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个软件静默地躺在他手机里已经好几个月了。因太久未使用,软件已被系统自动卸载,只留下一个图标在桌面,名字旁边标着一朵小小的...
##1
这个软件静默地躺在他手机里已经好几个月了。因太久未使用,软件已被系统自动卸载,只留下一个图标在桌面,名字旁边标着一朵小小的云,像一个小小的墓碑。
下载它的初衷,是同事说在这个平台上捡了漏。这个软件叫“闲余”,给用户提供了一个闲置物品交易平台。他一时兴起,也曾浏览过一阵子,收藏过几件商品,但最终什么也没买过。
软件正在进行二次下载。
“刀哥,吃饭啦。”
王芳端出最后一个菜,招呼了他一声,转身又进厨房拿碗筷。
王芳是赵小刀的女朋友。
赵小刀抬了抬眼睛,皱眉头:“又是炒土豆丝啊。”
“里面有肉。”王芳把没破口的那只碗放到赵小刀面前,笑了笑,笑里怀着点歉疚。
灯光昏黄,桌上一盘菜,两碗饭,四根不成对的筷子。
趁赵小刀埋首手机之际,王芳夹起两大筷子菜,将他面前的饭碗堆成一座小山。这两筷子下去,肉丝炒土豆丝就真的变成炒土豆丝了。王芳端起盘子,将土豆丝里的汤倒进碗里,拌饭吃。
等她吃完了,赵小刀还在划拉手机。
王芳也不催他,就在旁边耐性地等着。反正她什么都没有,多的就是时间。她索性双手托腮,细细地观察起赵小刀来。
赵小刀的头发很多,又总是记不得去及时修剪,乱蓬蓬地顶在脑袋上。假如放个鸟蛋进去,怕是能孵出小鸟来。
凭良心说,通常赵小刀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头发,但之后,往往也就仅此而已了。
此刻的赵小刀低着头,被一头乱发遮住了脸。王芳只能在乱发下看到他的一个鼻尖。
刀哥的鼻子好精致呀,王芳心想,又想起他头发下藏着的那双眼睛,丹凤眼,有点吊梢,也是一样的好看。
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你在看什么?”赵小刀抬起头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王芳慌乱地站起身,“你吃好啦?我收拾桌子。”
赵小刀凝重的神色掩在头发里,拿起手机离开了餐桌。
到底有什么是闲置的呢?
赵小刀端住手机,四处环顾着他们二人这三年来拾掇起来的小窝。秉持着能省就省的原则——主要是穷,家具不多,就那么几件,还基本都是房东留下的、朋友送的、临时用纸箱搭起来凑数的,甚至是王芳在楼下垃圾桶旁边捡来的。
但是家具和物件都归整得很清爽。
往日里赵小刀从未这样观察过自己的家,连一把剪刀在哪里都不甚清楚。他的视线扫过餐边柜上面垒得整整齐齐的储物盒,又扫过摆着储物盒的茶几,然后又扫过被储物盒鸠占鹊巢没有电视机的电视柜。
他停顿了一下,家里怎么有那么多的储物盒?里面都放着些啥啊?
此时王芳收拾好了厨房,走出来擦了擦手,解下围裙:“刀哥,你找什么呐?我帮你找呀。”
赵小刀摇了摇头:“没什么。”
乱发下的神色愈发凝重。
这个月赵小刀的公司没有发奖金。或者更确切地说,公司没有发赵小刀的奖金。
这意味着赵小刀这个月的房贷没有着落了。
坐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赵小刀忽然灵机一动,便想到了几个月前与同事老李的这番对话:
“哪儿来的好事,怎么给你捡着漏了啊?”
“嗐,人家东西闲置了呗。放着占地方,也没用,还不如换点钱呢。多多少少,也是钱嘛。”
闲置可以捡漏,闲置也可以换钱。
赵小刀想到了度过难关的办法。
软件下载完毕。
##2
赵小刀第一件挂到闲余卖的东西,是他一件冬天的皮大衣。
那是他参加工作第一年斥巨资买的,花光了他那一年的所有年终奖。可是平时舍不得也没合适的机会穿,能穿的时候又没有合适的行头配它,最后不幸变成了衣柜里的钉子户。
两千块钱买的皮大衣,本以为能穿一辈子,没想到穿是一次没穿,在他衣柜里住了几个春夏秋冬,一转手就已经贬值了三分之二。
比红颜还要老得快。
可惜是可惜不来了。钱到手的那一刻,赵小刀松了一口气。加上他平时攒的私房钱,房贷的缺口总算填上了。
转念一想,放着也是放着,早点卖掉就好了,还不至于亏那么多。
赵小刀从此入了坑。
在王芳眼里,昔日从不理家务的赵小刀,如今下班一钻进家门,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
说是收拾吧,家里却越收拾越乱。她齐齐整整收纳好的储物箱,被赵小刀直接拎起来往地板上一倒。
赵小刀时不时将某些物件拿起来端详,有时还跟王芳确认:“阿芳,这把剪刀都没看你拿出来过,没用了吧?”
