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会计半年后退休。 他供职的公司,乃一家国有的药品公司,正紧锣密鼓筹备“上市”。“上市”前体制进行转变,将以股份公司的性质重新挂牌。 几天来公司经理忙碌又亢奋,一忽儿召集某部门开会,一忽儿找某几个人谈话。一种莫测高深的气氛笼罩在公司上下,有人欢喜有人
老会计半年后退休。
他供职的公司,乃一家国有的药品公司,正紧锣密鼓筹备“上市”。“上市”前体制进行转变,将以股份公司的性质重新挂牌。
几天来公司经理忙碌又亢奋,一忽儿召集某部门开会,一忽儿找某几个人谈话。一种莫测高深的气氛笼罩在公司上下,有人欢喜有人忧。
然而老会计却觉得自己似乎是局外人。体制转变和“上市”,并不能带给他值得激动不已的利益。他在公司是那种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角色。像他这样一些员工,顺水搭船,获得微不足道的股份罢了。
他也不担心失去什么。
半年后退休了嘛。
但他确实期待着经理找他,对他做一番当面的指示。
因为公司有一笔“小金库”资金,东挪西攒的,近百万。此事除了经理和老会计心中有数,再无第三者知道。近百万中包括不少关系单位奉送给公司的回扣。
经理常对他说:“这种钱我是不会占为己有的。别人更无权支配。等积累多了,全公司来一次公平分配,每个员工都有份儿!”经理的话常使老会计感动。多好的头儿啊。
如今这么廉洁的头儿可不多了。
所以,经理让他报销什么花费时,他从无耽延,一向当即照办。再好的头儿,也难免要进行“特殊消费”啊。如今的“公关”方式讲究这个呀。
不是谁洁身自好不洁身自好的问题啊。何况,支出在“小金库”的账上……由于只有自己一人掌管着“小金库”,老会计常觉得自己是经理的心腹。起码是心腹之一。
经理陪客,都带上他。他其实厌酒,也不善言谈,不能替经理推杯换盏,也不能活跃席间气氛。他便想,经理竟还带上他,那么纯粹是抬举他了。这么一想,心里很满足。尤其是,当经理默默无言地,将一只手亲昵地拍在他肩上时,他简直就有点儿暗觉着得宠了……经理终于找他。
经理是在电梯口碰见他的。
他说:“经理,这几天忙苦了吧?”经理说:“是啊是啊,晕头转向。”只他和经理两个人乘电梯。进入电梯,他想请经理对“小金库”做出指示,但见经理一副费心劳神的样子,未开其口。
经理却主动说:“咱俩还有点事儿谈呢。今晚到我家谈吧!别忘带着账本。”经理的一只手一如既往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于是老会计的心理又感到极大满足。
经理最烦别人到他家里去谈工作,这是公司上下都明白的。
例外的对待使老会计有点儿受宠若惊。
晚上。在经理家,经理开了一瓶高级的法国葡萄酒,与老会计隔桌相对而坐。各自持杯在手,浅饮低叙,都挑感情色彩浓的话尽着说。经理的夫人和孩子不在家,经理说他们看文艺演出去了……聊着聊着,自然就切入了正题。
经理将预先备好的两万元钱取来,放在老会计面前,让老会计收好再谈。
老会计以为又是该入“小金库”的钱,没多想便放入了手提包里。
经理重新坐在他对面时说:“给你的钱。给你个人的钱。”老会计一愣。
“半年后你就退休了,没功劳还有苦劳。所以那是你分内的钱。你心安理得地接受就是了。”“……”“由我给你,你怕什么的呢?我又不是在向你行贿。”“……”“别多虑。是从‘小金库’里出的钱……”想起经理曾说过“每个员工都该有份儿”,老会计不再狐疑。他确乎心安理得起来。他笑了。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按照经理的指示,他一笔一笔地将“小金库”的钱从账上高明地转移了。他曾被抽借到别的单位协助纪检部门查账,颇精通将假账做得看去仿佛很清楚很规范似的……他因为有些醉了,也因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两万元而高兴,一觉酣睡至天明。
醒来,目光落在被两万元撑鼓的手提包上,回忆昨晚迈入经理家和迈出经理家的全过程,渐渐地不那么心安理得了……他明白——只有他和经理两个人知道的“小金库”的钱,已从账目上流失了。所剩不过是零头,好像原先就只有那么点儿钱。
他明白——经理是企图趁机转移而且独占。
他明白——他实际上参与了经济犯罪。
他明白——如果他不接受那两万元钱,有朝一日他还可以在法律面前替自己辩护。但他已经将两万元钱带回自己家了啊。那么他不是已经没有了替自己辩护的资格了么?他明白——做得再高明的假账,只要认真仔细地查,最终总是会被查账人发现破绽的。正所谓“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曾做过几次“猎手”,而现在是“狐狸”了。
他想到了儿子。儿子争气,在重点大学读硕士研究生,是优秀学生会干部,将被公费送出国攻博……他想到了女儿。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是一所重点中学的英语教师。而女婿是该中学最年轻的副校长。互敬互爱的,一对感情和美的小夫妻。
