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嘎准备用一只鹅宴请二饼,他知道没权力这么做,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家里的鹅都是柳叶看养,老嘎从来没管过事。当他小心地把这个想法提出来和柳叶商量的时候,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立即遭到柳叶毫不犹豫的反对。柳叶读小学六年级,正在电灯下做家庭作业,猛然听到父亲
老嘎准备用一只鹅宴请二饼,他知道没权力这么做,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家里的鹅都是柳叶看养,老嘎从来没管过事。当他小心地把这个想法提出来和柳叶商量的时候,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立即遭到柳叶毫不犹豫的反对。柳叶读小学六年级,正在电灯下做家庭作业,猛然听到父亲的话,受了一惊,瞪大眼睛望着父亲,看他是不是吃错药,疯了。老嘎心虚,把眼睛挪开,看往别处。
柳叶问:“爹,一定要用鹅?”
老嘎说:“现如今,桌上不冒热气,谁愿意帮你真心办事呢。”
柳叶说:“那你用哪一只?”
老嘎说:“自然是用最好的那一只。表达我们最诚挚的心意,别人会知道的,帮忙也会尽力。”
柳叶说:“不行。肯定不行。”
在柳叶眼里,十只鹅就是她的十根手指,割掉哪一根都痛。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要极力阻止。
老嘎家喂十只鹅,白亮亮的九只,组成一个纯净的世界。鹅里有一只麻灰的,毫不显眼,几乎找不到它的存在。因为这只鹅夹在中间,特别另类,见它与众不同,柳叶很喜欢。没料,老嘎说那就用那只丑八怪鹅,他还表现出很将就的样子。也许,他以为用丑的柳叶会同意,以为柳叶像他一样讨厌它。
柳叶说:“不行。就是不行。”
柳叶还想对父亲说,这些鹅都是我的好朋友,不能虐待。但是,看架势,她无法阻止住父亲的决心。她很无助,一颗眼泪不经意挂上眼睫毛。
看到眼泪,老嘎慌神。平时,父女俩相依为命,他把柳叶当宝贝,高兴起来将柳叶的名字拿来当歌唱,“柳叶宝哎,柳叶宝呀!”当着柳叶的面唱,一个人走在路上也唱。他眼里看到的是阳光的柳叶,从没看到她的眼泪。就连柳叶在山上采摘带刺的野果扎伤手指都不哭,就连读一年级那年不见了母亲也不哭。她这是怎么啦,为了一只鹅不惜掉泪。老嘎脑子一时短路,转不过弯来,唯有把柳叶拥入怀里,慌不择言般唱喏:“柳叶宝哎,柳叶宝呀!”
靠在父亲瘦小的胸脯里,柳叶抹去眼泪,听着父亲唱歌。
村里的二饼,柳叶认识,经常在放鹅和上学路上碰见他。他,脸溜圆溜圆,长得像麻将里的二饼,他喜欢和镇里面的干部打麻将,和他们称兄道弟,常常村干部办不了的事,二饼出面,三下五除二。
但在柳叶眼里,二饼不是父亲嘴上的好人,更不是救世主。柳叶这么认为,当然有根据。有天墨黑的晚上,她亲眼看到二饼在村外的马路边用刀顶住长途汽车司机的脑袋,逼他交出身上所有的现金。司机不情愿不配合,二饼飞起一脚把司机踢倒。看得柳叶心惊胆战。如今,父亲竟要用鹅讨好二饼,这事断断不可。
老嘎是在赶场的路上遇到二饼的。那个时候老嘎其实已醉,迷迷糊糊走在路上。二饼说他探听到了老嘎老婆的消息,在沿海城市打工,身边已有一个男人相陪。老嘎很反感,这是他的伤疤,二饼却偏揭开来,让他痛。不用二饼说,这么久没有消息,即便是绊坏脑壳的人也想得出她的状况。可是,二饼接下来的话激活老嘎向来的沉闷。二饼说他有办法帮老嘎把老婆弄回来。
心不在了,弄回来的是一具躯壳,有什么用呢。老嘎起初那么想,但后来又这么想,弄回来也好,至少可以看看她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特别是柳叶,这么久没见到娘,虽然她嘴上憋着没说,心里一定很苦。老嘎并不记恨老婆,只怪自己没用。
老嘎半信半疑问二饼:“她已有男人,你凭什么把她弄回来呢。”
二饼说:“酒癫子,这个不用你操心,你说想不想要我帮忙。”
老嘎说:“你能帮忙,当然是求之不得。”
二饼说:“你知我是心最善的人,见到比自己苦的人是有一分就帮二分,宁愿自己苦着,那你怎么感谢我呀。”
是啊,如果二饼真帮到了忙,用什么来感谢他呢。家里没喂猪喂牛,连羊也没有,唯一值贵点的就数鹅。老嘎就说:“我尽能力用我家最好的东西款待你。”
“那是什么啊?”
