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燕国边境受流寇滋扰，民不聊生，大将军姜威领兵镇压，清剿流寇之余，也让一直对大燕虎视眈眈的北齐有所收敛。

三年前，先帝骤然崩逝，朝局混乱，新旧交替，亏得一众老臣尽心竭力，才使新帝顺利登基，也为燕国免去了一场腥风血雨。

只可惜，时至今日，已经继任三年的燕国新帝赵骁依然流连声色，疏于朝政，朝中大臣日夜惶恐，深怕长久以往，终将动摇社稷。

“边陲之事就是一个警告，那伙流寇极有可能是北齐的人，表面上寻衅滋事，其实就是想探探我大燕兵力的虚实，太后若不早做打算，怕是后患无穷啊。”

懿安殿内，丞相张宪满面愁容，正对着卜太后念念有词。

主位上的女人何尝不是一脸懵逼，她哪里懂什么朝政，先帝生前不近女色，宫中她一人独大，前朝后宫未曾有一件事叫她操心过，如今丈夫没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

“还是有劳丞相拿个决断，先帝在时，常道后宫不得干政，哀家实在是.....”卜氏连多余的说辞都想不出来，亏得丞相是个忠臣，不然这宫中怕是连她们母子立足之地都没有。

张相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实在是不明白，先帝英明一世，怎么娶了这么个糊涂媳妇。

后宫是不得干政，但不代表你必须是个傻子啊，别人都磨刀了，你连往哪儿跑的路线都想不出来，还得指望别人背着你跑，你说可气不可气。

先帝啊，你还是把老臣一并带走吧。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张相出了懿安殿，坐在马车上重重叹了口气。

思来想去，张相撩开帘子，对着外头吩咐了一句，“改道，去太傅府。”

1.

几日后，奉旨入宫的姜媔坐在马车上，听着姨母在耳边叨叨，只觉格外有趣。

少女肤色白皙，眉宇之间英气十足，不似一般世家女孩儿那般温婉娇柔，而是个骨相胜于皮相的美人儿。

姜媔自小习武，虽然学的不怎么样，但却把性子磨砺得十分刚硬，若不是父母及时将她送去寺中清修了几年，怕是早就悍名在外了。

姜威既自得于女儿的巾帼不让须眉，又愁她太过厉害，会找不到婆家。

谁知道，这姻缘竟在她归家后的第二日有了着落。

还是天家赐婚，要她入主中宫，做赵骁的皇后。

姜媔听说过却没见过这位新帝，姜威常年在外领兵打仗，家眷也是跟着他东奔西跑，极少回京，对赵骁知之甚少，倒是姨母一家久居京中，嫡长女嫁给了卜太后的侄子，也算是半个皇亲。

“如今是要亲上加亲了，你与你表姐也可互相帮衬下。”姨母拍拍姜柚的手，脸上挂笑，转念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媔儿，刚刚教你的那些宫中礼仪可都记牢了？”

姜媔嗯了两声，一手托腮看向姨母，眼睛亮闪闪的，显然是还想再听点儿别的。

莫氏颔首，停顿片刻，方压低声音，“陛下后宫里的人倒是不多，能叫得出名字得拢共四个。”

能叫出名字的就四个，那叫不出的还有多少？

没有注意到姜媔脸上的嘲讽，莫氏自顾自说着，“如今宫中是宁昭媛一人独大......”

“宁昭媛？不是浅浅？”

贺泠，小字浅浅，是当今太傅贺渊的独女。

新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贺泠就嫁入了东宫，所有人都认为，贺泠会成为赵骁的皇后，贺家满门荣耀都系在她一人身上。

没想到结果却并非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

摇了摇头，莫氏叹了口气，“贺泠这孩子，不争气啊，如今虽被封为昭容，表面上压了宁昭媛半头，实际上根本不是宁昭媛的对手，要说这宁昭媛，那可是专房之宠啊，从一个小小的......”

“为什么？”

像是哈欠打了一半被人打断了，莫氏哽在那里，本来脑海里要顺下去的话说不出来，面对姜媔的问题又一时转不过思路。

别扭极了。

她是想问什么为什么，贺泠为什么不争气，还是宁昭媛为什么一家独大。

亦或是都想问？

“浅浅，如何不争气了？”

姜媔并不关心那一家独大的宁昭媛是何来头，只是想知道一向循规蹈矩、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贺泠，怎么就不讨陛下喜欢。

在姜媔心里，贺泠就是有出息的代名词，和她这个成天招猫逗狗惹是生非的人不同。

清了清嗓子，莫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毕竟这事儿不该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

可是姜媔如今也即将嫁到宫里，后宫中牵一发动全身，若是因为站错了队而惹出祸，那倒霉的不止是姜家，兴许连她的温窈都要受连累。

“这事儿啊，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一句话，贺泠的心不在陛下身上，要不是陛下看在她爹的面子上，恐怕连个昭容都不会给她。你可要记住，既嫁到宫中，凡事就要以陛下为先，陛下知道你对他好，他才能对你好，切不可像贺泠一般。”

“要我说，陛下对贺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要是知道自己的女人心里还有别的男人，我定要将她休了赶出去的，可能也是为了顾全皇家颜面吧.....”

姨母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姜媔因为贺泠的事儿有些唏嘘，其余的话并没有太往心里去，马车停在宫门外，阳光洒在金色的琉璃瓦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抬头看着巍峨的皇宫，此时的姜媔根本意识不到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更想象不出被困于一城的痛苦和无奈，足以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要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在宫中立足，就要学学这宫中的建筑。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各凭本事，各取所需。

多年后，也是这样的午后，皇后姜媔坐在桐凤殿内，独倚熏笼，听着窗外金丝笼里的鸟鸣声，护甲轻轻划过怀里小猫的脊背，笑意格外漫不经心，“姨母错了，你对一个人好，人却未必对你好。”

2.

