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彩虹搬到幸福小区时,小区里几乎还没有住户,就因为这个“几乎没有”,租金才意料之外的便宜。当然,李大勇也是以这个作为理由要求降价的,李大勇对房东说,这里还没有人住,你说这房子能租给谁呢。虽然这句话毫无逻辑,但王彩虹仍然感到欣慰,她就喜欢看李大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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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彩虹搬到幸福小区时,小区里几乎还没有住户,就因为这个“几乎没有”,租金才意料之外的便宜。当然,李大勇也是以这个作为理由要求降价的,李大勇对房东说,这里还没有人住,你说这房子能租给谁呢。虽然这句话毫无逻辑,但王彩虹仍然感到欣慰,她就喜欢看李大勇一副能说会道的样子。王彩虹是不太爱说话的,属于那种有些腼腆的人,但这不妨碍她爱看别人说话,尤其是看李大勇,他的眉毛浓浓的,像一对振翅欲飞的翅膀,浓眉下眼睛倒是小小的,但那种小是机智的,带着聪明劲儿的。李大勇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又用了哪些逻辑,王彩虹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他那张变化不停的嘴,王彩虹想,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他们是在除夕前一天搬来的,李大勇用他的出租车来回运了五次,每一次李大勇都说同样的话,李大勇说,我们居然有这么多家当。王彩虹便每次转过头来看一眼。她负责整理,整理的速度有些慢,一件件地摩挲一遍,王彩虹想,怎么会不多呢,毕竟结婚五年了。一想到五年,心里顿时冷了一下,很快又让自己从这个数字里拔出来,并安慰说,五年怎么了,五年没有孩子的多了去了——
其实他们也有过孩子的,只是孩子还没长成人形就被弄掉了,那时他们还没结婚,孩子的出现显得过于急迫,急迫得让他们觉得自己还不那么喜欢孩子,是的,他们只喜欢彼此。孩子事件之后两人就结婚了,婚后都有些难过。当然,也有鼓舞他们的,比如,在这五年里,一想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孩子,便乐观很多,至少他们是有生育能力的。这点很重要。
傍晚李大勇出去拉客了,说一天还没干上活。李大勇走后王彩虹又收拾了一阵,天黑之前才走下楼去,在小区里转了一圈。这是一个新建的安置小区,离市区较远,据说这里的户主都有两三套房子,所以并不乐意住到这儿。小区不大,有些粗糙,但该有的都有了,假山、池水、树、石凳,还有几个颜色鲜艳的健身器材散落在细瘦的树木之间。整个小区都是自己的——有那么一瞬间王彩虹这样想着,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落,她抬头看影影绰绰的高楼,一直升到黑暗里似的,便仰着脑袋傻傻看着。突然,远处传来水流声,像是拖把拍打水池的声音,她循着声音向前走,灯光并不明亮,拐了一个弯,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便看见水池了,但池边并没有人,在黑暗中静悄悄的。
回去路上,王彩虹接到了李大勇的电话,李大勇说要去G市一趟。“接到一个客,刚刚,G市,你知道的,很远,晚上不回来。”李大勇有些语无伦次,也难怪。王彩虹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她往楼道里走,直到电梯口,声控灯都没有打开,大概是坏了,或者根本就没安装,她揿了摁钮,电梯门开了,好像一直等在这儿似的。电梯四壁用三合板钉住了,三合板上写了一些打孔和清运垃圾的号码,很明显,为户主装潢准备的。
王彩虹想起之前的房子,在美丽小区,小区很大,分了春夏秋冬四个园子。城里大片拆迁的时候,租不到平房,便住着车库。再后来,一楼的车库都改成了门面房,洗头的,洗脚的,卖包子的,卖水果的,热闹得要死,当然,房租也热闹上去了。早上收废品的三轮车从其中一个园子门口晃悠悠地进来,小喇叭里用方言喊着。“旧书旧报旧电视收啊——”再过一会儿,充煤气的又喊起来了。王彩虹常常站在门外向四周看,总是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还有一簇一簇站在树荫底下说话的妇女们,她们提着布兜或者方便袋,聊着附近菜场、医院或学校里发生的事,嗓门很大。王彩虹不止一次地倚着门听着,好像自己也参与了一切。
电梯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从外面跨进来,王彩虹这才发现忘了摁下楼层号,电梯一直静止着。这个人的出现,把王彩虹吓了一跳,倒不是这个空荡荡的小区突然有个人的出现,而是她刚刚正在走神。男人摁下“8”,可想而知,他住在八楼,或者,他要去八楼。这之间是有区别的,前者他和她一样,住在这幢楼里;后者却不一定,或许只是看望住在八楼的朋友或亲戚。王彩虹希望是前者,甚至刚刚在黑暗里听到的水声,她都认为是他发出的,尽管他的手上没有一只拖把。王彩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想到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心里便温暖多了。
