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里最后一次漫长的告别 2019年的秋天,天津与曹州之间的绿皮火车1411/1412要停运了,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很感慨,毕竟上大学那时候都是坐着这趟火车来去,在上面耗费了四年的光阴。虽说毕业这么多年了,也没做出什么成绩来,但对于承载自己青春的物事总有些舍不得。 于
青春里最后一次漫长的告别
2019年的秋天,天津与曹州之间的绿皮火车1411/1412要停运了,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很感慨,毕竟上大学那时候都是坐着这趟火车来去,在上面耗费了四年的光阴。虽说毕业这么多年了,也没做出什么成绩来,但对于承载自己青春的物事总有些舍不得。
于是,我决定趁它还没停运之前,再去坐最后一次。
我当时正混在北京,便坐着城际列车到了天津,然后在候车室里等了两个小时,如愿以偿地登上了这趟缓慢的绿皮火车。它出站的时候,旁边正有一列和谐号呼啸而过,从窗户里看上去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而1411却还不紧不慢地哐当着,让我感觉时间几乎都停滞了。
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年轻时的我竟然可以忍受这种速度,像乌龟一样,把我的青春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
许久不见,1411还是老样子,墨绿色的座椅上斑斑驳驳,有的地方还掉了皮,顶壁上的电风扇“嘎吱嘎吱”的摇摆着,吃力得像抱着大姑娘上炕的老头。也许它真的迎来了自己告别的时代,车上零零星星地没有几个人,连卖食品的小推车也懒得出来了,所以显得格外的萧条。我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一会儿,就发现在我右前方三点钟方向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她扎着一条马尾辫,以手托腮,看着窗外的风景。阳光从斜着的方向照过来,使她的脸看上去白皙得像纸一样。我在心里暗道:哦,纸姑娘。
车上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我决定去搭个讪。我走过去,佯装随意地问:“这有人坐吗?”纸姑娘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坐在了她的对面,能更加清楚的看到她娇俏的五官与白皙的皮肤,甚至都能闻得到她随风飘来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我正要找个什么话题切入进去,她忽然把手探出窗外,指着火车正在掠过的一座座凸起的山包,问:“你看,那像什么?”
这个比喻一定要巧妙,要不然过会儿——说不定就没有过会儿了。我沉思了一下,说:“像屁股。”
“哈哈哈……”果然,她笑了起来,眼睛里有阳光在流动。
屁股成功的成为了我的开门砖,我们正式进入了聊天模式。她看着我摇了摇头,“你不像是坐这趟火车的人。”“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你看——”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车厢里零零散散坐着的多是一些大叔大婶大爷大妈级别的人,还有几个懒散的民工歪在座位上打盹酣睡。纸姑娘说:“能看得出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
我笑道:“我只是一个生存在城市里的人。坐这趟车,只是为了怀念一下过去。”
“是吗?”她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我也是的啊。”
“哦,这么巧?”
“嗯,”她点了点头,“我谈的第一次恋爱,就是在这趟火车上分的手。”
纸姑娘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大约是十七岁,那时,她还上着高中,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爱河。处在青春期的小伙子总是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能让人怦然心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暂且叫他A君。
A君没什么正式工作,喜欢抽烟喝酒打扑克,但身上却有着属于青年人特有的正义感和自尊心,坏也坏的理直气壮,可谓是邪气凛然,纸姑娘就喜欢他这一点。她当时要上晚自习,A君就骑着一辆自行车,每天晚上在学校门口接她回去,雷打不动。有一次下起了暴雨,马路上积水十几公分,下水道都堵了排不出去,维修工人把古力盖子拉开做检修,晚上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结果就出事了。A君晚上骑着自行车看不清路,一下栽了进去,也不知道伤到了哪里,疼得差点晕过去。纸姑娘下了晚自习出校门的时候,看到衣服都破了的A君推着前轮变形的自行车在等他,身上好几道口子在往外流血,脚底下都汇了一滩。纸姑娘一下就傻了,A君笑着说:“我害怕我不来,你再担心我。”
#p#副标题#e#谈恋爱并没有影响纸姑娘的学习,高考以后,她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纸姑娘很高兴,A君更高兴,晚上领着她去夜市喝啤酒庆祝。纸姑娘从来没喝过啤酒,两杯下肚后,脸蛋变得红通通的,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好看,然后隔壁桌上就有两个男人冲着她吹口哨。
其实在北方,对着女孩吹口哨是一种比较普遍的流氓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那要看谁,A君眼里就容不得沙子,当下就跟隔壁桌吵了起来,然后动起了手。A君也是混子出身,打起架来毫不含糊,没两下就让那两个男人吃了苦头。两个男人见状不对,丢下了一句“你等着”,然后就跑了出去。
A君跟纸姑娘也要走,却因为掀翻了桌子,砸了酒瓶,在赔偿问题上又跟摊位老板纠缠了起来,赔偿问题刚弄明白,他们发现想走已经走不了了。刚才跑的那两个又叫来了八九个人,把他们给堵在了夜市上。为首的是一个刀条脸,光着膀子,胳膊上绣着一整条青龙,他看着A君,问:“是你打的我兄弟?”