王芳皱眉:“万一哪天要用呢……”
赵小刀头也不抬:“那就是没用了。”
话音未落,剪刀就落入了储物箱。
“这个打蛋器连包装都没拆开,没用了吧?”
“这是相机?现在都用手机拍照了,没用了吧?”
……
最后王芳看明白了,赵小刀把这些他认为“没用”的东西都归拢到一个储物箱里,留下来一地“有用”的杂物。
她看是看明白了,可是心里却想不明白。
赵小刀这是干嘛呢?
没过多久,王芳又看到赵小刀把“没用”的东西寄了出去。
“我是在出闲置。”
赵小刀这样解释道。
王芳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一天一天的,家里的杂物少了,小小的两居室渐渐显得不那么狭窄逼仄了,王芳有点高兴,也有点失落。
她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失去,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但她不愿意打搅赵小刀的兴致。
所有的物品在他眼里都有了标签:不可出售,晚点出售,可出售。
每一件物品在他这里都有了标价:
旧电脑,300元。
旧电视,100元。
旧大衣,50元。
……
要不是那天王芳正好回家取东西,她恐怕都不会看到这一幕。
她看到她心爱的布偶歪倒在赵小刀的闲置箱里。
王芳问赵小刀:“为什么?”
赵小刀划拉着手机,头都没抬:“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把我的‘可乐’放在那里面?”
赵小刀抬了抬眼皮:“哦,那个布偶啊?没用了吧?放着也占地方。”
“但是……”
“等咱们以后有孩子了,也不能玩这么旧的布偶吧?”
“可是它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具啊。”
“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呀。”
王芳张了张嘴:“可以不卖吗?”
赵小刀的视线从手机上挪到王芳的脸上,费解地看着她。
王芳不说话了。在一起五年,她几乎从未反驳过赵小刀一次。她跟赵小刀是在理发店认识的,那时她是初出茅庐的洗头小妹。
她从来没有洗过哪一个头,有那么多的头发,茂盛得像是盛夏的丰沃草原。于是她开始注意这个男孩,留意到他的剑眉,留意到他吊梢的丹凤眼,留意到他被被乱发和胡子茬埋没的俊朗,留意到他没心没肺的笑容。
在一起以后,赵小刀如她所期待的那般是个可靠的男人,有些大男子主义,但她能容忍。所以他表达出不喜欢她在理发店做洗头小妹后,她便辞了,去了电子厂做女工。
王芳把闲置箱里的布偶扶正。她动作很慢,仿佛凝滞的定格动画,一帧一帧艰难地往后播放。她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失去它。
王芳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我们这算是在变卖家当吧?”
赵小刀哈哈大笑,指指筐里破旧的布偶:“这也算家当?”
王芳闷闷的。
##3
赵小刀心思不在工作上,很快就被公司辞退了。
他习惯性地打开闲余软件,焦虑地划拉来划拉去。家里的闲置物品几经搜刮,已然穷尽。再卖下去,恐怕就要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
突然,一条商品映入他的眼帘:代排队,按小时计费。
是啊,物品有闲置,人也有闲置。失业的赵小刀,可不就是闲置的赵小刀嘛!
于是赵小刀出售闲置的业务范围,火速从单纯的实物扩大到出售各类服务。服务的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跑腿、代工、办事、代做作业、修理物品等等,做得风风火火的。
通过在“闲余”贩卖劳务,赵小刀还曾在某部网剧里跑过龙套。
网剧播出之际,王芳特别购买了平台的会员服务,就为了赵小刀在剧里出现的5秒背影,她把整部电视剧都看了,还录屏了与赵小刀背影相关的所有片段保存在手机里。
王芳挺为他高兴的。她早就知道什么都难不倒这个男人,他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王芳上班的电子厂实行三班倒,从前赵小刀上班的时候他们的时间常常凑不到一块,现在赵小刀常在家,也有了时间可以一起逛街看电影。
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大概半个月后,王芳下班推开房门,只见满屋的气球和鲜花。
“阿芳,嫁给我好吗?”
赵小刀单膝跪地,手心托着一只钻戒。
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为什么这么着急啊?”