2
这个春节,他们原本也是可以回去的,回他的或者她的苏北老家。但李大勇说,春节生意好做呢,不回了。是的,他刚承包下了这辆出租车,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李大勇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新年了,远处响着低沉的鞭炮声,像在遥远的天边,被云层压着。王彩虹坐在床上看窗外,这是10楼的高度,窗外除了惨淡的灰白色什么也没有。李大勇回来之前王彩虹去原来的小区买了一些年货,又去了一趟医院,回来时把电梯停在了八楼,她不知道究竟想看什么——语音“叮”的一声,王彩虹一阵紧张,心脏都停止似的。八楼什么都没有,那个人也没有,一扇防盗门毫不领情地紧闭着,但门上贴着一个福字,红艳艳的——果真有人住着,或者说,有人来过。这使王彩虹心里升起一点暖意。
屋里有些冷,水泥墙还没有粉刷,卧室也没有门。李大勇说,虽然是毛坯房,但是宽敞啊,两室一厅,才三百块。王彩虹听李大勇的,觉得分析得也对,现在钱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她用一块旧床单当做门帘,床单上花花草草的,倒是有些新年气象。王彩虹坐在门帘后面想那天电梯遇见的人——个子高高的,但不单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镜片明亮的,显得脸也十分明亮,就是那个瞬间,王彩虹觉得有一种美好,那种明明亮亮的美好。
李大勇回来就哈着气,说外面冻死了。其实屋内也没什么温度,他一边吃饭一边问王彩虹医院的事。
“打了多少钱?”
“三千。”
“他家有人来了么?”
“还没有。”王彩虹本想说一说那个老头的隔壁今天死了,顿了顿,还是没说。过年了,多晦气。
李大勇把一口菜塞进嘴里,突然说,“早知那时撞死算了——”
王彩虹“啊”了一声,心里一紧,仿佛看见李大勇的那辆没牌照的小货车在老头身上轧了过去。“啊,”她说,“你怎么这样说呢,多作孽——”
李大勇回头看她,目光空洞的,王彩虹接着说,“也许就是因为我们曾经杀死一个孩子所以现在才怀不上——”
“你又来了。”李大勇很不喜欢听这些话,他把饭菜嚼得“吧唧吧唧”的,嚼了一会儿,心情好似明朗了,收拾了碗筷,哼着小曲儿洗漱去。
这一晚,王彩虹睡不着了,她想跟李大勇说说话,对方已经鼾声嘹亮,李大勇说,“明早,也就是大年初一,生意好做,是平时几倍的价格——”李大勇算是个乐观的人,乐观到有些没心没肺。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城里过新年,有点儿潦草。王彩虹想起苏北老家的除夕,鞭炮一直响到天亮,家家户户的门楣、井边、鸡窝、树上,都贴满了红纸条,地上也用白石灰画了元宝、鲤鱼等等。红的白的,十分喜庆。她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窗帘还没有挂上。李大勇说了,“这么高,要窗帘又有啥用。”王彩虹听着,她总是听他的,现在,没有窗帘的窗外竟出现了月亮,上弦月像把镰刀似的。
王彩虹把眼睛闭上,很久后又睁开,四下静悄悄的,月亮又跑了一些距离。她翻了个身,动作有点大,但丝毫没有改变李大勇的鼾声,她把手搭在他的身上,小声说着:“大勇,我有点睡不着——”她并不想叫醒他,他若恰巧也没睡着,正好就说说话,但对方的鼾声依旧抑扬顿挫,一路高歌。王彩虹翻了几次身,便下床了,她站在窗口朝下看,黑黢黢的草地上有几盏昏黄的灯。十楼真是太高了,她感叹着。站了一会儿,又走向门外,电梯的指示灯正显示着“8”。不禁笑起来,王彩虹走进电梯,不知道该摁几,然后把每个数字都摁了一下。记得第一次到这个小区,李大勇带着她,李大勇摁下键,然后转身对她说,有电梯的小区就是高档小区。电梯在每一层停下,语音“叮”的一声后,门便打开了,门外漆黑,好像到了一个黑暗世界。五楼、六楼、七楼、八楼……八楼也是黢黑的,但这种黑让她并不感到绝望,而是有些温暖,仿佛知道黑暗的深处会有一个人,正躺在床上,或站在窗前,他和她在同一个空空荡荡的小区里,在同一幢空空荡荡的楼里。
再次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那个人。她想怎么会想到他呢,内心有些羞涩,但仅是一瞬间,便释然了——他仍然戴着一副明亮的眼镜,笔直地站在电梯口。他转过身问王彩虹:“几楼?”王彩虹说:“10楼”。他摁下10,又摁了8。转过脸来的时候,王彩虹发现他的嘴角是微扬的。他长得不十分好看,但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显得很漂亮,不是轻佻的,而是那种让人觉得安稳或踏实的漂亮。“刚搬来么?”他问她。“嗯嗯”,刚搬来。王彩虹小声回答。“在这里过年了?”他又问。王彩虹迟疑了一下,想说是的,最后却说:“本来回老家过年的,有事回不去了,他要开车,还要去医院——”她很奇怪自己和他说了这么多。他“哦”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八楼到了,语音“叮”的一声,王彩虹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月色如水。
