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强作镇定地望着杨熹,一面在脑中飞速检索原文相关的内容。原文里关于韩王赴藩定州后的情况只有寥寥数语,言其仅仅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我一面强作镇定地望着杨熹,一面在脑中飞速检索原文相关的内容。原文里关于韩王赴藩定州后的情况只有寥寥数语,言其仅仅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彻底清除藩属境内的敌对势力,并培植许多亲信党羽取代他们的位置,从而牢牢收拢地方的军政大权,为其日后的大业打下坚实的基础。
可是,这种信息对于我目前的处境根本毫无帮助!
杨熹翻身下马,跨步而来,瞥了一眼车夫,又盯视我片刻,牵动嘴角讥嘲道:“玉夫人若真要探亲,恐怕不应往阆风城而行,依在下看,反倒应是奔向那玄埔城内的府衙大牢。”
我闭唇不语。
他见我不为所动,哼了一声,向随行官军抬抬手,那随行之人即令兵卒将我与车夫押跪于地,并厉声喝问:“你二人深夜逃出城来,究竟意欲何为,还不快从实招来!”
车夫战战兢兢,吓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瞄我。
我极力克制心里的慌张,向玄埔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缓缓答道:“如你们所见,出城逃难。”
杨熹嗤笑一声,满脸的不相信,睨视我道:“你父兄借着粮食买卖暗中为韩王侵吞军饷,敛财贪污,如今东窗事发,被投牢狱,你竟会不闻不问,独身逃走?”
我不假思索地回复道:“你也说了,他们侵吞军饷,敛财贪污,那可是重罪,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这个时候还不逃命,难道等着被捉,陪他们共赴黄泉吗?”
见杨熹被我一噎,随行的几个官军皆赫然而怒,其中一汉子见上司被我如此轻慢,更是抢步上前,劈头盖脸朝我扇来一巴掌,指着我斥道:“放屁!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冷血不孝之人?!”
我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掀起眼皮轻飘飘道:“与那些只会动手打女人的禽兽相比,冷血不孝之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圣人了。”
“你说什么?敢骂老子是禽兽?”那汉子大发雷霆。
“哦,那我说错了,”我瞥他一眼,平心静气地纠正,“应是禽兽不如。”
他愈加动怒,作势拔刀砍我,嘴里骂道:“你这贱人如此牙尖嘴利,看老子不宰了你!”
杨熹一声喝令,将其制止,又踱近两步,眸色不明地看着我,半晌,突然问道:“你可是要去给韩王通风报信?”
对于他的这句盘问,我心下虽感疑惑,却也不及多作思量,只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不语。
他皱眉,不悦道:“你笑什么?”
我仍是笑:“这个问题问的可真有意思。”
“何意?”
“显而易见,这是个没脑子的问题。”
“贱人何敢?!”方才那名欲要砍我的汉子又是一通暴怒,骂骂咧咧的,还想对我动手。
当真是条好狗,见不得主子被人轻侮分毫。
杨熹登时僵冷了脸,似要发作,却还是极力压制了怒气,命人将那汉子拦下,面罩寒霜,沉眸视我。
不待他开口,我就一一指出:“首先,韩王府中多的是精干护卫,通风报信这种事何须要一介弱女子来做?其次,韩王现下身处何地,情况如何,我一概不知,又去哪里寻他?你若知道,不如给我指出个东南西北来?”我茫然地望着他及其身后的随行人员,继续道,“最后,你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通风报信,鬼知道那是通的什么风,报的什么信,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会知道如何回答才能令你满意?”
他面色阴沉,仍是带了浓浓的怀疑之色,一连冷声冷气地道了两个“好”字后,咬着牙说道:“玉夫人,在下念你是女流之辈,这才对你诸多耐心,好言相问,岂知你竟是这般不识抬举,装疯卖傻,狡辩不招!”
“既如此,那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他冷冷发话,便示意手下兵丁上前。
一名兵丁粗暴地拽起我的胳膊,一手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手掰开我的拳头,欲要截断我的小指。另一名兵丁更是举刀挥向一旁的车夫。
我心生恐惧,拼命挣扎,大声叫骂。
车夫亦是悚然,连声求饶,更是急急相劝:“夫人,您就从实招了吧……招了吧,夫人!”情急之下,他竟猛地挣扎了一下,扑到我身侧,死死拉拽我的衣袖,更似想要伸手到我袖中摸索什么。
杨熹发现端倪,立时喝令手下拽过我的衣袖蛮横地搜寻一番。不消片刻,一封秘信被人呈上,送到他的手里。他急忙展信阅视,面上竟是惊疑不定了好一会儿,阅毕良久,他的嘴角微微一扯,眸中霎时闪过一道阴狠之色,而后半举着信件,抬眼看向我,口气不无嘲弄:“没想到区区一个侍妾,竟有此胆略。”
“带走!”
