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5年春天我又一次去了山娃所在的山村，和前几年不同的是，这次是一直乘车驶进了村子里。

　　山娃村子有百多户人家，零零散散的住户，就像装进了大山的口袋里。山村景色优美，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去处。几年前，因为山村没有公路，要想进山，一个人空着手也得走上十多个小时。

　　从山村通向城镇，只有一条曲折的山路，由于常年没有管理维护，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这村子，十分贫困。山村里，人们种的瓜果蔬菜，由于车子进不来，只能自行消化。而村里田地收获的庄稼，人们往往通过小毛驴运输到城里换些钱。因为山路难走，每次运输量小，所以一次换来的钱也甚少。

　　这次我在村子里逛了将近半天，也看望了山娃的孤母。出村时，在村边很显眼的地方，就看到山娃的坟墓。走到墓碑前，我回过头去，注视着身后那条崭新的公路蜿蜒地伸向远方。山里的一丝凉风吹来，夹带着芳芳的花香，沁人心脾。自己的皮肤突然觉得起了鸡皮疙瘩，感觉此时我和山娃的身子重叠了。我露出了微笑，感觉这微笑，也同样属于山娃的。

　　我准备了祭品，给山娃烧了点纸钱。我对着墓碑说：“山娃，想必你也看到了，公路终于建起来了，村里的人们生活条件也开始好转了，还有，山里的学校也修缮一新了。”

　　2

　　几年前的夏天，作为新闻工作者我来过这个村子。当时我就是来采访山娃的，山娃并不是他的本名，只是山娃母亲以及村里人都喜欢这样称呼他，这名字我听来甚为亲切。

　　这一年，整个村子都因为山娃的事一下子显得生机起来。山娃获得了不起的成就，那就是在国际奥林匹克化学竞赛单元获得了金奖第一名。他一下子成了村子里家喻户晓的名人，被人纷纷传颂。

　　当我进了山娃家时，我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破落的矮房，到处都有受伤的痕迹。我更惊讶的是，家里连电路都没有，老旧的桌子上，摆着一盏油灯，想必就是靠这盏灯征服黑暗的。环顾了四周，家里除了一个破旧的衣柜、一张小木桌和几张凳子，家里没有别的什么家具了。至于家用电器，除了一个照明用的手电筒，勉强凑数吧！

　　其实这些震撼，远不及山娃后来对我所讲的内容！

　　我问过山娃，在获得奥林匹克金奖的前后，内心怎么想的？山娃表现出特有的冷静，两眼中放射出坚定的光芒。

　　“奥林匹克金奖，是从铜奖开始念的，在念铜奖时，我可以肯定，这里的名单不会出现我的名字，也不该出现我的名字；在念到银奖时，我一直很但心，这里千万不能出现我的名字，这不是我想要的；当念到金奖的时候，念到我是金奖第一名的时候，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我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是送给翘首期盼的母亲的，这个奖不仅是我的，也属于我们学校，属于我的老师，属于和我一起努力学习的山村孩子，更属于艰难抚养我长大，四十多岁年龄却有着六十岁容颜但在我心中伟大美丽的母亲！”

　　我看到山娃眼中的泪花，这泪是过往岁月的沉淀，他的笑容很快被平静代替，他深情地看着旁边的母亲，他一双稚嫩的手和母亲粗糙皮肤发黑的手，紧紧地连在一起。母亲被岁月苍老的脸上绽开的笑容，是整个昏暗小屋最闪亮的地方，我相信，此时他们的心应该也紧紧联结在一起。

　　山娃给我讲起了他的学校，他说村里实在穷，学校在村子里得不到外界的重视，学校房子很破旧，经常需要修补，不然村子里下雨时，就会漏水。学校没有像样的操场，没有运动设施，只有唯一的单双杠设立在一块并不大的空地上，学校的一切都是破旧的，桌子椅子不少都有受伤的痕迹，讲台也就是几块木板拼凑出来的。山娃说当然也有新的一面，就是在学校的正前居中的位置，设立一个水泥墩子，身体里长出直上青天的杆子。每天早上，同学们和老师都会一起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下，一边看着国旗冉冉升起，一边唱起心中的国歌。

　　山娃说这里的老师特别好，尽管这里学生不多，教学条件很艰苦，还有待遇也一般，所有老师都是一天忙到晚，因为人手有限，他们不得不根据自身的情况，教几门学科，或者教几个年级。

　　在山娃心中，这些老师是伟大的，他们都是自己最可亲的人。在山娃去参加奥林匹克竞赛时，老师们特意凑钱给他买了一套新的服装，一个背包，山娃说，他从来没有穿过如此漂亮的衣服，没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新背包，他在接到这两件礼物时，他幸福地哭了，他觉得这礼物在自己身上不仅是一个物件，他有着情感的温度和老师学生赋予他的力量。