A君看了一下形势,说:“大哥,我留这,你们怎么样都行。这事跟我女朋友没关系,让她走。”
“让她走?”刀条脸扫了纸姑娘一眼,冷笑一声,“让谁走你说了不算。这女娃娃陪哥几个去KTV玩会,唱几首歌,今天这事就算了。”
纸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脑子都吓懵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A君冷不丁地对着刀条脸跪了下来,说:“大哥,这事跟她真没关系,你先让他走吧。”
“去你妈的,跪也没用!”刀条脸朝着他啐了口唾沫,“女娃娃留这儿,你赶紧给我滚他娘的蛋!”
A君抄起一个啤酒瓶子,“啪”的一下摔掉了瓶底,露出了绿森森的利茬。他们几个都以为他要动手,没想到A君却举起瓶子,朝着自己的肚子狠狠地戳了下去。也许是因为用力过猛,那血立刻就从啤酒瓶口流了出来,像没关紧的自来水龙头一样。
围观看热闹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连刀条脸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A君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说:“大哥,求你我放过我女朋友,这事真跟她没关系。她跟我们不一样,她就要去上大学了,她有前途……把我留在这儿,你们随便怎么对付我,都没关系……”
说到最后,A君的身体都是哆嗦的,他每哆嗦一下,血就从啤酒瓶口涌出来一团,缓缓的红色在他面前流成了一道蜿蜒的河。刀条脸咬着牙朝着他狠狠地点了点,说了句“算你狠”之类的话,然后带着人离开了。
纸姑娘在扶着A君去医院的路上,一边拼命的流泪一边下定了决心,她要跟A君过一辈子,无论他是贫穷还是富有,是残疾还是健康,就像电视里的那些人在教堂结婚时,牧师问的那样。
确实很惊人,只是听她叙说,就让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咳嗽了一声,换了一个话题,“那么,你跟你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笔友。”“笔友?”“是,就像今天的网恋一样,很不可思议是吧?”
