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先生从广场溜达几圈回来后,房间窗户边一张旧漆裂纹的四方桌,仿佛一张松垮饥饿的口,舔着窗外夕阳火红色的条纹。这种光亮从窗户边四方桌上水平线地横切过来,将房屋切成上下明暗的两半。R先生静静地站在房屋中间,水平线的光亮从他胯下切过去,又将他切成上下明暗的
R先生从广场溜达几圈回来后,房间窗户边一张旧漆裂纹的四方桌,仿佛一张松垮饥饿的口,舔着窗外夕阳火红色的条纹。这种光亮从窗户边四方桌上水平线地横切过来,将房屋切成上下明暗的两半。R先生静静地站在房屋中间,水平线的光亮从他胯下切过去,又将他切成上下明暗的两半。上面明的部分与下面暗的部分并不是来自R先生本身,也不属于他身体任何一个部分。可是这明的与暗的两部分,又完全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几乎以一种非常完美的姿态形成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整体;它就是R先生,也是他自己本人。
窗外飘进一股五月槐花的香味,金黄色的枇杷在火红色的夕阳下变得圆熟了,R先生却一脸愁容,忧郁的眼神仿佛掉在灰色的地窖里,感觉没有活路。“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R先生想,“我总是为了我心中伟大的艺术而苦恼,我……我早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这就是R先生殚精竭虑,一直追求的梦想。因为这梦想,R先生已经半个月没有洗澡,一个月没有换洗内裤,半年没有同女人做爱了。总之没有的事情还很多,他每天除了埋在书堆里,趴在房间内的桌上不停地划来划去,似乎已经找不到任何令他感兴趣的事了。
R先生从房屋中间走向窗户,站在夕阳黯淡的流光里,抬起头静静地看向远方;他的视线水平地僵住,冷漠地横扫过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然而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抹灰色的吊坠,空阔而又寂寥的感觉从清冷的天边跌荡下去,太阳已经落山了。
大约五年前,R先生的理想并不是做什么小说家,而是做一名乡村教师,同时还考虑娶一个漂亮的乡村姑娘,与她一同走在乡村的田野上。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然后他们一起奔跑,滚倒在路旁的小草以及野花中;她紧张而又濡湿的不吭声,他激情而又狂热地像一头奔窜的狮子。他粗犷有力,背部汗淋淋的张开;这种骨骼鲜明的冲动,像一张倔犟的犁头用力地犁过肥厚的田地。他觉得自己永远在辛勤地耕耘,早晚会有不同寻常的收获。
然而他又失去了所有机会,他并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乡村教师,也没有娶到一个漂亮的乡村姑娘。他什么也没有播下,什么也没有耕耘,自然就一无所获。这种一无所获的结果使得R先生有了一个更加宏大的理想;那就是超越这不太理想的一切,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可是……做什么艺术好呢?”R先生开始为自己选择做一个艺术家的道路而发愁了。
“比如去做一个画家,我从来没有摸过那玩意儿,从来没有动过笔。”R先生顿时为自己从小没有学过绘画而感到后悔。后悔归后悔,希望总是有的,R先生又想,“到底去做一个摄影家,这样学得快,来得也简单。”一旦想到摄影,手里拿着黑色长拖的镜头对着远处的风景瞄过去,眼睛盯着半天不动,半死不活的样子,R先生顿时又觉得失望了。“这不是什么艺术,这是呆的死了的东西,太刻板了。”R先生受不了任何拘束以及刻板的东西,只能选择放弃去做一个摄影家。“至于做个歌唱家,我知道,我的嗓音是公认的很不好,他们都说是鸭嗓子。”“可恶的鸭嗓子!”R先生又为自己天生没有一副好嗓子而感到自卑。这种自卑跟他先前的梦想都陷在坚硬的蚌壳很狭小的夹缝里,时常挑动他脆弱敏感的心灵;一旦往下夹,就死死地咬住他,使得他突然有了一股锥心般的疼痛迅速地席卷而来。