“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车夫究竟是谁的人?他怀着怎样的目的?那封秘信为何会在我袖中?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我正呆愣当场,感到大惑不解时,就与车夫两个被一同五花大绑丢上了马,一径载去玄埔城北门即宣武门城防军中,被严密看押起来。
路上,我一个劲地盯向那车夫,他却始终是一副躲闪之态,又好像露出了些怯懦羞惭之色。
被丢进城楼下的士兵房舍一连监禁了数日,我始终未得机会询问那名车夫,只好揣着所有的困惑,一天天地熬日子。
这天午时,看守士卒来送饭食,从他们口中得知,定州刺史杨焕近日里一面派兵抓捕负伤潜逃的韩王,一面全力调查与“贪污军饷”一案有关的地方官吏与守将。短短两日间,杨焕便以“勾结韩王侵吞军饷”的罪名火速捕杀了数十名昔日的手下僚属佐吏,其中不乏跟随其多年的心腹如治中从事、功曹从事等,而围困韩王府的那些人马,还未攻入韩王府前,就经历了一场大换血,多名将领因被韩王收买的罪名而被夺去统兵之职,或被逼自裁,或被投入监牢。
隔了三五日,又闻定州东北驻军因粮粟之案发生哗变,一众将士发现,当地多名掌府库粮食的仓曹掾史暗地里勾结商人、贪受贿赂,妄自侵吞朝廷拨下的钱粮军饷,便将全部的仓曹掾史杀了个干净,并牢牢控制住了当地府衙,此刻他们正整顿兵马开往玄埔城方向,誓要为当今圣上诛灭贪污的罪首,清除地方上的贼寇。
若是放在平日里,此事对于朝廷而言必定非同小可,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定州的军饷贪污案和守军哗变一事同其余几桩大事相比,倒显得没有那么紧迫了。
前几个月,吴王、越王、信王、江夏王、陈留王等人联合叛乱,朝廷耗费了大量兵力将他们镇压,现下仍在清扫其部下的同党余孽,与此同时,北边安梁国正举兵南下来攻,欲要收复失地。年轻皇帝齐怀景貌似堪堪坐稳那张龙椅,东华国内外便就遭到这些劫难,实在令他措手不及,内忧外患,危机四伏,愈加的举步维艰。
再看定州事变,皇帝齐怀景心中自有思量。
太后虽与其不和,可如今既有她暗中授意定州刺史对付韩王,那皇帝当然乐见其成,若韩王果真被定州刺史领兵剿灭,那自然顺了他削藩的心意,但若是太后败了,韩王虽能免于一难,可王家到底是受了挫,如此灭一灭她王氏在朝堂上日益嚣张的气焰也好。
如此观之,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对皇帝都是有利的,他又何必于此厢耗费心力?不若听之任之,暂作壁上观罢了。
可是,齐怀景却忽略了,或者说是轻视了他那蛰伏经年、韬光养晦且所图甚大的七皇叔。
当此事了后,东华国与安梁国争战期间,齐怀景才恍然明白,定州事变最大的得利者是韩王,只可惜,他明白得迟了些。
某日用过饭后,我倚靠在房舍门边,与看押我的两个守卫闲聊。原先,他们都不肯轻易与我搭腔,经不住我话痨似的每日跟他们天南海北地絮叨,不时也会与我扯上两句,时日多了便跟我混熟了,有些消息也能向我透露一二。
正当我向他们打听送我出城的那个车夫的消息时,一行官军突然闯入,将我绑了匆匆押送进城,丢进衙门大牢。
穿行在牢里的昏暗过道上,但觉周身阴冷,寒意森森,旁边不时响起几声犯人的哀嚎与惨叫,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涌入鼻腔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几个狱卒将我带到一间牢房里,只见洪平与洪磐二人正被绑在木桩上受刑,而杨熹高冠宽袍端坐于一旁,冷眼视之。
洪家父子满身挂着大大小小的刺目血痕,头发散乱,神情惨淡,我心里一急,呼叫出声。
父兄缓缓抬起头看向我,俱是大惊失色:“小玉!”
未待我与他们说上几句话,杨熹便挥手令人将我带离此地,丢进了另一间牢房。
接着,杨熹出现在我所处的这间牢房里,凉凉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儿,“玉夫人,此间情形如你所见,不知你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我心中生恨,语带敌意地答道,“把他们二人换作你的父兄,你不就知道了。”
杨熹一笑,似乎并不在意,继续问道:“玉夫人不妨猜一猜,在下请你到此是为何事?”
我道:“没兴趣。”
“玉夫人对韩王当真是一片忠心挚情,竟对父兄的死活毫不在意。”
我怒目视他。
他垂眼淡淡瞧了下我紧攥的拳头,轻哼一声道:“看来在下失言,玉夫人对血肉至亲并非是毫不顾念的……”
我心生不耐,抬了语调冷声打断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脸色一沉,眉间泛出愠恼,须臾便敛了神情,正色道:“你父兄暗中勾结多名商人供应霉变粮粟,助韩王侵吞军饷,是为死罪。”言罢,他稍作停顿,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我的神色,而后话锋一转,“可那罪魁祸首毕竟还是韩王,若你父兄是被韩王所胁迫才不得已为其卖命,做下那些糊涂事来……”
说至此处,他闭了嘴,沉沉盯着我。
我直视向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接着说道:“你当明白,倘若你父兄能够及早悔悟,呈上一份清清楚楚的供词指认韩王,再将所敛财物悉数交予官府,或可戴罪立功,免除洪家上下的死罪。”
果然,他这是要让洪家父子做污点证人,捏造韩王侵吞军饷的罪证,坐实其罪,好将“除掉韩王”这件事办得体面些。
杨熹只给了我一炷香的时间考虑,然后便命人又将我押至父兄所处的那间牢房。
我才哽咽道了句:“爹,哥哥……你们怎么样?”
