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魂

发布时间: 2019-09-09 16:42:25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故事 点击: 133

【一】 暮春,西南边陲的大峡谷。 华灯婆娑处,十年不曾说过一句话的阿仙正倩影姗姗,如一首锁着镣铐行进的怒苏情歌,骨子里却依然音符悠扬,风姿曼妙。她悄悄从百花岭仙姑洞下来,盈盈飘过害批底小镇明暗交错的弯曲街路,去街尾看望思女成病的阿玉妈。 正是鲜花节前夕

歌魂

  【一】

  暮春,西南边陲的大峡谷。

  华灯婆娑处,十年不曾说过一句话的阿仙正倩影姗姗,如一首锁着镣铐行进的怒苏情歌,骨子里却依然音符悠扬,风姿曼妙。她悄悄从百花岭仙姑洞下来,盈盈飘过害批底小镇明暗交错的弯曲街路,去街尾看望思女成病的阿玉妈。

  正是鲜花节前夕,刚入夜,几盏新嫁娘似的路灯就在山乡亘古蔓延的黑暗里怡然而晶亮地绽放了。这些陌生的闯入者,身穿红、白、黑三色花纹错杂的漂亮长裙,头顶精致的太阳能电池板头巾,苗条的手臂托举着向日葵一般晶亮的灯盘,似在低首凝立,风情暗递;又似翩翩起舞,热辣大胆地撩拨着一年冷落似一年的山寨古节。面对星空下流苏一样颤颤亮起的光线,在光与影的旋律里穿行的阿仙怀揣心事,且悲且喜地想道:“不知是它们从此照亮了大山的黑暗,还是它们从此污染了大山的黑暗……“阿仙一想发出音符,喉管就窒息得难受,脸儿都苍白了。

  方圆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横断山脉,有多少奇山异水,有多少深沟险壑,有多少原始古朴的漆黑夜晚,又散落着多少比云雾中的星光还要灼亮而潮湿的眼睛?造物在喧嚣的霓虹世界之外,保留着这片完整的黑暗,而今,最幽僻的某一隅被这几个举着现代星火的亭亭玉立的“新娘子”一点一点搅乱了。

  路灯下,街巷边,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儿,他们在看灯,一边发出赞叹和感慨。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街上的,也有从两边山寨下来的,或穿着怒族、傈僳族的盛装,或身着山外运进来的流行服装。

  在害批底小广场的路灯照耀下,不少人或站或坐,或玩手机,或喝酒闲聊,或拈花微笑。大家东张西望,若有所思,又似有所期待,他们在远处哗哗的江潮声里欲去还留,期期艾艾。

  一个头插鲜花背弓带箭的老者正跟一大群听众追忆古节昔日的辉煌:

  “那时的鲜花节呵,人是人山,花是花潮,歌是歌海!各族各寨聚集在这里,白天比赛划船、射猎,赛歌,喝仙姑的乳汁;夜里围着篝火,唱啊跳啊,疯啊闹啊,那是多么开心、多么暖心的日子啊!歌王哦得得大哥唱得我们心都醉了,大山都流出蜜、流出酒来了!人间的愁和苦都被歌声驱散了,每个人心里亮堂堂的,喜洋洋的!还有歌王的女儿阿仙姑娘,那是山里的百灵鸟哇,山里的金凤凰啊……啊,鲜花节,整整十天十夜的庆祝!从节日前一天就开始了,就像今天这种时候!人们就开始张罗,搭帐篷,点篝火,竖刀山,去仙姑洞接圣水——可才几天呵,仿佛一闭眼的功夫,这一切都消失了,被大风刮得干干净净。哦得得也不在了,百灵鸟也变哑了!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了天神,让他这样惩罚我们!”他有些醉了,又灌下一大口酒,声音哽咽地说:“怪我老头子太傻,不懂得去山外打工,今夜还痴心妄想到这里来,还想听歌,还想跳舞,白白伤一场心……”他和好几个老人落下泪来。

  有人安慰说:“其实政府今年本要组织大型鲜花歌舞节民族风情展示,北京、省里都派人来采风考察什么音乐活化石哩!这不,路灯、公交车候车亭这自古未见的玩意都搞出来了。可我们的歌王不在了,歌仙又……加上很多人不在家乡,不容易组织起来。他们该和我们一样失望哩!”