　　当山娃嘴里提到力量时，我顿时觉得那时的山娃更像奔赴战场的勇士，他在题海丛林中，所向披靡，凯旋而归。

　　3

　　山娃向我提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说父亲早在几年前就离开了人世，父亲是自杀的，但父亲在他心中是一个刚强的男人，是一座山，一座永远不倒的山。

　　父亲爱得深沉，当他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当山娃母亲想把那唯一的交通运输工具小毛驴也卖掉时，他选择了自我了结，在生命的路口，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死亡带来的痛苦，他只是不想再给弱不禁风的家庭再增加负担，他就这样面带笑容地选择静静地离开了。

　　山娃母亲谈到此事，她说男人离开时，山娃流了很多眼泪，但在父亲的墓碑面前，山娃眼神坚定。山娃说：父亲走了，我一定努力进取，不仅是为了整个家庭，还为了这个贫困多年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小山村！

　　山娃的母亲跟我讲，山娃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孩子。尽管家里穷，但他从来没有埋怨，家里平常吃饭根本没有什么油水，一年也用不到一壶油，山娃父亲患病时，父老乡亲尽管家里也贫困，但还是借了不少钱给他们，山娃母亲把每个乡亲的善心钱，都记在一个小本上。山娃说，这些钱一个个都要还的。他长大后，也一定报答这些曾经帮助自己的父老乡亲。

　　山娃母亲为我展示了孩子的文具袋，是用剩衣料缝制的，山娃有一支普通的钢笔，但在山娃心中特别珍贵，这是陈老师进城时专门给他买的。我惊讶地发现了稀物，一种好奇怪的铅笔。山娃母亲给我解释，一般铅笔用到最后剩一小截就费了，山娃想出一方法，就用一些费铅丝和线把这些短头，一截截连接起来，这样就不会浪费了。

　　山娃母亲说，山娃不像城里的孩子，没有好的营养供给，所以身体消瘦。每次放学回来，有家务活，他还抢着干。

　　当山娃母亲提到了一件事时，眼泪情不自禁就下来了。

　　“你知道吗，我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我没办法给他好的生活，我觉得亏欠他，我们一年都难吃上荤。更让我心疼的是，山娃想把所有的重担都扛在自己肩膀上。他每门学科几乎都是全市前几名，你知道吗，他学习特别刻苦，因为英语对他来说难了些，他舌头吐音，由于天生舌头长得不利的因素，吐词总是不准。他不知道从哪来听来一种方法，说是把石子放在嘴里，可以纠正发音，于是他平常一直含着石子念英语单词，有人说他傻，可他还是坚持。山娃嘴里磨出泡了，磨出血了，也不喊一声疼。没有想到，他竟然把舌头一块凸起的肉硬生生磨平了，把石子也磨光滑了，多少次疼痛的坚持，换来最终他能读出一口流利标准的口语！”

　　山娃母亲又讲起了一件事，一件听来让我内心深深震撼的事！

　　“我家山娃不知道有多懂事，我也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肉了。要过年了，我想买几两肉，卖肉的大叔看我家境况不好，就多给我剁了点肉，足有一斤肉呢！我尽管一再拒绝好意，非要给大叔所有的钱，最后大叔还是只收了三两肉的钱。我到家把红烧肉做熟了，摆到桌子上，我想都留给山娃吃。我就骗他说自己吃过几块了，我哪瞒得过他，就这样红烧肉摆在桌子上，我俩谁都不动筷子。最后没有办法，我争执不过儿子，只能按照他的方法，我们把红烧肉你一块，我一块就这样两人均分了！”

　　山娃母亲停顿了下继续说：“山娃跟我说，红烧肉真的很好吃，但为了早日能把乡亲们钱还上，以后还是不要做给他吃了！他说，家里做的菜叶稀饭就很好吃，以后吃那个就行。”我看到山娃母亲哽咽了，话声都有了颤音！

　　4

　　山娃称自己也有不懂事的时候，他跟我讲起出生到现在做得最浑的一件事。

　　山娃说母亲太苦了，自从父亲离开后，母亲就一人忙里忙外，把家的重担抗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记得父亲走后下一年年收庄稼，所有的水稻都是母亲辛苦收割完成的。母亲为了省下水稻脱粒机脱粒的钱，早日把粮食进仓，好去城里换些钱，一来给自己攒下学费，二来能还一些债务。母亲就在家里的大石板旁，不惜体力没日没夜的脱粒。母亲就不停地摔打着，开始母亲是站着干活的，后来母亲实在累了，但她还是没有停，她就跪下来继续干，粗糙的大手起了血泡，而腿长时间跪着，想必也很累吧！母亲白天干，夜里不睡觉也在干。连续两天两夜终于把活干完了。