“着急娶你啊,”赵小刀挠了挠头,手指和眼睛一同淹没在茂盛的头发里,“难道你不急着嫁给我吗?”
王芳害羞了,伸出拳头锤打赵小刀,不敢用力,轻轻地,比抚摸还要温柔:“我才不急呢。”
那之后,王芳像是掉进了蜜罐子。
赵小刀全心全意地安排婚礼相关事宜。选婚纱拍婚纱照,联系婚庆公司策划婚礼仪式,大事小事统统包揽,甚至还为王芳安排了婚礼前的健身减脂、皮肤护理以及各项医美。
原来一个男人贴心起来,是可以这么贴心的。
王芳自觉什么都不懂,一切听凭赵小刀的安排,享受着这份甜蜜。
有几项医美挺疼的,但她懂什么叫“疼并快乐着”。
那个小小的草坪婚礼,比王芳想象中的还要完美。
婚礼当夜,赵小刀还在酒店定了套房。他说这一天非比寻常,必须好好庆祝一下。他们在那个小两居的房子里同居三年多,回到那边没有新婚的感觉。
那天的酒太过甜美,幸福的浓度太高,王芳喝醉了。
##4
王芳怀孕了。
她算了算日子,大约就是新婚那晚怀上的。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这么顺利。
王芳走出洗手间,只见赵小刀照例坐在地上——家里的沙发因“闲置”已经出售——全心埋首手机,忙着他的那份“生意”。她走向赵小刀,脚步格外轻盈,几乎是垫着脚走的。她坐在赵小刀旁边,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向赵小刀宣布了这个喜讯。
“啪”。
手机落地。
屏幕碎裂。
王芳的喜悦也骤然碎裂。
赵小刀沉默着。
“你不想要吗?”王芳的声音在颤抖。她不明白赵小刀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他变了。她回忆了一下,想到其实他早就变了。她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恐惧,令她的身体都麻木了。
“不是!”赵小刀立即反驳,“你干嘛这么想?”
赵小刀站了起来,焦躁地走来走去。
然后他强调道:“我是不想这么早要孩子!”
##5
等待做手术的时候,赵小刀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东西。
原本低落的王芳眼前一亮:“可乐!它没有被卖掉吗?”
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的,它是没有卖出去,对吗?”
赵小刀用力摇了摇头,肯定地说道:“我看你没了它真的很不高兴,所以又把它买回来了。”
王芳扯开嘴角,勉强笑了笑。
做完手术,王芳躺在病床上休息。赵小刀被医生叫了出去。
忽然王芳听见床上有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摸下去,摸到赵小刀的手机。
王芳看了看门外,赵小刀还没有回来。她鬼使神差地打开赵小刀的手机。
赵小刀的闲余主页上挂着一个商品,上面写着“什么都卖”、“只要你敢想,我就敢卖”。
她点开了一个既往的对话框。
——你有新婚夜卖吗?
——什么新婚夜?
——就是婚礼当天的那个晚上呀。
——你买这个干啥?
——我喜欢,不行吗?你要是有的话,我出五万。
——……
——如果新娘是处,再加三万。
王芳眼前一黑。
她想起了那次令她很不舒适的“医美”,她想起了喝醉的新婚之夜,她想起了新婚夜醒来那种陌生的不适感。
她想起了,当她发现怀孕时,赵小刀难以掩饰的复杂的神色。
她从病床上摔了下来。
她踉跄着站起,扶着床沿,扶着椅子,扶着墙,蹒跚而行。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走了不知道多久,她看到一个令她感到极其陌生的身影。陌生到让她觉得有点想要呕吐。
那个身影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一看到那个塑料袋,王芳的心脏就跳得很快很快,快得像一只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癞蛤蟆。
他背对着她,在跟另一个人说话。
另一个人问道:“这是新鲜出来的?”
赵小刀回答:“当然,刚从医生那搞来的,我老婆还在病床上躺着呢。”
“你这胎龄太小了,我都看不出是个啥。”
那人拎着黑色塑料袋一头,往里面张了张,“500太贵了,便宜点吧。”
呕,王芳吐了。
“阿芳,你怎么……”
“所以,你是为了出售新婚夜,才跟我求婚的吗?”
王芳艰难地启齿,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磕在舌头上。
“当然不是啊!”
楼道里忽起大风,吹开了赵小刀厚重的刘海。
“你怎么会这么想!”赵小刀慌乱地按住那蓬茂盛的头发,“我本来就想跟你结婚的!”
王芳第一次发现,赵小刀的头发竟然那么油腻。
她吐得昏天地暗,把自己都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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