洪平就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我,道:“小玉,那杨熹是不是叫你过来劝说,让我父子二人编造供词诬陷韩王?”
我怔了片刻,点点头。
“那你不必多言了。”洪平目露制止之色,语气虚弱,却十分坚定,“为父自认不是什么忠勇刚烈的义士,亦非是那等大儒大贤之辈,平生虽以营商为谋,一心逐利,但终能识得几个大字,读过几本圣贤书籍,知晓几分立身行事的道理,只求俯仰行止能无愧于天地人心,那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罪证是万万捏造不出的。”
我有些讶异,没料到洪平竟是这样一个人,虽有赠女行贿的丑行在前头,却在这等大是大非前立场如此坚定。心下很是动容,却又充满担忧,一时间思绪混乱,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讷讷言道:“可是父亲,你与兄长眼下若不按杨熹所说的办,恐怕唯有死路……荃儿、芦儿尚年幼,他们怎么办?洪家的血脉……”
“小玉,别说了!”洪磐痛苦地闭了闭眼,出言截断我的话。
洪平忍泪说道:“小玉,韩王待我们不薄,于咱家有恩,为父与你哥哥便是舍了命去,也绝不能做下背叛之事。”
“哪怕舍了全家人的性命?”我深吸一气,残忍地发问。
洪平涕泪俱下,颤声答道:“是。”
须臾,洪磐神色凝重地看向我,喃喃道:“既已选择了这条路,追随于韩王殿下,便该承受一切可能的凶险……父亲与我当初早就明白这一点,即便没有如今这一遭,日后必定也会碰上别的坎儿……韩王谋略非凡,定会扭转局势,况且外头还有林致和在,即便这次父亲与我不能活着走出这里,荃儿、芦儿想来应能逃过此劫……”说到此处,洪磐竟有些怔忡,像是以此来安慰自己一样。
我顺着他的话,宽慰道:“兄长放心,林致和承诺过我,必会竭力帮助咱家渡过难关,所以荃儿、芦儿和嫂嫂现在一定都安然无事。”
“对,一定是的!”洪磐面露喜色,重复了数次。
此番游说失利,或者说,我本也不欲劝说他们去捏造韩王侵吞军饷的罪证。即便他们真的做了伪证,谁又能保证杨熹事后不会反悔或食言?
杨熹负手踏进牢房,在父兄与我之间来回观视了一会儿,问道:“如何?这供词,写是不写?”
我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一狱卒走上前去向其附耳低语了几句,杨熹听罢,道:“可是玉夫人根本没有诚心相劝?”
我不语,父兄对其亦是不屑。
杨熹动怒,冷声下令狱卒对父兄继续施加刑罚。
沉闷的鞭打声与他二人惨痛的呼声接连撞入耳中,刺痛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忍不住大哭,哀求杨熹罢手,无果。
洪平与洪磐二人始终仍不松口,直至奄奄一息时,杨熹才命狱卒停手,又将我丢去了别的牢房。
“你父兄常年混迹在生意场上,本应都是通透明达之人,没想到竟比那些个老学究还要顽固。不过在下始终以为,再硬的石头,也经不住这般日日锤打,他们二人愿意那样耗着,那便耗着,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到几时。”他顿了片刻,双瞳忽然一亮,笑道,“只是要委屈玉夫人,日日来此观刑了。”
我脱力跌倒在地,恨恨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接连观刑三日后,杨熹又来到牢里,对我道:“不得不说,玉夫人那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模样,看了真叫人心头舒爽。”
我一发狠,欲要撑起身来扑向他。
他朝后闪避一下,俯睨着我道:“你若不想继续观刑,现下倒有个法子,若你配合我们将此事办妥,或许你们洪家还有救。”
我没得选,只能依言行事。
出乎意料的是,前些日子带我出城的那名车夫也投靠了杨熹。
我不知道那名车夫对杨熹说了些什么,更不清楚他暗中做了些什么,只知道杨熹令那车夫驱车带我一起开往阆风城中转了数日,又乔装打扮,躲过重重官兵的搜查,返回玄埔城的方向,秘密前往玄埔城外的定隆禅寺赶赴韩王的约。
暮至,立在山下,仰头望着那座掩映在秋林枯叶间的庄严庙宇,我拾级而上,一步,两步,三步……
秋风吹过,叶落纷纷,竟比霜寒,比刀锋凛冽。
是了,杨熹定是派了重兵埋伏在此,欲要一举诱杀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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