  一个中年汉子呸了一口,说:“一边说要组织鲜花节,一边又放纵人准备挖掉百花岭办露天采石场,有人还要盗卖仙姑洞的钟乳石,那些人的灵魂是不是被魔鬼迷住了……”

  几个年轻人激愤地大声说:“现在好多人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了,山花少了,江水瘦了!我们真想把大江倒过来,把人心冲冲干净……”

  他们一边乱跳乱骂,一边满地摔啤酒瓶子。

  这时,一个天仙一样的身影从广场边悄然飘过。

  “歌仙?!”广场上掠过一道强光,人群心头一震,忽然静下来,默默注视着她,怜惜的目光在路灯下凋谢了一地。广场上静得能听到落花坠地的颤栗,天地间只有江潮炸雷般轰鸣着跑过。良久,年轻人羞愧地俯下身,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老人深沉叹息,悠悠哼起古老民歌”哦得得“,其他人也跟着吟唱起来:

  哦,哦得得,哦得得!米勒玛沃哦得得,哦得得,甲来玛沃哦得得,哦得得!

  噢,十分想念你呀,十分挂念你啊!

  密来密库看困困、看困困,甲来甲库看困困,看困困!

  想你想得有烙印,念你念得有烙印。

  独独罗扒叶吉罗,叶吉罗,秀秀罗扒快吉罗,快吉罗!

  咱们一同相约逃往缅甸,一同逃往密支那。

  我深恋的情妹妹,我真的好想你啊!真的好思念你啊!想你想得夜深人静难入梦,度日如年真难熬。

  我深恋的情哥哥,我真的好想你啊!真的好思念着你啊!想你想得夜深人静难入梦,度日如年真难熬。

  我深爱的情妹妹,我到山上打猎过夜时,梦见带着珠珠帽的你,梦见配带晶亮珠串的你。

  我日夜思恋的情哥哥,我到江边织网过夜时,梦见你的狩猎弩弓,梦见你的黑色熊箭包。

  我日夜想念的情哥哥,你从山上返回时,顺着河流走回来。靠山的路危险你别走。

  哦、哦、哦得得,哦得得!米来阿沃哦得得,哦得得!甲来阿沃哦得得,哦得得!

  真的真的好想你啊!十分十分思恋你啊!……

  这是一条气候立体、景色奇绝的热带河谷,上是皑皑冰川,中是无边深林,下是热带景观,中间是铜帮铁底、千年不息直扑印度洋的大江。江西翻过高黎贡山,就是缅甸,江东一列大山分别为梅里雪山、怒山、他念他翁山。再往东翻这一页一页繁复的地质竖版书,竟然聚集着中国一半以上响当当的名山大川呢。这道峡谷,十几个民族的人们夹江而居,临岩结庐,织成一条神秘的民族生态走廊,也留下一路许多有趣的村名。比如“尼亚见”,意思是鬼在的地方;比如“瓦洛”,意思是鱼聚集的地方;比如索道医生、全国道德模范邓前堆所在的村子“拉马底”,意思是虎狼出没的地方。今晚路灯第一次照亮的歌魂乐队所在的江桥小街也有个说头,叫“日颅底乡米俄罗村害批底小街”。“日颅底”傈僳语是上游江柴漂来汇聚之地,“米俄罗村”是太阳照不到的村庄,“害批底”呢,则是老鼠聚集的地方。