　　次日周末，母亲带着山娃去城里卖粮。母亲让小毛驴背着一些粮食，自己也不顾得疲惫的身子，还挑着一些粮食，挑到城里粮食收购局换钱。在城里，山娃闻到了一种烧饼的香味，烧饼真的很香。他想尝尝烧饼的味道，母亲就给他买了一个大烧饼。他当时实在太饿了，就把整个烧饼吃了。

　　山娃告诉我，回到家，看到母亲瘫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自私。这么好吃的烧饼，为什么他一个人就全部吃完了，没有给母亲留一点呢？

　　山娃母亲回忆这段往事时，说起山娃那天在家里，抱头痛哭，他不停地责备自己，我跟儿子讲，儿子有这个心，母亲的心倍感安慰。可山娃还是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劝了好久，才心情平复了！母亲当时抱着山娃，在母亲怀里，山娃说长大了，他一定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山娃深情地说：“你知道吗，我的母亲40多岁了，但容颜却显得相当地老，到处都是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但在我心中，她是一位伟大的了不起的母亲，是我心中最美的母亲！”

　　5

　　为了更快更丰富地补充自己的知识，在老师的帮助下，山娃跳级学习，他甚至在小学时就开始学习初中高中的知识，到了初中时，向更高的领域靠拢。说实在的，山娃有着超强的学习天赋，山娃母亲感谢老天能把如此聪明如此懂事的孩子带给这个命运多难的家庭，给家里带来曙光，带来希望。

　　山娃尽管天赋异禀，但也离不开他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离不开自己奋发向上的求知若渴的欲望。在山娃母亲看来，山娃没有一点点的游玩时间，除了帮助做些家务外就是学习。很多时候，他都是捧著书本睡着的。在家里即使干着活，嘴里或许还念着一些书本的知识，比如念着一段文章，比如念着一些英语单词或语句。

　　在老师的帮助提点下，山娃在化学领域，进行重点突击，山娃很快学完了初中高中的化学课程，进而又深入到更高更广的领域学习研究。老师给他找各种有关化学方面的书籍。

　　山娃谈起身边的这些老师，他说老师都是他此生的恩人，没有他们的帮助，自己绝不会有现在的成绩。

　　山娃与我的交谈，忽略了他学习辛苦的一面，而言语中透出难得的感恩，也听出了他内心肩负的责任。

　　我能感受到山娃语言中的坚定，感受到他眼里放射的光芒，他有着平凡而伟大的梦想，就是要付出一生的努力，把山村放在自己的心中，带着它一起腾飞。

　　6

　　山娃获奖了，这种兴奋喜悦并没能延续多长的时间，我们正觉得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来将发光发热时，死亡的阴暗很快如此不公地降临。

　　山娃是突然毫无征兆地猝死的。那天在学校里，山娃突然就晕倒了，出现了昏厥神志不清的现象。山村的医疗力量有限，有人称怪就怪这崎岖的山路，车也进不来，不然打120急救，送到城里抢救或许来得及。

　　山娃的死带来了各方面的猜想与讨论，有人抱怨真是天妒英才啊！有人说，山娃不该幼小的年龄，就扛着如此重的责任，他或许学习太拼命刻苦了，他自己的身子骨严重超过了应有的负荷。对于山娃的死，山娃母亲眼睛哭红了，哭肿了。她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山娃的墓碑上。山娃在临死前，神志恍惚，依然念叨着自己的母亲，念叨着穷困的山村，最后在长时间的深度昏迷里，即使山村里尽了最大的救助努力，但条件实在有限，他还是带着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就这样走了。

　　山娃母亲提到了山娃的身体，她沉痛地说山娃一直低血糖低血压，体质一直很差，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在山娃苍白冰冷的尸体旁，她痛苦地控诉着命运，她痛苦地责备自己，她一句句地问着自己为什么，无论她怎样呼喊，怎样痛苦，山娃的眼睛总是紧闭着。而天空依旧晴朗得有些刺眼，山娃母亲低着头，红肿的双眼甚至没有力气迎接温暖的阳光！

　　管这次意外，山娃没有来得及留下几句清晰的遗嘱，但山娃母亲知道，山娃一定乐意安身在村子入口的地方，母亲就把山娃安葬在那里，据说立碑的那天，山娃母亲甚至哭晕了过去，但她最终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