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林阮如十八岁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地震夺走了林阮如生命中曾拥有的一切。她看着为她抵住墙板，让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父母，渐渐湮没在扬起的灰尘中，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随着他们埋在了那一片废墟。

她拿着两份死亡证明，漫无目的的往城外走，像是机械一般毫无生命力，只是持续着简单的迈步动作。走了很久，一个油腻腻的男人拦住了她，说他能给她找份生计，她甚至看不清那男人的模样，目光空洞地看着一片废墟中来往的人和偶尔的车。

一个灰扑扑的男孩突然打断男人的单方面谈话，他骑着一辆同样灰扑扑，却运作良好的摩托车。他说这男人不是什么好人，示意林阮如上车。林阮如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上了那辆摩托。

是不是好人又怎样呢，反正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又怕失去什么呢？

男孩把她带去了挺远的一个城市，那里受地震影响没那么严重，男孩说他叫谢辰，二十岁，他在这个城市有认识的人，可以给他们救助。

谢辰带着林阮如在这个城市暂时落了脚，他们住在谢辰认识的那个人为他们找到的公寓，虽然又破又小，但好歹五脏俱全。

林阮如到这里的半年，像失了魂的傀儡，她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她每每睡不着的时候，就呆呆地坐在阳台，任由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来。而工作晚归的谢辰，则会冲过去抱住她，一遍一遍的抚摸她的头发，告诉她他是她的家人，哪怕为了他，也一定要一起好好活下去。

在谢辰的陪伴下，林阮如渐渐走了出来，她开始振作，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结识了一个比她大两岁的朋友张春丽，也有了可以回去的家。

三年后，他们的经济状况逐渐好了起来，他们还清了初来时谢辰所借的钱，又租了一处比之前大点，环境稍好的房子，每天的吃住已不成问题。

但是林阮如却发现谢辰还是每天拼了命的工作，早出晚归，几份工作连轴转。她劝谢辰辞去一两份，说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么拼命了，她之前的颓丧让他那么辛苦，现在可以报答他，让他少工作一点了。

谢辰笑了笑没说什么，辞去了晚上的工作，那天晚上一反常态，醉醺醺地回了家，坐在客厅就开始又哭又笑。林阮如从没有问过他的过往，既然谢辰不提，她也怕揭了他的疤，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林阮如为他煮了解酒汤，帮他换了衣服，照料好他的一切，第二天对他的异常只字不提，就像她对他早已深刻的爱情，她从未流露。她曾失去了一切，不敢再把自己所爱的人，所爱的一切留在身边，不想再经历失去。

后来，他们赚的钱越来越多，也换了好几个住所，但是两人十分默契，从没提过分开，他们像真正的家人，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感。

后来的日子，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离别，但林阮如在谢辰的陪伴下，好像一切都可以接受了，也许，是在她接受不了的离别的对比下，这些离别变得不再痛彻心扉吧。

后来，谢辰喝醉过三次，每次都是醉醺醺的回家，林阮如一如之前，默默地照料好他，又默默的不多一言。

林阮如二十八岁那年，谢辰跟她求婚了，没有浪漫的玫瑰，也没有轰轰烈烈的仪式。谢辰看着她的眼睛：“林阮如，我们结婚吧，我们当一辈子的家人，我不想和你分开。”

“好。”林阮如听到自己冷静的回答，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因为她在谢辰的眼睛中，看到了真诚，看到了怜爱，看到了依恋，看到了愧疚，却独独没有看见那份对一个爱人该有的情欲。

婚礼前夕，一个矮个子的女孩找到了林阮如，她告诉林阮如，她前两年曾疯狂的追求过谢辰，谢辰拒绝了她，用的理由是，他喜欢男人。

林阮如坐在那女孩对面，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林阮如没有女孩想象中的情绪波动，她淡淡的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和谢辰生活了十年，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每次谢辰醉酒，嘴里念的名字，从没有一个像是温婉的女孩。但是她可能早就坏掉了吧，她爱了他整整十年，谢辰决定和她结婚，她怎么舍得拒绝。她太了解谢辰了，他那样温柔又有责任心，他绝不可能在和她结婚后发生什么不轨。谢辰既然决定和她结婚，他肯定是做好与过去一切断了的准备，她相信他，这就够了。

她没有去问谢辰，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婚礼当天，林阮如看着温柔内敛的谢辰脸上的笑容没有褪去，就是这个人把她从黑暗带了出来，她的这条鲜活的生命是他给的，守在他的身边，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大的幸福了。

林阮如笑了，笑得幸福而满足，没有一点不甘。她看着台下祝福的宾客，感受到和身边人一直紧紧牵着的手，这就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十年。

二

谢辰二十岁时，和他父母出柜了，他是天生的喜欢男生。他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暴跳如雷，谢辰满不在乎地收拾了行李，骑上他的摩托车打算离家出走，临走前回头，对上了他父母失望的眼神，似是在责备，又似是对他的选择无能为力。