“鹅!”
“哈哈,好,尽他一只鹅。”二饼正中下怀,猪牛羊肉不稀罕,只有鹅肉很少吃到。他知道老嘎有点嘎,时有短路,但又是一个顺毛佬,只要顺了毛,他愿意将脑壳当凳子,让你坐。他说,“酒癫子,我这人就是喜欢两肋插刀,你这忙我帮定了。”
草叶上的晨露碰就起了动静,一颗颗透着亮在空中一晃,仿佛山地上所有的坑坑洼洼都装在这小小的露颗里。柳叶蹲下身子以半跪的姿势打量这些晶莹剔透的露颗。鹅们扑腾着翅膀嘎叫着在草地上寻觅嫩芽,这一片草地几天没来,又冒出肥硕的草尖。鹅们最喜欢吃这种捎带露水的草,吃了不发病,产蛋多。
柳叶伸展一下腰,不远的村落看上去很模糊,天还没大亮。她每天早起放鹅。这时候看鹅,白亮亮的几只,在不太明朗的野地里,觅食,一只鹅就是一个纯净的世界。如果不仔细的话找不到那只麻灰色鹅,它好像是野地里一块移动着的土坨子,灰不溜秋。
家里就父亲和柳叶,柳叶很懂事,在家不吃闲饭,早起扫地,暮时洗碗,上午在家削一大盆洋芋为父女俩的中餐做准备,下午上山捡一箩筐松球果果做燃料。当然,作为家里唯一的小孩,最经常的活就是看鹅。老嘎带着柳叶在乡场上转悠,卖鹅的商贩说鹅叫声嘹亮,家里喂几只鹅雄壮多了,黄鼠狼和蛇之类凶狠之物见到它逃之夭夭。这些话打动了老嘎,自从老婆走后,家里阴沉沉的,买几只鹅冲冲邪。老嘎喜欢单数,选了九只清一色的白鹅。柳叶喜欢双数,特别钟爱“十”数,是迷信“十十周全”吧,于是买鹅时总多买一只预留着。她说,万一“间苗”了呢?而且多买的一只永远是灰麻色的,她说,这是记号,一眼就能把自家的鹅和别人家的鹅区分开来。老嘎返过头瞪柳叶一眼,是欣赏的意思,这丫头,一张粉脸,像婴儿一样稚嫩,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多的小心思。柳叶笑盈盈地略带羞涩看着老嘎说:“爹,容我再选一只,好吗?”老嘎点头应允。于是,柳叶捉了一只灰麻色的鹅,凑成双:九只雪白的鹅中走着一只灰麻的鹅,真的灵动多了。柳叶随着它们走在黄黄的土路上,两边是一望无垠的碧绿,不管柳叶是穿着发黄的蓝布衣,还是花夹袄,都是一幅画。只是那“十十周全”的愿望实现的次数不多,但她也能找到高兴的理由向父亲夸耀:今年的鹅我们买得好,只只长大了,精神得很。
虽然柳叶读书,但鹅还得天天看。每天早晨天蒙蒙亮,鹅就开始嘎嘎嘎拖长音调喧叫起来,柳叶就催自己起床:“鹅要吃露水草才长得快,还不起床,太阳把露水晒干了。”柳叶翻身爬起来,揉着迷蒙的眼睛打开栅栏,鹅伸着长长的脖子嘹亮地叫唤。柳叶用一根长竹竿把它们赶到屋后芳草鲜美的小溪边,它们先是站在溪边互相呼唤致意,从容喝水,然后埋头猛吃起来。初春时节还好,鹅小不贪,两边稻田没莳秧,到处是草,随它们吃个够,柳叶开始背她的书;到了暮春时节,鹅长大了,路两边插了秧,它们最喜嫩嫩的禾苗,柳叶那根长竹竿,挥舞个不停,等它们吃饱,长长的脖子像父亲正月里舞着的高龙时,柳叶的肚子也咕咕叫了。
