝在一边也欢喜起来，拍手道：“真精神，再敬一个！”众人哄笑。

盘石拉住韦如丝的手，道：“我送内人回屋，于县长和兄弟们先去客屋喝杯茶。”

韦如丝随盘石往里院走，盘石举起她的手细看，问道：“你这手上粘糊糊的是什么？”

韦如丝停住脚步，盯着自己的手心，蹙眉道：“不知道。”

盘石道掏出手帕，托着韦如丝的手，细心擦拭。

凤凰迎出来，拉住韦如丝的手，道：“我正要出去找姐姐呢，茶刚给姐沏好。姐饿不？要吃块点心吗？”

盘石微笑道：“凤凰，如丝就交给你了，我去前面招待于县长。”

凤凰仰起脸，甜甜地笑：“少爷放心吧。记得少喝些酒。”

“不一定会喝，得看于县长他们是否有任务。再说这酒现在这么金贵，舍不得放开量喝了。”说毕盘石转身离开。

凤凰盯着盘石的背影看，韦如丝看着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