他的心猛地一揪，但是他还是决定离家一段时间，他想着，冷静一段时间，一向纵容他的父母，肯定很快就同意了。

但他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他的父母满目皆是失望。谢辰看到新闻发了疯赶回家的时候，只有两张死亡通知。他哭得再也站不住，他无法想象，他的父母是不是在对他的怨恨和失望之中逐渐死去。

他以后该去哪呢，他哪里还有家呢。如果不是他非要出柜，甚至离家出走，也许他可以和他的家人一起，活下去也好，死去也好，最起码不会孤单一人，留在这世上。他恨他自己，恨他的幼稚，恨他的不同，切之入骨。

他骑着摩托，在街上找一个地方离开人世，这是父母送他的二十岁礼物，也是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到了一座桥上，他看见一个女孩被一个肥头大耳的恶心男人堵住，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看见那女孩的眼神，心头一怔，那女孩的眼神空洞绝望，仿佛下一秒天崩地裂她也不会有任何表情，像极了他。

谢辰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车，他示意女孩上车。摩托车疾驰，在迎面呼啸的风声里，他感受到女孩微微用力拽着他衣服的力道，他想，他也许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了…

谢辰带着林阮如到了他离家出走的城市，他看着女孩无助的站在身后，狠狠心用摩托车抵押了一点钱，反正原打算离开人世了，就当是已经死过一次了，总要继续活下去，哪怕是为了那个和自己一样的女孩，没有人来救赎自己，那他就来当她的光吧。

后来，谢辰拼了命赚钱，又用尽了全部的温柔把林阮如带出来，看着林阮如逐渐清明的眼神，他由衷的感到快乐。

一同工作的同事都劝谢辰，说林阮如和他又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要一直带着这个累赘。一向温柔的谢辰仿佛变了个人，狠厉地打了那人一拳。

没有人知道，林阮如从来不是累赘，正因为有她存在，谢辰才拼着一口气，坚持到今天。谢辰早就死了，他是菟丝子，他依附着林阮如而活。

三年后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谢辰知道林阮如已经有能力自己活下去。他辞去了一份晚上的工作，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他是因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绝望，还是试图寻找自己的人生，他也不知道。只有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冲刷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终究放不下心，跌跌撞撞地回家，看到林阮如充满担忧的双眸，敏感而脆弱，充满疯狂的依恋与浓稠的爱。谢辰愣了愣，也许面前这个女孩，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也许他还要再陪伴她更久一点…

后来的日子，他们搬了好几次家，但是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出分开。谢辰试着找寻自己的人生，交了几个男朋友，但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谢辰只会看到父母浸满失望的眼神。谢辰被浓厚的自我厌弃感一遍又一遍地凌迟，也许，他再也爱不上别人了。

在谢辰三十岁的那年，也是他们相遇的第十年，谢辰思考了很久很久，是时候给他们的人生一个交代了。

谢辰自嘲地笑了笑，他可真是卑劣，明明知道林阮如爱着他，却从未回应。他对林阮如从来不是爱情，他早已把她当做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亲人，是不可或缺的灵魂，却独独不是能勾起情欲的爱。他爱的本该是男人。

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的这条命，本该结束在十年前，是林阮如给了他活下去的动力，她于他而言，才是值得一生守护的人。自己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这让他与父母生离死别的性向，又有什么重要。

他向林阮如求婚了，他会献祭自己剩下的所有生命，去让林阮如获得爱情，获得亲情，获得这世界上的所有美好，这份感情，谢辰有信心不落于这人世间任何的爱。

在他们的婚礼上，他坚定地握着林阮如的手，看向她充满依恋的双眸，这就是他的十年，他的一生，他的意义。

三

张春丽是林阮如最好的朋友，她见证了林阮如从阴郁变得开朗，也看到了这个女孩变得坚韧。

张春丽整个人和她的名字完全不同，她是个十分时尚，善良，骄傲，义气，甚至有点冲动的豪爽姑娘。在林阮如刚入职场时，正是她站了出来，才让那个稍稍有些孤僻的女孩没有受到其他人的排挤。

张春丽有个谈了很久的男朋友，叫罗永志，那是个笨拙，有点怯懦的男孩子，他什么都做不到最好，只会傻里傻气地对张春丽掏心掏肺的好。

张春丽大概是对男朋友恨铁不成钢，总是和林阮如抱怨罗永志又是放弃了升职机会又是给同事做白工，挨人欺负。林阮如总是笑着劝她不要生气，其实大家都知道，张春丽嘴上说着罗永志这不好那不好，其实心底爱惨了对方。