看鹅是轻松惬意的活,有了这么一群可爱的鹅,柳叶再也感觉不到日子的单调和枯燥,但柳叶真正懂鹅,还是那一个晚上。那一天放学后柳叶赶着鹅去茶山吃草,来到一片青草嫩绿的地方,小鹅便欢快的开吃了。柳叶去附近的灌木丛中采来了一大捆毛栗,用鞋子碾压,用石头砸开,小心谨慎地剥着,津津有味地吃着。天快黑时,小鹅吃饱了,柳叶也帮父亲留了一口袋栗子,高兴地赶鹅回家。等鹅都归拢了,数了三遍,都只有九只,柳叶急得哭起来,找遍了每一行茶树都没有找到。柳叶坐在山路边伤心地哭,不敢回家。后来老嘎找到了茶山,一边“啰啰啰……”呼唤小鹅,一边用手电扫射茶树底,然后嘀咕,山里的狸猫是不敢叼走的,谅它没这个贼胆,肯定是鹅迷路走丢了。老嘎拉着柳叶的手说:“丢了丢了就算了,以后看鹅就看鹅,别摘毛栗子了。”
乡村的夜黑得又快又彻底,老嘎的手电光昏黄微弱地照着山间小路,平时那么爱热闹的鹅也默默的小心翼翼地走着,老嘎用粗糙而温暖的小手攥着柳叶的手。前面有一个极窄处,平时鹅都是排着队才能过去的,柳叶焦急地望着父亲,老嘎紧了紧柳叶的小手,说:“别急,它们灵性着呢。”说话间,老嘎示意柳叶停下,用手电光尽力照着它们,只见那只灰麻色的鹅一摇一摇走过去了,后面的白鹅一只接着一只排列着,往前摇摆着。柳叶高兴地摇着父亲的手,不敢笑也不敢跳。回到家,柳叶欢喜得把它们一只只抱进了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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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阵西北风吹过,喜鹊镇原野一片金黄。收割稻子的季节来临了。二饼叫老嘎帮他收稻子。老嘎犹豫着,他不是劳动的料,别人家的地里长庄稼,他家只见草,他劳动很毛躁,当他想起二饼答应帮他把老婆弄回来的时候,人家可是一个停都没打,爽快地答应了,他怕得罪二饼,二饼帮他弄回老婆的希望泡汤,勉强去了。二饼的房子是别墅式的,装修比那些镇干部家都豪华,老嘎从没去过,现在见了啧啧称赞二饼本事大,二饼自是得意。二饼的田和老嘎家的相隔不远,都在公路边,都属产量低的那种。老嘎个头矮小,不足160,和二饼同时挑谷,二饼挑了二担,老嘎一担都没进晒谷场。走一会歇一会。如果说他没尽力,脸上的汗却大把大把的。
二饼就说:“老嘎,死卵一样,是不是没喝酒?”
