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黄界 南城

空了许久的护城河临河宅子开出了一家铺子。没有开业礼仗，也不似其他店铺般聚集在城中闹市。就这么静悄悄的挂上了一块牌匾，上面刻着【檀铺】两个嫣红大字。

眼尖的街坊们开始琐碎闲聊，打探消息。竟都不知道此间主人是何时搬进去的

“这么大间铺子，却不曾见有人搬进抬出的？”

就这么在门口聚了百来人，却也不进去，只围在离门口五六脚的地方议论起来。聚久了，难免有好事的泼皮想进去找点便宜。却是凶神恶煞的进去，低眉顺眼的堆着笑出来。出来后，竟也不是一贯的凶悍模样了，变得恭谦有礼，逢人便是作揖问好。令人咋舌，议论纷纷，却再无一人踏进那半搭着翠色帘纱的铺门了。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一个小丫头出来，十二三岁的样子，脸蛋清秀，一头乌发只用了根翠竹在脑后绾成圆髻，声音清脆，是标准的南方口音:“街坊们万福，小婢蛮蛮。小铺今儿个开业，不售凡品，只售美梦……”

“美梦?哈哈哈哈，我梦中只有小美人你，问问你家主子，你卖吗？”不知从哪儿又来了几个泼皮，为首者腆着脸开口调笑。

小丫头瞥了一眼泼皮，却不同寻常小丫头般面露怯色。甜甜一笑，脆生生的开了口：“不用回主子，您怕是卖不起。”

泼皮何曾被一个丫头片子这般轻视过，愠了一脸不快，往左侧地面啐了一口，左右手往上撸起双袖，眼神示意了身边几个同伴，道：“哎呦喂，哥几个，瞧瞧、瞧瞧，现如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都敢爬到爷头上了。”

未等泼皮们上前，蛮蛮轻笑一声，抖了抖手腕，并未见得她有什么其他的动作，那些个骂骂咧咧朝她逼近的泼皮们竟都脚下一软，齐刷刷摔了个五体投地。仿佛被什么东西强拽着似地紧贴地面，无法再爬起身来。不再理会那些泼皮，蛮蛮继续向围观者介绍：“本店物事，皆非凡品。故一日仅交易一次。小婢蛮蛮，先且回铺打点了，候着各位。”声音似有不可言喻的可信力，竟令围观者兴不起半分嘲讽之意。蛮蛮似乎也很满意众人呆若木鸡的反应，扑哧一笑，而后便扭头掀开翠帘回去了。

“卖梦，还一天就交易一次？还有这样做买卖的？”

“我看这店太玄乎。”

“这丫头片子，年纪小小说话便如此狂气，啧啧……”

……

围观人群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议论声不绝于耳。

“小姐！别进去了吧。”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这喧哗声中显得有些细不可闻。

“别废话，跟上！”说话的女子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一袭粉色襦裙，外罩灰色轻纱。肤色白皙胜雪，如墨青丝间甜香浮动，美艳不可方物。眼波回转之处，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细细打量之下，这才发现那怪异源于其眼眸之中。此女子并非人族黑眸，也非黎族红眸，甚至不是凤族蓝眸。而是左眼蓝眸，右眼绿眸，自带一丝妖异。

“这不是西云楼的苏离吗？”

“呸，不要脸的狐媚子还在这里招摇过市。我听说……”几个围观的粗使婆子看着那没入门帘的粉色背影，呸了一口，指手画脚唾沫横飞的说了起来，全然忘了先前还在讨论檀铺的怪异之处。

望着已踏入门槛的主子，苏离身后一个身着鹅黄夹衫的小丫头尚来不及维护主子，啐上这些碎嘴婆子几口。便懊恼的跺了跺脚，急慌慌的跟了进去。

铺内，一炉炭火烧得旺。蛮蛮正在往炉里扔一把火料，看着刚从门口进来的苏离主仆二人，蛮蛮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打了个招呼：“苏离姑娘，这边请，我家主子正候着您呢。”

“你家主子认得我？”苏离皱了皱眉，却也没当回事儿，毕竟南城内不识得自己的，甚少。“也是，全仰仗这双眼了。我算是南城名人。”苏离自嘲着打量起四周，店内装饰以赤纱为主，绕柱赤纱间似有烟云沉浮缠绕？伸手扶了扶额，摇了摇脑袋，苏离心下嘀咕，竟是有些眼花了。

蛮蛮微笑颌首，便往前带路去了。

内堂似乎有人在温酒，一股甜郁的酒香往这边散来。一名面罩白色轻纱，着绛青色衫裙的女子正从桌上镂空方形温酒炉上取下温好的酒水。

“姑娘，这是我家主人，请坐。”蛮蛮说话间拖开一面椅子请苏离坐下。之后，便垂首站到了女子身后。

女子虽轻纱罩面，但那肌肤若凝脂般透亮雪白，青黛之下一双眸中，仿佛蕴有碎玉寒星。竟是让苏离第一次产生了自惭形秽的念头。虽看不清容貌，但她可以肯定，面纱下必是倾城貌。望着眼前一双往桌上琉璃杯中倒入两杯黄酒的柔夷，苏离有些发怔。

“你好，在下檀铺檀翎。”女子自拿了一杯，笑看着眼前这如入魔怔般，望着自己的青楼名伶说道：“刚温好的黄酒，姑娘暖暖身子吧。”说罢，微掀开唇边的薄纱，尽饮了杯中酒。

苏离身后的丫头小兰忙将另一杯端与自家主子，双手颤抖间洒出了几滴酒水，看来紧张的心情仍未平复。 “咳咳。”苏离回过神来，有些尴尬，自己居然会看一个女子看怔了。瞪了眼慌慌张张的小兰，自嘲的笑了一声，苏离将杯子递到唇边。