  曾几何时,春末夏初的鲜花节是峡谷各个种群每年最隆重热烈的盛典。此际,冰川消融,飞瀑流泉,万山翠碧,大江涨满,浪花不停地掠走两岸的瓜果藤蔓。满江鲜鱼,漫山花开,苞谷熟了,鸟兽悠闲。瓜果鱼粮,赶走了青黄不接的饥馑和劳苦,有了这些,“石头也压不死了”!蜂飞蝶舞,百鸟朝凤,一江花潮,彻夜篝火,男女老幼不远百里,虔诚地来鲜花岭下害批底神圣的钟乳洞,接来为民舍身的仙女的甘甜“乳汁”饮用、沐浴、浸种、祈福。无数的人们从两岸的山寨头插鲜花纷纷赶来,在江桥头的害批底空地上举办物资交流会,搭起祭台祭奠仙子,人们载歌载舞,围着火堆饮酒、吃肉、烤包谷、烤鱼、烤山鼠。教堂里面祭神敬天,百灵台上赛歌夺魁,舍身崖前射弩比武,上刀山,跳热舞,人神共庆,繁花簇簇,山歌好比春江水,花潮人潮歌潮一浪一浪翻涌到天上……

  高地人们的脸是古朴的,眼睛是热烈的,心是通通的跳着的,做事是害羞而诚恳的。路上捡到钱物,就会守在那里等候失主,风雨雷电也不离开。牛羊满山放养,一年半年也不会丢。人们有了猎物,有了美酒,先敬村中的老人,然后才能自己食用。那时的日子,虽然闭塞贫苦,却也温暖踏实香甜。

  后来,不知咋的啦,山内外沟通了,温饱解决了,日子丰裕了,眼界开阔了,政府的扶贫、低保到位了,人们从背弓带刀改成背手机了,也学会做买卖、打工了。可是许多人脸上挂起山外人一样的冷漠、怀疑、狡狯、戾气。拐卖妇女儿童滋生了。牛羊打失了。房屋被撬了。重要的是瓜果不甜了,猪肉不香了,云雨无常了,江水憔悴了,鱼儿都快捞绝了,人的怪病却增加了。很多山寨变成空巢,老幼妇孺留守,各种传统节日像阔时节啦,山林节啦,祭谷节啦,鲜花节啦,一年比一年变味,一年比一年寂寞……

  那年,第一次出山深造民族声乐的十七岁的歌乡精灵阿仙遭遇了人生最深的黑暗。

  阿仙自幼丧母,父亲是高黎贡山民间歌王、舞王,他有着被称为西部原生态活化石的独特发声技巧,有着浏亮华美的歌舞。他刻苦好学,悟性极高,集峡谷各民族音乐之大成,并自创了招牌组歌《哦得得》,包括男女情歌对唱、男男友情对唱、众人欢乐舞蹈翻越雪山等内容,他在表演中不断丰富完善,深受各族人们喜爱。他还在耕作渔猎之余呕心创作民族歌舞史诗《创世纪》,包括天地起源、蜂蛇交合、人类繁衍、羌族南迁、民族起义、日常劳动、婚丧祭祀、乃至新中国建立、各民族融合、沸腾而曲折的本民族历程……这部史诗涵盖丰富,意境深邃,许多内容都是旷世的标本,民族的绝唱。他一个农民,吃的是包谷米,穿的是麻布衣,也没有央求政府资助,像一株音乐的油松执拗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音符。阿仙呱呱降生在山寨的漏风透雨的石棉瓦木板房,一说话就会唱歌,一走路就会跳舞,十二岁学完了家传的一百多种歌舞,十三岁在鲜花节上一唱成名,成为压倒父亲的山乡歌仙,并蝉联千里峡谷以后三年鲜花节歌后。

  阿仙歌甜,人美,胸膛里都是山歌,身体里都是舞蹈。她读书也好,是父亲创作《创世纪》的得力助手,柔弱娇媚的稚嫩肩膀更是压着这个单亲农家的大部分家务、农活。可是她善良乐观,助人爱笑,家里家外、校里校外歌声悠扬,被誉为峡谷刘三姐。十五岁,刚上高一的阿仙家里又遭变故,爸爸在陡峭的山田里劳作时滚下山崖,摔坏了腰椎,从此瘫痪在床。阿仙只好辍学在家,生活的担子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美丽的女孩没有屈服,用歌声笑声鼓舞起沮丧愧疚的爸爸振作起来,继续他的创作。闲暇时父女对歌,研讨歌艺,互敬互爱,山高水冷的木板房暖意融融。那段时间,和她指腹为婚、同样痴迷音乐的阿牛哥常来帮忙挑水、做家务、干农活、研讨歌舞,不断地用痴痴的目光粘贴着她,呼吸也牛似地粗重起来。阿仙脸儿一红,轻轻躲开了。