老嘎臊得脸也红了。他身子还没一担谷重,他不知喝了酒,借着酒力能不能把一担谷挑起来飞跑。他实在没试过。做为男人,他恨不得地下有条缝,好钻进去。
秋日的太阳懒懒的。二饼当然希望老嘎提高效率,自然带来了酒。可是,老嘎喝着喝着竟背靠谷箩打起鼾声。二饼直摇头,没想到老嘎喝了酒反倒不做事了。
老嘎在村人眼里就是酒鬼一枚,老婆在时,他一年365天有360天是醉着的,从不关心家人,醉了就和老婆吵架,甚至动手打老婆,那时,柳叶极讨厌他。老婆出走后,老嘎却变了个人一样,对柳叶小心呵护,给的零花钱也比以前多了。不过在村人心中他还是酒鬼一枚,因为还是偶尔有醉的时候。二饼苦笑,真是打赤脚的碰到没穿鞋的。
柳叶不敢一个人睡,自从妈走后,她就一直跟老嘎一个被窝。早晨,柳叶一般是在老嘎的自言自语中醒来,他自语的内容每天基本相似,不是叫柳叶的名字,就是把柳叶的名字当歌唱,有时也会自语些前一天发生的事,柳叶能感觉出爹是高兴,且是发自内心的,现在想想,老嘎当时是以有柳叶这女为自豪。老嘎对女儿疼爱,家务事留柳叶做,田里山外都是自己去,回家没饭吃,也不对着女儿吼,而是赶紧帮忙做。
同时,柳叶是个野孩子。和邻居小孩们跳绳,玩格子,玩石子,打野仗,冲尖,能玩的都玩,没有男女之别,这倒被老嘎骂过。有一次老嘎甚至为了柳叶学吹口哨打了她,说男女有别,要像个女孩点。
柳叶爱打扮,她从山上采来一些野花别在头发上,在镜子前晃过来晃过去,自鸣得意,她一边照镜子,一边和老嘎闲话学校和野外的见闻,偶尔爆发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时候,快乐的空气就在这小小的空间荡漾,与房间外的世界风格迥异。看着漂亮的女儿,老嘎心里越加疼爱,说:“柳叶宝,下次老爹给你买发卡、别针。”
柳叶就想象老嘎帮她一颗一颗上发卡、别针的情景。斜斜的,老嘎还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她调皮地撅嘴。
因为疼爱,老嘎从来没骂过柳叶狠话。但有一次是个例外。
那天是周末,父女俩买鹅苗回来没几天,柳叶写完作业想出去玩,连蹦带跳的,不料,一脚刚跨过门槛,只见一股鲜血溅上她裤脚,本来就见不得血的柳叶,心慌了,低头一看,一只在门口玩耍的鹅苗惨死在自己脚下,正好被老嘎看见,他大骂:你没长眼睛,你赶去投胎呀……
柳叶哭了,很伤心的哭。她恨自己野,不小心,踩死鹅。
老嘎脱口而出这么咒骂,一是指望鹅长大生几个蛋,二是心痛,他觉得那也是鹅的一世生命,造孽。
骂归骂,到了下次赶场,父女俩又买回来一只鹅苗,补齐十只。
柳叶觉得对不起鹅们,以前,她以为上学前放鹅,放学回家后放鹅是负担,现在因为心里有了愧疚,更加呵护鹅,生怕它们饿着、渴着、冻着。鹅们与她的生命贴得这么近,她喜欢上了它们。不知不觉,它们长到十三四斤一只,竟都能下蛋了,一只鹅二天一枚,印斋粑一样。鹅蛋又大又圆,拿到市场卖,人见人爱,一个鹅蛋顶四个鸡蛋的价钱。喜鹊镇有个说法,说是怀孕的孕妇吃鹅蛋,生下来的小孩白天牛一样活泼,晚上睡得糍粑一样香甜,听带。老嘎家的鹅蛋大都是孕妇们买走的,一买就是一大筐。每次看到她们来,老嘎笑脸相迎,当财神。
对老嘎家来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收入,单靠鹅蛋这一项就能撑起家的日常生活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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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只鹅鬼都怕。
何况这些鹅们已经成长为一支队伍,一个群体,这在喜鹊镇是不多见的。鹅们嘎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响彻这一方巴掌大的山地,看着这磅礴气势,老嘎打心眼里高兴,雄起,壮胆咧。这一切都是柳叶的功劳,他每天奖励柳叶一个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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