3
李大勇出门的时候,王彩虹正在煎药,药味一阵阵地飘出来,李大勇把脑袋探进去,说:“大过年的吃什么药啊,真不吉利。”王彩虹怔怔地看着他,像做错事似的。李大勇说:“算了算了,吃吧吃吧。”王彩虹又把脑袋转回来,盯着药罐里飘上来的菟丝子发呆。这方子已经吃了四个月了,之前吃过三个方子,还做过一次暖巢保健。医生说她子宫热,存不住卵子。也有医生说是精子热,存活时间短。最后她也搞不清究竟是哪里热了,药一包包地吃了,肚子仍不见动静。李大勇是不愿吃药的,他说:“我干嘛吃药,我有生育能力。”没错,他说得没错,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
李大勇走后,王彩虹也下楼了,电梯好一会儿才爬上来,好像极不情愿似的。她在八楼停了一下,习惯性的,伸出头看了看门上的福字,倒着,鲜亮鲜亮的。
下了楼,小区里依然是安静的,好像春节和这里没有任何关系。路上没什么人,车辆倒是很多,有出租车疾驰而去,王彩虹注意着车牌号码,虽然看见李大勇的几率很小,但她仍不放过每一辆。经过一个超市的时候,门口停了一溜儿的出租车,排着长长的队在等客。几个司机站在外面聊天,一边缩着脖子一边抽烟,来了客了,排在前面的司机便小跑上去,帮忙提过东西。车开走了,后面的车又跟上。王彩虹发现他们不发动车,而是自己抵着门向前推,汽车缓缓地前移,依秩序的。王彩虹突然很难过,心里一阵酸楚,好像那些推车的人是李大勇。她别过脸,不让眼泪流出来。过年,不扫兴。
后来,她又去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又来了,好像没想到更好的去处。十二楼,47床,病房里静悄悄的,邻床的都回家过年了,只有老头还一动不动地躺着。王彩虹坐在一张方凳上发呆,看外面的太阳一点点矮下去。她几乎每天都要来,给他擦洗一遍,擦了六十几遍了,老头还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从被李大勇撞下来,老头就没睁过眼,倒是心脏时缓时急,有两次都进了ICU。那真是一个烧钱的地方,李大勇说,一天两千元,几天就把小货车烧掉了,小货车卖的钱都缴进了医院。没有货车的李大勇就开出租车了,王彩虹想起刚刚在超市门口看到的一幕,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回去的路上,王彩虹走得缓慢,好像浑身的劲儿都用光了,有好几次,她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远方,天逐渐暗下来,还没有灯光,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走不动了。
进电梯的时候,她想,要是能遇见那个人多好,她一定跟他说些话,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了。她要问他是不是也在这儿过年呢?老家会不会也在苏北?王彩虹闭上眼睛,电梯轻微抖动了一下,向上爬升,那个人出现了,像第一次那样突然跨进来,这回他没有客气地问她几楼,而是直接为她摁下了“10”,他说:“外面真冷,你穿得太少了。”王彩虹低头看看自己,的确有些单薄。“吃了么?肯定又没有吃饭。”他有些嗔怪。王彩虹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傻笑,多久没被人关心了。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王彩虹突然问。
“陈春,你呢?”
“我叫王彩虹,天上彩虹的那个彩虹。”
“真好听。”
王彩虹笑了。
电梯在十楼停下,她并不愿意走出去,甚至都不愿意把眼睛睁开,她怕一睁开他就不见了。电梯门又关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很久,她才睁开眼,抿了抿嘴,说:“十楼了,我到家了。”
4
春节几天里,李大勇回来得少,他说游乐场那边的客还是很多的。李大勇回来喜欢说些路上的事,他说:“早上一出门就带了一个,送到三元桥,刚下去,又上来两个,说是到汽车站,送到汽车站,一点都没耽搁,又有一个小伙子打车,要到汤庄去,汤庄你知道的,在最南边,远呢。到了汤庄,又有人上车了,说是要进城——”王彩虹听不下去了,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但她仍微笑地看着李大勇,看他吃饭时“吧唧吧唧”的样子。李大勇抬起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问王彩虹:“你这几天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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