贺泠初入宫时，只被封了一个小小的婕妤，距离当初所想的皇后之位，隔着九嫔四妃，简直丢尽了贺家的颜面。

可即便如此，贺家上下依旧对陛下感恩戴德。

原因只有一个，贺泠不爱陛下，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赵骁在登基后的第一次宴席上喝的酩酊大醉，被众人搀扶到了偏殿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醒来后便叫人把贺太傅叫了去。

“太傅可是给令千金取了个好名字，人如其名，清冷异常。”话说到一半儿，赵骁起身，在贺太傅肩膀上捏了捏，“朕.....”

没有称呼贺泠为贺婕妤，而是叫她令千金。

欲言又止的态度，似是将一切未言明的话都说完了。

贺渊当时只恨没有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他想找女儿谈谈，可是贺泠对他避而不见，入宫这几年，父女俩只在宫宴上隔着人群遥遥相望过。

贺家人于是日夜悬心，生怕哪天陛下一个不高兴，再不顾念昔日的师生情谊，把贺家一锅儿端了。

别人家送女儿入宫都是趾高气扬，只有贺家，要夹着尾巴做人。

这事儿外人不知道，莫氏和卜太后娘家是亲家，她自然一清二楚。

日落时分，夕阳拼劲最后一丝气力在天空中留下一笔缱绻的橘，表面暖融融的，却掩盖不住那股衰败之意。

熏炉里青烟袅袅，整个长乐殿一片死气沉沉。

坐在窗前的女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襦裙，只有衣领袖口上绣了几朵兰花，肃静得不像是宫中的妃嫔，倒像是新寡的少妇。

贺泠捏着一卷书，听见有人进来了，头都懒得抬。

“走了？”

“走了。”宫婢翠翘的声音带着别扭，看贺泠冷着张脸，实在忍不住，“姑娘，那可是姜家姑娘，您刚刚应该借着给太后请安为名去见见......”

“我不想去。”今日是姜媔入宫谢恩，太后再嘱咐些冠冕堂皇的话，又不是平日进宫赏花看戏，她去算怎么回事。

“姑娘，姜姑娘自幼与你交好，以后又都住在这宫里，你好歹也该打个招呼。”

“是啊，连张相也觉得我不中用，不过是为了顾及贺家的面子，所以去府上知会一声。他知道反正我是做不了皇后了，不如顺水推舟，让姜媔入宫，既替陛下拉拢了一位好臣子，又博得了个贤名，帮贺家脱身，省的天天为着我，弄得里外不是人。”

后面这个他，指的是贺太傅。

翠翘无奈，她们家姑娘从前也担得起温婉二字，自从入了宫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冷漠疏离之感，说话也格外刻薄，就连这父女之情都淡漠了。

何必。

“太傅也不全是为了贺家，姜姑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直来直去的，不会算计人，有这样一个人做后宫之主，总好过宁昭媛吧。”

“你以为宁昭媛真能做皇后？”话说到一半儿，贺泠摆摆手，“罢了，别再提这些了。”

眉目染了淡淡的不耐，宫中成日争来斗去，她不屑至极，跟那样的女人争宠，她更是嫌恶。

好在姜媔快来了。

对于这件事，贺泠其实是高兴的，不为别的，只为有个相熟的人能说说话。

可一想到这事儿是父亲安排的，她便抵触起来，心里拉锯似的矛盾着。

方才她说的都是气话，父亲的用意她心知肚明。除去为了江山社稷，替陛下拉拢姜家，巩固边陲，送姜媔入宫这件事主要是为了能帮她一把，毕竟她与姜媔交好，就算日后陛下对她愈发冷待，宫中好歹也有个自己人。

但当初若不是他棒打鸳鸯，拆散自己和云熙，她也不至如此。贺家虽不能与皇家沾亲带故，却也不用终日忐忑，一切都是拜她父亲所赐，是贺家自作自受。

“去把灯点上吧。”打发了翠翘，贺泠托着腮看着窗外。

她与云熙自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他的名字还是她向父亲求来的，原本她以为云熙虽然出身卑微，不过是个护卫，但父亲开明，从未亏待过他，日后将他招为赘婿，一家子定能其乐融融。

可天不遂人愿，父亲不但不许他们在一起，还在她入宫之后将人赶出了太傅府。

说是赶出去，但一个会威胁到陛下颜面的护卫，下场如何，贺泠不用想也能知道。

往事浮上心头，贺泠的指甲掐进手心里，身后忽然传来响动，惊得她松开了手。

“陛....陛下，”翠翘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旁边是她不小心打翻的茶盏。

贺泠眼皮一跳，不明白陛下何以会出现在她的寝殿之中。

她与赵骁，是相看两厌。

“至于么，见到朕跟见到鬼似的，慌里慌张的，”赵骁倒是没说什么，菲薄的唇角一勾，随便找了个座撩起长衫坐下，“昭容宫里，连盏热茶都没有。”

“还不快去给陛下斟茶，这也就是陛下脾气好，才不与你们计较。”没等贺泠开口，赵骁身边的内侍官就把话接了过去。

翠翘忙不得起身出去张罗。

看着眼前这一幕，贺泠心里冷笑。

玉树这是生怕她不搭理陛下，折了陛下的面子，所以才紧赶着开口。

堂堂一国之君，也真是窝囊。

可谁叫她父亲如此狠心，那就不要怪她继续冷着这个昏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