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槐荫微熏,天际被大片大片绚丽的火烧云染红,如满池肆意绽放的芙蕖,又似熊熊燃烧的烈火。可这红莲业火,烧得去业障,却烧不尽痴情。...
午后槐荫微熏,天际被大片大片绚丽的火烧云染红,如满池肆意绽放的芙蕖,又似熊熊燃烧的烈火。可这红莲业火,烧得去业障,却烧不尽痴情。
他闭着眼,独自靠在巴丹藤编的玫瑰椅上,心如止水。他已经老了,白发苍苍,过往的一切如瓦肆里的皮影戏,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每一幕,都是关于她的。有初见时她肝肠寸断的模样;有新婚燕尔时她冷若冰霜的模样;有在沈园里她涕泪涟涟的模样;还有临了眺望沈园方向恋恋不舍的模样……在与自己相伴的十数年里,她大多时候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可他不怪她,因为他知道,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经给了那个叫陆游的男子。
即使她辜负了自己的一往深情,漠视了自己的一腔痴意,甚至在嫁给自己为妻后还心有所属,可他仍无怨无悔。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暮秋,她着一袭翠绿色的罗裙,不施粉黛,满头乌发绾成一个螺髻,眼角带着泪在丫鬟的搀扶下迈下马车,如同一朵被暴雨摧折的雏菊,楚楚可怜。
他脑子里不知怎就浮现出“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这首诗来,身为公主的长孙,世家的公子,他见惯了各种妖娆多姿的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婉婉有仪的女子。
同行的好友见他看得入迷,遂告诉他,那女子名叫唐婉,是一名才女,只不过前些日子被其夫君碍于母亲的压力休弃了,今日想必是归家而来。
他只觉得心好像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剑,这般好的女子,是怎样有眼无珠的人才会奉负她呢?自己若是能娶她为妻,定要如宝似玉般呵护一生,又听同窗说她是刚刚被休回娘家的,于是他赶紧跑回家让祖母为自己去提亲。
祖母一听气愤至极,骂他没出息,放着多少大家闺秀不娶,居然要娶一个被休弃的女子,莫不是魔障了不成?
他不语,只是跪在地上,默默承受着她的怒火,祖母见他不肯妥协,又软语柔声地劝慰他,你若真是喜欢她,纳她为妾便是。
他摇摇头,义正词严地告诉祖母,自己是要聘她为妻的。是的,是聘,如所有男子娶妻一般,问名纳吉,鲤鱼双雁,六礼七彩,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缺一不可,若是祖母不肯答应,他宁可终身不娶。
他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入赵家,做自己的妻子,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祖母被他的话震惊了,无可奈何地骂了他一句“情种”,然后便差人到唐家去提亲。唐家父母一听,前来提亲的竟是公主的孙子,世家赵府的子弟,喜不自胜,立刻应下了这桩亲事。
他高兴极了,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那般,一心要给心爱的女子一场最好的婚礼。
于是随着仆从跑遍东京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大到共枕的千机床,博古架呈列的金石文物,小到纳凉的白瓷枕,遮阴的碧纱橱,小憩的湘妃竹簟,甚至是挂帷幕的小银钩,安眠用的沉水香……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只盼着她嫁入赵府后能过得舒心。
同窗好友笑他目光短浅,不知什么叫如花美眷,他却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婚礼。
的确,世间的女子千万,如同春日姹紫嫣红的花,可这与他何干呢?他不是蝴蝶会从万花丛中蹁跹而过,他所爱的,他所放不下的只有她这一朵。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对他而言,等待成婚的每一日都度日如年。终于等到新婚之夜,满堂宾客散尽后,他忐忑不安又心怀激动地走进婚房,看到的却是一幅没有生机的仕女图。
她淡漠地坐在床边,一身空荡荡的嫁衣包裹着她羸弱的身躯,仿佛铺天盖地的火焰要将她湮灭,想象中那双原本该波光激滟的杏眼也化为深山里的一口古井,没有丝毫涟漪。心如槁木,面如死灰,说的,不外乎是这样吧。
是自己做错了吗?他疑惑,暗暗遣人去打探她的过往,原来,她与她的表哥陆游本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奈何婚后不为陆母所喜,不仅对她百般刁难,最后更是要求陆游休弃了她。
陆游愚孝,虽对她心有不舍,却不敢违抗母命,而她虽被休弃,却仍对陆游念念不忘。
知道这一切后,他对她更多了丝心疼,同时也坚定了要对她好的决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一心一意对她好,总有一日她会被感动,会对自己敞开心扉,以真诚相待。
他终究太过天真,不知痴情女子的心很小,小到只盛得下一个人,唐婉的心早已给了那个辜负她的陆游,无论值不值,无论对不对,都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他知她喜欢荔枝膏,于是每日从御史台回来时都会绕过朱雀门,到龙津桥附近给她买来;知她夏日喜欢决明兜子,于是就差人到乡下买来新鲜的鳜鱼晒干,吩咐家中的厨娘做成菜给她享用;知她喜欢簪梅,便在院子里广植淡寒红、绿萼梅、福寿梅、雪月花、芳流阁等梅花;知她嗓子不好,于是每日睡前必会细心叮嘱她喝上一杯金银花茶……
对于他小心翼翼的讨好,她铭记在心,偶尔也会对他笑脸相迎,虽只是浅淡的笑意,却足以令他高兴上许久,何况,在一个盛夏她更是难得地为他做了次冷淘。
求不到琴瑟在御、两心相悦,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好的,可惜好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因她又遇上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红酥手,黃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悲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可这短短数十字,却要了她的命。唐婉在看到这首词后,就仿佛失了魂魄般,日日沉湎在悲伤里。若说相思会使一个女子憔悴如残红,那绝望则会使一个女子一心寻死。
她在墙上留下了另一首阕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然后油尽灯枯,缠绵病榻,他追寻名医,用尽人参灵芝,整日衣不解带地照料她,却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看她离开人世。
那双杏眼眺望着沈园的方向,他知,她放不下陆游,那个在沈园一别后就奔赴沙场的男子。
她等不到陆游,而自己也留不住她,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唐婉,于陆游而言是一生回不去的灯火,而于他赵士程而言,就是一生逃不开的劫难,无须山盟海誓,只因那深秋的惊鸿一瞥他就沦陷在她的世界里。
千百年后的人们感慨着陆游和唐婉凄美的爱情故事,却甚少有人记得那个满腔痴情、沉默守候的赵士程。
石桥禅里,阿难喜欢上一个女子,化身为石桥,用五百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换来擦肩一过。而赵士程爱上唐婉,则用尽一生的时间,换得她一枚浅笑,低到尘埃里开不出花来。
可他已经不在乎了,朦胧间只看见一身翠色罗裙的她静静站在前方。
他想告诉她,那年夏天,你给我做的冷淘,极好,我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
还有,你最爱的荔枝膏,我也给你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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