“也不是。”我摇了摇头,笔友在那个年代还是比较时髦的一件事情,很多人都聊过,并且都是抱着一种共同学习与君共勉的心态,比现在以约炮为目的的网聊纯洁多了。现在你上个QQ微信什么的,跟人聊理想,聊志向,聊抱负,这不傻逼吗。
我又接着问道:“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后来,”纸姑娘说,“后来我就读大学了,去了北京。”
纸姑娘去了北京,A君没去,他就留在了纸姑娘的家乡,打了个临时工,等待着她的大学毕业。大一上半学期还没结束,纸姑娘就觉得自己读不下去了——她母亲的糖尿病迅速恶化,转化成了肾病,需要靠每周两次的透析才能勉强维持生命。一次透析就需要四百块钱,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并且是源源不断花钱。纸姑娘决定要辍学打工,以维持母亲的生命。A君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断然打消了她辍学打工的念头,让她安心念书,母亲的病,他来想办法。
A君做临时工赚的钱无疑填不满血液透析这个无底洞,为了赚更多的钱,他应征去了本地的一家小型煤矿,做了一名下井的挖煤工人。煤矿是私人开的,从地下拉一车煤到地上能挣十五块钱,A君拼了命的干,能保证纸姑娘母亲每个月的透析费用。他之前对纸姑娘说,会经常去北京看看她的,但沉重的现实让他一次北京也没有去过。
就这样,两个人的恋情就像以前一样,依靠写信来维持着。大一的那个暑假,纸姑娘没有回家,她在北京打了一份工,想减轻一下A君的负担。她打工的那家公司的老板姓黄,对她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纸姑娘并没有投怀送抱,而是用勤勉和努力来淡淡地回应着黄老板的厚爱。
没过多久,两个人都买了手机,不舍得打电话,就用来发短信。A君还像写信一样,常常编好一大段话,连着发送四五次才能发完。纸姑娘每晚要看着短信才能睡着。
#p#副标题#e#可是有一天晚上,A君没发来短信。
纸姑娘等到了半夜,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关机。
失魂落魄的纸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安慰自己,也许是手机没电了,也许是他今天太忙,也许是他跟工友喝酒去了……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的纸姑娘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说煤矿塌方,A君被砸在了矿井下面,受了重伤,让她赶紧回来见最后一面。
纸姑娘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的火车站,当时正值国庆节第一天,回老家的车次已经没票了,她买了一张站台票,想夹杂在上车的人群里蒙混过关,却被眼疾手快的工作人员给揪了出来。她又急忙跑到汽车站,每天只有一班的汽车已经发走了。纸姑娘想起来天津还有一列经过老家的火车,便立刻去了天津,紧赶慢赶,终于坐上了绿皮车1411。
纸姑娘说:“那一次,我就坐在这个座位上,从来没觉得这趟车这么慢过,我在心里不停地喊,快一点,快一点。”
我问:“然后呢?”
“然后,”她拂了一下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火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又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他死了。”
剩下的半程,她是流着泪坐完的。
轰隆隆的火车载着她向前驶去,还没到终点,就迎来了漫长的告别。
纸姑娘回到北京以后,就跟黄老板好了,做了他的小三。
纸姑娘的小三做的很敬业,只要钱,其他什么都不管,黄老板的一切家庭工作江湖琐事,她都不参与。但即使这样,她还是被黄老板的妻子发觉了。剽悍的女人带了四五个大龄闺蜜,大骂着“臭婊子”,把她抓到街上毒打了一顿,还狠狠地羞辱了她,几乎剥光了她的衣服。
就算这样,她都没有离开黄老板,始终坚定地跟他腻在一起。到最后,黄老板的妻子也烦了,干脆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正室地位就好。
然后,就这样过了三年的时间,纸姑娘还是跟黄老板分手了。分手的时候,黄老板给了她四十万的补偿费。
我有些惊叹:“这笔钱也不算少了。”纸姑娘说:“我没要。”“为什么?”“我母亲死了,要这些钱有什么用。”我为之一愣。
这时火车外掠过了一排排红色的枫树,矗立在寂寥的秋天里,它们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纸姑娘指着窗外兴奋地说:“看,好漂亮啊。你说,像什么?”
我说:“像晚霞。”她说:“像头发。”“头发?”我疑惑了一下。
广播上忽然响起了话务员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巨野车站。”纸姑娘站了起来,说:“我该下车了,谢谢你听我讲了这么长时间。上面的包,你能帮我拿下来吗?”
我急忙站起身,帮她把行李架上的旅行包拿了下来。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个想法,这姑娘是不是逗我玩呢,反正快到站了,闲着也是闲着,找个人随便瞎侃一通,过过嘴瘾,也许是小说看多了。
不过我也没有细想,本就是萍水相逢,便把她送下了车。她站在月台上,朝我挥了挥手,随着火车的开动,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重新回到座位上后,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的风景,忽然发现对面窗户的金属边上有些细微的划痕,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
我好奇地凑上去看了看,那些划痕有些年头了,快被岁月所抚平,但还是可以辨识出依稀的字迹来。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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