他想到了他自己。当了一辈子会计,和钱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从未在钱字上动过歪念。过去的年代,多次获得“模范”……他想到了他老伴。老伴死于癌症,死前对他说:“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身体!最放心的是你会领着儿女们走正道……”他想到了在大学里读硕士的儿子需要钱……他想到了即将分娩的女儿需要钱……两万元——多乎哉?不多也!对于有些人,两万元是区区之数。#p#分页标题#e#
对于儿子和女儿,如果他忽然说给他们每人1万元钱——他想象得出,儿子和女儿将多么的被他这位父亲所感动……但,倘代价是……老会计不敢想下去了……都道是“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可他在钱这条往往诱人自溺的“大河”边站了一辈子,又何曾潮过鞋底儿?他越不敢往下想越不能不往下想,而越往下想则越害怕……他害怕得都没有打开手提包看一看那两万元钱。
第二天,在预先探知经理办公室没别人的时间里,他拎着手提包去见经理。
实际上,我们讲述的这一件事,至此已接近尾声了。
然而却也刚刚开始。
是的,刚刚开始。
因为,导致老会计死于杀手刃下的真正的原因——那一种“黑色”的,越希望被正确理解便越被严重误解和曲解的夺命情节,才刚刚介入这一件事。
老会计径直走到经理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从手提包内取出两万元钱,轻轻放在桌上,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经理,我觉得,我不能接受这两万元钱……”经理的第一个反应是霍地从老板椅上弹跳而起,神色慌张地去插上办公室的门。
经理走回到老会计身旁,斜眼瞧瞧桌上那两万元钱,随即瞪着老会计,以更低的声音说:“嫌少是不是?!”从经理那方面,只有得出以上结论才符合他的经验向他揭示的某种逻辑。
“经理,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只不过……”老会计口拙舌笨起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你,你嫌少也不可以这样啊!”“经理,我发誓我不是嫌少……”老会计不但口拙舌笨,而且面红耳赤了。
他越是极力想表白自己来到经理办公室不是嫌两万元钱太少,却越是给经理一种他嫌钱少的印象……经理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扭开一个抽屉的暗锁,从中取出了一捆钱,连同老会计放在桌上的两万元,一齐替老会计收进了手提包。
经理的嘴附在老会计耳上悄语:“一会儿几位部门领导都要到我这里来开会,有什么想法儿你晚上到我家去谈好么?你我之间,难道还不可以开诚布公么?”经理不容老会计再说什么,左手从背后按在老会计左肩上,右手从背后按在老会计右肩上,将老会计亲亲密密地“送”出了办公室……当夜,老会计失眠了。他将手提包放在床头柜上,歪头瞧着它发呆。它因为多装了1万元而显得更鼓了,老会计也更加不安了,更加不敢拉开它的拉链了。
“苍天在上,我不是嫌少……”他不由得嘟哝了一句……几天后的中午,老会计离开公司,在马路旁的公用电话亭往经理办公室拨了一次电话。电话线很照顾他,一拨就通。
“经理吗?您现在说话方便吗?”经理正独自在办公室午休。
他立刻听出了老会计的声音。尽管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还是心虚地用另一只手捂上了话筒。
“方便。可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在外边。在马路旁的公用电话亭……经理,您误解我了。我不是嫌少。无功受禄,我怎么会嫌少呢?请您耐心听我解释,我……我……”“得啦得啦,别解释了!下班以后,我在办公室等你。有话当面说!”经理那头啪地搁了电话。
老会计在马路旁的电话亭前手握着话筒发愣。
还跑到马路上去在公用电话亭给我打起电话来了!经理绕着办公桌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内心里倏忽间产生一种类似被讹诈的感觉……当公司租用的那一层写字楼彻底安静下来以后,老会计幽灵似地出现了……经理显出一副恭候良久的样子。
经理客气地说:“坐吧。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究竟想要多少才满足,开门见山吧!”那一种客气的态度,使老会计顿时感到,他已不再是心腹了,他们从前的亲密关系已改变了。
老会计不禁心生出大的无奈、沮丧和悲哀。
老会计以一种近乎冤屈的语调说:“经理,我怎么才能向您解释清楚呢?”经理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连自己都觉得解释不清楚,那就别解释了。现实中有些事本来就是完全不需要解释的。你不解释,我还清楚;你一解释,我倒糊涂了……”经理说着,探手于西服内兜,二指夹出一个存折,伸在老会计眼前晃了几晃……经理又说:“中午接到你从外边打来的电话,知道我下午办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事吗?我亲自去到银行里,将我家的一个存折,改成了你的名字。我一时也搞不到许多现金,只能以这种方式满足你了。如果你真的不嫌少,那你就收下。如果你收下了,那你就别再来向我解释。就算我求你,啊?”经理说罢,将存折放在了桌角。