最后思来想去,R先生眼睛陡然发亮,如获至宝一样欢喜,终于发现自己艺术上某些独特的天赋与才华了。他想到自己小时候站在讲台上,手里捧着黄色的小本,下面几十双饥渴的眼睛统统射过来。老师说他应该将自己写的东西念给大家听,因为他写得好;是那般的好,那般的不一样。具体有多好,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他就红着滚烫的小脸,紧张而又羞涩地盯着手中的小本子往下念。他不敢抬头看下面的同学,因为所有的眼睛太饥渴又太羡慕了,使得他感觉害怕。然而这种害怕又不是真正的害怕;陡然往上跳,越跳越觉得自己往上增高,越跳越觉得自己骄傲;完全是一种自我非常肯定,而又非常激动的担心。他有点胆小,有点自我担心,确实不是害怕。他吚吚哑哑地往下念,丝毫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一张小脸早就埋进手中比脸更小的本子里去了。他用这种小本用力挡住自己眼睛向外泄漏的视线,同时挡住脸,他不敢往外看。教室里安安静静的,空气中吹着流动的风,他的声音几乎是带蛇一般溜出去;最后老师和同学们都极力鼓掌,他们说好很好。
进入高中以后,我们的R先生是能够写诗的;他的诗写得细腻而又生动,许多漂亮的女生时常投来钦羡而又热情的目光。他如火如荼,仿佛心中有一股澎湃的激情,一种肆意横行的诗意和美感陡然就会在心中点燃燃烧起来。他感觉自己在不远的将来就要恋爱了,这种美好的爱的憧憬犹如岸边的潮水,早晚会激向汹涌的大海。对,激向汹涌的大海!R先生常常为自己激动的情绪不可遏止而苦恼。然而他并没有恋爱,也没有任何一个女生向他近距离地投来爱慕的目光。她们欣赏他,犹如欣赏偏僻角落里一株狭小的鸢尾花,静静地看它几眼,却不会真正走过来接触它;他几乎什么也没得到。高中三年过去,R先生得出一个相当可靠的结论,“原来所有的女人都愿意爱诗,却不会跟诗做爱。”于是R先生就不再写诗歌了。他从此讨厌这玩意儿,讨厌它的虚无缥缈性;因为真正的诗歌总是没有实际的手脚,实在爬不到女人的身上去;它像一道流利的云从眼前滑过,女人愿意欣赏它,却不会真正拥抱它。
R先生用一种对待诗的失落的方式,度过了大学四年生活。大学毕业以后,他首先按照自己最初的愿望,去了一个偏僻的乡村教书。事实上又远远不如他当初所想的那样,这里既没有漂亮的乡村姑娘可以迎娶,也毫无田园的诗意。R先生因为当地干涩的风沙吹刮脸庞,时常睁不开眼睛,觉得心子都是痛的;甚至水也是苦的,米饭粗糙得像牛嚼着干草没法往下咽。一个鱼米之乡的南方人实在受不了这种生活,R先生就打算辞退这份教师的职业了。当地的镇长极力挽留R先生,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R先生到底要走,他还有更大更远的目标要去追求。
离开偏僻乡村教师的岗位,R先生进入一个大城市公关部门;他厌恶繁杂的人事关系以及有时需要用身体去做引诱的卑污行为,使得他辞退了这份工作。他又进入一个公司的销售部门,因为没法适应长期外地出差的压力,他又辞退了。往后他做过会计员、测量员、图书管理员、餐饮领班、工厂职工等等,总之没有一份工作能够让他持续而又有信心地干下去。R先生不是觉得精神空虚,工作非常枯燥单调,就是觉得生活极其乏味,结果他只能够选择痛快地逃避。然而这种本能地潜逃,仿佛一块看不见的疤痕在原来的伤口越扩越大;它是一块暗影贴在心底的暗墙上,瘟疫一般放肆地传染以及奔跑了。
到了R先生对于自己的生活完全束手无策的时候,家里又来电话了。“你是一个很不孝的畜牲!”先是R先生的父亲在电话那头彻底地咆哮起来。R先生的母亲则抽抽嗒嗒,手里拿着一块濡湿的手巾,痛苦地擦着眼泪;她僵老的皮肤浸在屋内潮湿的空气中,眼角处干涩的眼泪混着周围幽暗的光线,顿时就蒸发了。R先生想跟自己的父母解释,还想通过电话向他们谈谈自己的人生理想;所谓理想,无非就是做一个伟大的小说家。R先生在自己诸多不顺之后,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写小说,为了吃这碗饭,注定要做这个。没等R先生先开口,电话那头就是母亲一唱三叹的悲鸣,“你回来吧……我的儿……”R先生立马感觉有一股锥心般的刺痛缠绕过来,“可是……我的母亲……”R先生语气上断断续续,似乎想花很大的力气来安慰自己的母亲。“还可是!这种畜牲!”父亲这下是站在旁边跳起来叫骂。
“你回来吧……成个家……不要再这样到处流浪了。”母亲又加大了悲伤的语气,R先生却梗着脖子对着手中的话筒,半晌不说话。最后,R先生说,“我不回来!”“你就是个不孝子!”母亲陡然放大声音,扑通一声,干脆地挂掉了手中的电话。R先生也缓慢地放下手中的话筒,干脆而又利落地走到屋内的窗户边;外面正好下着急雨,檐角边的水滴如线一样扑倒下来,小院内沟壑里的水已经涨到街沿上,从狭小的门缝边迅速地流进来。R先生冷静而又细致地看着窗外,屋外冒进来的水越涨越高,泡到脚踝处,寂静而又冰凉。此时此刻,真的是感慨万千啊!这种情景,使得我们的R先生想到了童年时许多梦;同时又使他从诸多梦里面感受到了一股冰冷而又强烈的不幸。R先生觉得周围很有一种诗意的氛围,想做一首诗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然而多年没有做过,实在是给耽误了。结果憋了半天,憋了三个响当当的硬屁,偏偏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句出来。“可见平时小说做多了,竟把天才的诗性做没了!”这就是R先生当时得出一个天才般的结论。