“青楼三年，阅尽繁华冷暖。明明才艺姿色皆胜花烛，却在每次的花魁大选中屈居她之下。可是不甘？”檀翎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的望向苏离双眸: “只因瞳色易于常人，便被视作下等。可是有恨？”

“咳咳……咳咳……”苏离显然被这突然，亦或说太过直白的话语惊吓到了，惊恐的望向檀翎： “你是何人？”

“能圆你梦之人。”檀翎的声音在苏离耳中开始变得幽远起来，好似……好似清风般飘忽难捉。“幻灵花钿。三日后的花魁大选，它能帮你得到你想要的。”檀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翠玉妆奁，向苏离递来。

苏离看着眼前这只翠玉妆奁，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接过来，打了开来，妆奁内猩红色的丝绒内衬上，并排躺着五枚异光流转的花钿。“好美！”苏离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唯恐呼吸稍大一些就会将这几枚美得不似人间物的花钿吹跑。

“今年早些时日，网获蜻蜓，以其薄翠，描金制了这几枚小折枝花子。此物，怕是这一界，也仅我处了。独此一盒，珍稀无比。”檀翎从自己的椅子上起身，踱至苏离身旁，伸出右手缓缓将妆奁合上。望向苏离因被打断而有些恼怒的神情，浅浅一笑：“姑娘若想要，我可以割爱。”微覆下上身，佩有白纱的面容逼近苏离，纱下嘴角似有一笑浮起：“苏离姑娘只需签下契约即可。” 望着自己贴近后逐渐变得紧张的苏离，檀翎眨了眨眼，放弃这引人遐思的姿势。轻笑一声，起身坐回原位，唤道：“蛮蛮。给苏离姑娘过目。”轻挥了挥绛青色袖摆，檀翎再转望向苏离，言中意味深长：“契约中自附有幻灵花钿妙用之处。可远不仅一个“美”字。”

“哎。”蛮蛮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笺，递了过去：“苏离姑娘，您请过目。”

对自家丫鬟小兰伸出的双手视若无睹，苏离忙不迭的伸手越过小兰，接过那薄薄一笺。指尖传来微凉，此笺非布非纸，入手柔滑却有金玉手感，仿佛还带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兰香飘起。

“以五年自由换这五枚花钿？！”苏离猛地抬头，瞪大了那双美丽却又妖异的异眸，白皙面容上泛起了一层红潮，染着红色蔻丹的指尖死死掐住手中笺。“檀老板这是在跟我开玩笑？”

檀翎此时似乎有些乏累，并未马上答话。微侧了身，右手抵桌，似撑未撑的轻抵着腮，扫眼望来:“檀铺无强做之交易。契约写得明白，此物可无偿试用一枚。如若效用不尽人意，交易则无效。那时，姑娘只管差人将余下花钿还回铺子便是。况且，姑娘虽身处西云楼，却是以自由之身挂单，卖艺不卖身，做得起这交易。” 许是看见苏离额头上不断渗出的细碎汗珠，檀翎道：“久燃炉火，屋内有些闷热。蛮蛮，且去开半扇窗。”

苏离的视线跟着蛮蛮移到窗沿，窗外是个小花园。她心想，大概是铺子的后院吧。窗沿上枯藤缠绕，只零星的探来几枝白梅。望远些，是一处假山，这才又听得异石空洞之处风声潇潇，想必夏日里该是一片清凉美景。恰逢一阵风迎面，苏离打了个寒颤，收回视线，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的随行丫鬟小兰，却只见小兰眼神木然，脸上却泛着微笑，见自己望去，那木然之笑又堆得更满了些。心下疑惑，更加不安，心想，莫不是碰上了仙人？近年来，关于仙家的传闻越来越多了。都说远山仙灵之峰，早已被仙人们占山为派，并施以手段，隐而不得见，令前去寻仙的百姓们寻而不得。平日里也未听闻有会仙人们来城中，说是人间烟火，会污了仙身。此间铺主言语玄乎，举止神秘，又美得这般……莫不是？传闻仙人们喜怒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向来不将人命放在眼中……想得远了，苏离更添惧意，转过头不敢再看那主仆二人，按捺下心中起伏，再次低头细细打量起手中契约。

“苏离姑娘不用担心，一点小幻术罢了，她出了这里就会恢复的。檀铺中，除交易者本人，其他随行人员，一概是不知交易内容的。”蛮蛮看出苏离疑惑，抿了抿嘴微笑着说：“可，如若，姑娘您之后将交易告知他人……也是违约的，将会付出一笔……不小的代价。这些，契约上也是写明了的。”

檀翎则自顾自的看着窗外，仿佛窗外此时并非那般清冷无趣，而是春日里的风光无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缓慢流淌，手中攥紧的契约渐渐被松开，一双久蹙的好看眉毛也缓缓舒展开来。苏离端坐了身子，柔柔一笑，首先打破了屋内的沉默：“苏离愿做此交易。”

檀翎右侧的眉梢稍微一颤，细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这才从窗外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蛮蛮，伺候笔墨。”

“哎。”蛮蛮脆生应到，迅速端了笔和砚台过来，在苏离身边细细研起墨来。

“这是幻灵花钿的使用方法，姑娘务必仔细过目。”看着苏离在契约上签下字，檀翎从左袖中取出一块绢帕递给她。“因为使用失误而造成的一切后果，檀铺概不负责。”

“嗯。”苏离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仿佛那个签名带走了自己大部分的力气，她怔怔的接过绢帕应了一声，无力再言其他。

檀翎左手执起契约，缓缓抬起右手，解开了左耳的面纱挂扣，一层薄白云纱随之缓缓滑落:“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