  过了一年多,爸爸的健康有些好转,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了。阿仙又萌动了复学的念头,她的理想是中央歌剧院!可是,面对滚滚而来的生活沉重的碾盘,她只是悄悄叹了口气,带泪的面庞很快又绽放出花一样芬芳的笑容。

  一天早晨,阿仙正在农田拔草,自己初中母校的从大理来支教的一个小个子老师张发贵开着一张面包车来接她,陪同下来的的还有一个风骚的年轻女人蔡学妹,车里还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蔡学妹是承包学校伙食的老板娘,也是山乡驱鬼除魔的女巫师“尼姑帕”。她街面上还有生意,经常山里山外跑动,荷包里钱总是满满的,把学校的头头、乡里的领导都打发得舒舒服服。她脸上总是挂着两块石头一样的笑容,目光却恶狠狠的往人骨头里盯,看见女生、妇女眼睛就放光,就会走上来搭讪。张发贵课余跑跑客运,说话轻柔亲切,很有人缘,但他并没教过自己,今天有什么事?

  张发贵说,阿仙同学是一棵百年不遇的音乐苗子,因为家庭的困难辍学,母校包括他本人都非常难过。这不,他和学校终于争取来一个让她深造民族声乐的短期培训班,食宿全免,去山外大城市,大教授授课,机会难得,时间紧急,必须马上动身,自己送她去车站!蔡学妹说,她这次也要去那个大城市进货,愿意全程陪同,并为她爸爸联系好了一个神医,可以治愈他爸爸的病……她还在惶惑迟疑,那两个又推又拽就把她塞进去了,一唱一和,密不透风,说家里一切安排停妥,定让歌王无忧,定让歌仙开颜……

  她被拉出山外,从此坠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她被人挟持,辗转数省,历经城乡,屡次贩卖。受尽殴打、囚禁、虐待、强暴……

  当她终于逃回故乡,伤痕累累,花容凋零。她的房屋风雨破败,她的爸爸幽愤已死,阿牛哥远走参军……

  从此,她不会笑了……

  她躺倒了整整半年。从此,人们没听她唱过一句歌,没说过一句话——她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她变成了一个因恐惧、痛苦、绝望而锁住了语言神经的哑巴!

  后来,她活过来了。用政府补贴给她一点钱在无人居住的害批底仙姑洞前树林里筑了间小屋,每天早晨,她都在百花岭采集花朵的露珠,又从仙女为民献身的钟乳洞接来富含矿物质的清泉,调和成祛除百病的甘霖,摆在洞口送给乡民,送给过客,暖老温贫地无偿奉送。神奇的效验引来无数朝圣者,她也收获了一些微薄的粮米报酬,而歌仙的美名到处流传。风霜雨雪,寒暑易节,她虽然沉默着,心却在灰烬之下燃烧,对歌、对大山的爱却前所未有的炽烈。这时,她爸爸的学生,她昔日的伙伴阿玉、阿竹、阿龙、阿怒都来帮她。她白天专心登山调制圣水,夜里她就住在黑暗笼罩里五彩斑斓的仙姑洞独坐凝思,伴着泠泠清泉的抚慰,决心完成爸爸写了不到一半的《创世纪》。

  他们组成了“歌魂”乐队,推举阿仙出任队长。阿玉、阿竹、阿龙、阿怒都是歌王的高足,天赋不凡,可是创世纪的主唱需要一个近乎全能的灵魂人物,他们的分量还远远不够。阿仙虽然失语,却有妙笔和他们沟通,有巧比人舌的口弦可以交谈,指点他们的歌艺,教给他们歌舞、器乐,并勤奋地边创作边排练《创世纪》。阿仙从不出山,歌魂乐队却因她的芳名经常赢得参加州县各种演出机会,受到广泛欢迎。其素质和人气超过政府专业团队。然而《创世纪》的创作、排练却如此艰难,阿仙胸口窒息,喉头痛苦得发痒。

本文标题: 歌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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