真正令R先生走向这伟大的小说之路,倒不是因为他小时候站在同学面前念的那篇作文,也不是他所写的诗。何况我们的R先生后来并不做诗了,他讨厌这玩意儿;因为诗这东西既不招女人真正地钦羡与爱慕,也非常费脑筋。真正令R先生走向伟大而又崇高的艺术之路,一方面因为他的诸多不幸,他想极力摆脱超越它,另一方面竟是梵高的一副画。此时我们的R先生已然离开了窗户边的书桌旁,站在房屋中间的地板上,挺直胸膛,眼神静静地注视着左侧墙壁上这副画。这是一副仿造的梵高自画像;画面上一只耳朵蒙着白色的纱布,头顶戴着一只农夫的黑边帽,嘴角上叼着弯曲冒烟的烟斗,一对绿色的眼睛忧郁地斜视过来。画面的背景由中间清晰地划分开,上半部分亮黄下半部分火红,整个界线极其分明而又强烈。R先生由眼前的画面,陡然联想到了自己初次看见这副画的情景。
当时完全处于流浪状态,精神上非常痛苦,R先生几乎整天无所事事,偶然逛到古岸街新椿树一个美术馆。一不小心,R先生竟然遇见了梵高这副自画像;虽说它是一件赝品,绝对的赝品,但是R先生却对画面上白色绷带掩盖的耳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R先生根据自己的知识了解到,曾经的梵高因为朋友的争执离去,情绪不可遏止地激动,狠心地割下了自己右边的耳朵。R先生想,这白色纱布里蒙住的耳朵;它的残缺不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R先生还想,这只受伤的耳朵它好了吗?如果没好,它的伤口会不会正在灌血或者流脓?在这个白色的绷带缠绕遮盖之下,它有一种琢磨不定的神秘感,又有一股非常幽深而又黑暗的痛楚狠狠地吸引着R先生的心思,仿佛梵天之外陡然来了一个孤独的知音,唤醒了某种超越时空的力量。想到人生所有的遭遇以及不幸,R先生陡然发现自己应该亲近梵高这只受伤的耳朵;他当时想写一首长诗痛快淋漓地表达它,但是又觉得长诗也太短,没法真正地表达自己所有的感想。结果我们的R先生就糊涂而又决然地做了小说。
R先生做的第一篇小说就是《梵高的耳朵》,这是一篇处女作,比处女的经血还要来得纯粹。前后三万多字,往杂志社一投,结果就天地哗然;竟是那样的好,那样的妙。至于具体怎样一个好法以及妙法,R先生自己即使到了今天也不甚明白。那时编辑部一个带眼镜的女士,脸上布满褐色的小斑点,身体肥胖地亲自找上门来;据她的意思,她是很愿意跟我们的R先生痛快淋漓地交谈文学。“这是一篇旷世之作,它将西方现代主义以及东方现实主义结合得非常完美;它是诗与思的新高度,也是前沿新锐小说的新方向;它既有古龙的韵味,又有卡夫卡的风采……”R先生身子陷在浅灰色的沙发里,静静地钻起耳朵往下听,一只脚尖高高地翘起来指向屋顶的天花板,肤浅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深邃了。“可是……”R先生想,“我并不知道什么东主义西主义,也并不知道什么卡来卡去,至于古龙……嗯……”“倒是知道点,对,知道点……女人喜欢嘛,他是卖香水的!”R先生心里结结巴巴,觉得自己的小说写得有古龙韵味,大约就是有香水味;难怪眼前这位女士如此眉色飞舞地描述它,还非常迷恋它。
此时令R先生困惑的倒不是自己小说里有什么香水味,而是黑暗的空气中有一股粗糙的茉莉花香味渐渐袭击过来;原来眼前这位眼镜女士早已身子如肿大的蚕蛹一般凑过来,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触碰到了R先生的大腿。屋外刮着细小的北风或者南风,天色已经黯淡下来,窗户边的帘子随风晃动,却又挡住了屋外所有的光线;院子里的猫也不叫了,墙角边的蟋蟀也不吵闹了,只有沙发上摩擦的响动撕裂空气中的碎片,胡乱地掉落下来。R先生想竭力逃跑,但是又感觉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水蛭趴在自己的身上,用力地缠绕住自己的躯壳,吸干它里面的精血。第二天,R先生的小说直接发表了,并且登上了头版。R先生在一种极其惶恐而又自我的欢欣中,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颤抖着双手取了稿费。拿到稿费的当天下午,她又压了他一回,压得他气喘腰虚,并且精血遗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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