老会计的目光,从经理脸上,转移向了存折,却没伸手去碰它。
“满足不满足,你总得拿起来看看啊!”经理的态度客气而又彬彬有礼,客气得使老会计周身发寒。
老会计太为难了。
如果他照直说自己怕受牵连,那么也就等于是在当着经理的面,说经理指示他做的那一件事是犯罪。
但是,若经理反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企图将那笔钱占为己有?”他将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答。
如果经理没有那一种企图,又为什么对他如此慷慨?“我再说一遍,请拿起来看一看。如果你真的不嫌少了,那你就收下。”老会计拿起存折,翻开看了一眼,存着1万元。#p#分页标题#e#
这时电话响了……经理接电话时,老会计揣起存折走了。
他已两次想亲自退回经理最初给他的两万元,结果却使两万元变成了4万元。如果他当时不离开,经理将认为他还不满足。如果他继续解释,情形一定很僵,他不愿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僵。他只不过希望在被充分理解的前提之下,得以从一件使自己不安的事中摆脱。于是当时悄然离开成了一种明智,一种权宜之举……回到家里,他戴上花镜再看那存折,却原来不是存着1万,而是存着10万!他当即往经理办公室拨电话,经理已不在;往经理家中拨电话,经理还没回家……第二天老会计没上班。
第二天经理又接到了老会计一次电话。老会计在电话里又作解释,他说天地良心,已经有13万元属于他了,他怎么还会嫌少呢?女儿女婿至今住在一间老平房里,13万元快够他们买套两居室的商品楼房了呀!但事情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老会计越急切地想解释清楚,却越加地语无伦次。
经理打断了他的话。
经理以冷冰冰的语调说:“你终于变得坦率了,这挺好。我十分感谢你照直谈到了你女儿女婿的房子问题。我向你保证,房子他们会有的!”经理一说完就摔下了电话,同时恨恨地骂了一句:“老流氓!”此时的经理,不是似乎感到,而是确信自己被讹诈了。
他恼怒地扯断了电话线……三天后,老会计收到了一份专递信件,内中只有一把缠着纸条的钥匙。纸条上,电脑打印着一处地址。
老会计按照纸条去看了那套房子。很宽敞的一套两居室楼房。如果对女儿和女婿说是他们的了,小两口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他曾听人议论公司为经理多买了一套房子,想必这一套便是了……又过了几天,全公司热热闹闹地召开庆贺体制转变成功的大会。在会上,经理被宣布为新成立的股份公司的总裁。
当人们纷纷围向经理碰杯祝酒时,秘书将经理请到一旁,低声说办公室里有电话在等他接。
“你不会说我不在么?!”经理生气了。
“对方说有很重要的事与您谈。”那个“对方”非是别人,正是老会计。
“经理,您也会收到一份专递信件。内中有属于你的房子的钥匙,还有那存折。您前两次给我的3万元钱,我存入存折了。容我最后一次解释,我并不嫌少。”“喂,喂!”轮到老会计将电话挂断了。
经理口中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是——“妈的!”经理颓然坐在他的老板椅上,想到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一句成语,内心里感到一种将被牢牢地粘住并被步步紧逼地讹诈着的恐惧……他全身不由得抖了一下……老会计遇害不久,经理被推上了被告席。
罪名是“雇佣谋杀”。
在事实面前,他供认不讳。
他的律师替他请求减刑。理由是——他杀人的动机,毕竟也是由于受到了一次接一次的讹诈。
于是律师娓娓讲述讹诈过程,强调被一次接一次地讹诈时,内心生出的恐惧会对人造成多么巨大的心理压力……站在被告席上的男人双手捂脸哭了。
他原本的企图是——将那笔只有他和老会计知道的“小金库”的钱占为己有,再以个人的名义买入公司的股份。也许,这种做法,10年后会使他成为千万富翁……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自己一向认为言听计从的人所讹诈。
是的,站在被告席上的男人,更加感到自己是被一次次讹诈过的了。
3万元加上一套商品房,在他还没成为千万富翁之前,他给予讹诈者的的确乎不能算少了!听众席上也有人在哭。
是老会计的儿子、女儿和女婿……他们想不通他们的父亲何以会变得那么贪,何以一次次地不能满足一次次地讹诈他人?那一时刻法庭极静。
分明许多旁听者都对谋杀案主犯或多或少地心生着同情了。
分明那一时刻,似乎也是对另一个人的讹诈提出的指控了!一个一次次退钱的人,其实并不是因为别人给他的钱数少,而是一心要与非法所得划清界限——今天谁还相信这样的事?要证明这样的事是一个事实,比要辩护一名罪犯无罪困难十倍。
法庭没有减刑。
但不少旁听者离开法庭时相互说:“那老家伙也死得活该!”人们的话像涂了毒的刀一样深深刺入老会计的儿子、女儿和女婿的心里。
他们是那么地觉得羞耻。
于是,连他们的内心里,也有些鄙视并恨老会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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