张春丽最爱说“相信我，我能有什么问题？”工作也好，生活琐事也好，她似乎真的能解决一起疑难杂症，这个充满力量的女孩好像真的无所不能。

直到张春丽无缘无故的晕倒，林阮如哆嗦着陪她做完检查，她才知道，原来这个无所不能的姑娘，是在拼着一口气，付出更多的努力，守护自己的小骄傲。

胃部恶性肿瘤，中期。

张春丽醒过来看见林阮如在她床前哭得稀里哗啦，居然像没事人一样，笑着拍拍她，安慰她没事。

张春丽无法忍受自己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一日一日怀着飘渺的希望等死，所以她当做没事，还是靓丽的出现在公司，也不做什么事，权当消遣。

没有人看到她夜晚躲在被子里，悲伤地啜泣，她还那么年轻，她还没和罗永志那个废物结婚，她还不想死…

她和罗永志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争吵，当然大多数是她单方面的撒火，罗永志总是默不作声，承受她的怒火，在她累了之后，再给她倒杯热水。

可能人的忍耐总是有限的吧，在张春丽再一次说出恶毒的言语，骂罗永志是扶不上墙的废物后，罗永志淡淡地开口：“丽丽，我们公司提拔我去外地学习了，你肯定不愿意为了我放弃你打拼这么久的事业，要不我们先分开吧。”罗永志最后为她倒了一杯热水，加了她最爱的红枣，轻轻地关上了公寓的门。

轻轻的，像一声在嗓子眼转了几圈才发出的喟叹。张春丽跌坐在沙发上，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太好了，她终于把这个傻子赶走了，他一定要恨我，以后爱的人都不要像我，脾气坏，还这么短命…

罗永志走后，张春丽接受了系统的治疗，头发一点一点掉落，就让林阮如去给她买各种款式的帽子，铺个一床，挨个戴上照镜子。

张春丽日渐消瘦，还笑着和林阮如说省的减肥了，她家里那条塞不进去的裙子出院就换上，到时候去把罗永志那个废物追回来，看他敢不敢趁她不在喜欢别人…

后来，张春丽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笑着恭喜林阮如收到了梦寐以求的求婚，却再也没有能够参加好闺蜜的婚礼。

弥留之际，她已看不真切面前的景象，她好像看到了罗永志，不禁自嘲，这废物怎么就能让她这么挂念呢，还好把他气走了，可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脆弱丑陋的样子，他一定一定要找一个，待他像他对自己那样好的人，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四

罗永志一点都不傻，他只是太过善良，别人恳切的请求他舍不得拒绝，久而久之，他成了张春丽口中的废物。他从不争辩，只憨憨的笑着，给张春丽泡一杯热红枣茶。因为他知道，张春丽虽然嘴上说他傻，其实和他一样善良，偷偷帮林阮如抵挡流言蜚语，偷偷给家庭困难的下属补贴奖金。

罗永志不觉得张春丽脾气坏，他只觉得她可爱，总是为了自己的小骄傲，说一些倔强的话，做一些可爱的小动作，试图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

其实她的小秘密，罗永志都知道，但是他为了维护自己骄傲的女朋友的面子，从来不会揭穿。

其实罗永志知道她蒙着被子偷偷的流眼泪，知道她为了赶他走故意说些违心的话，也知道她藏在那条她穿不下的小裙子里的诊断书，他什么都知道，他这次一样没有揭穿。

他只是想多陪她一会儿，才赖在她的身边一直没走，但当他看见张春丽的责骂越来越力不从心，他知道他只能离开了。

其实罗永志早就买好了婚戒，却在藏进衣柜想给张春丽惊喜时意外发现了诊断书。在一起了这么多年的人，连藏东西都这么有默契。那天下午，偷偷回家的罗永志哭倒在地，根本没有坐起来的力气。

哪有什么外地学习，全是罗永志瞎编的借口，大概是张春丽对她憨厚男朋友太过信任，根本没有发现罗永志发抖的手和通红的双眼。

后来的治疗，林阮如在病房里陪张春丽，罗永志就呆呆地坐在外面，张春丽睡着后，他再走进去，守在她的床前，抚摸她日益消瘦的脸颊，贪恋地盯着她，似乎要把她刻进心底。

他不止一次地想，要不要光明正大地拥抱她，丽丽，我一直没走，我会陪你到时间尽头，丽丽，我们结婚吧…

但他太过了解自己倔强骄傲的爱人，她肯定不愿意在自己面前这样脆弱，她想让他记忆里的张春丽活泼靓丽，无所不能，她一定想在他心里留下自己最美的样子。

那就为了她，最后再瞒她一次吧，她的骄傲，他帮她守护。

张春丽走的那一天，罗永志就站在门外。谢辰推开门，摇了摇头，罗永志再也忍不住，疯了一般冲进去，跪在张春丽床前，拉着她再没力气的手，给她戴上已经嫌大的婚戒，号啕大哭。他的心脏像被攥紧，灵魂也仿佛被抽离了躯壳，眼前渐渐发黑，他失去了意识。

后来的日子，他无数次后悔挣扎，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应该陪在她的身边，但斯人已逝，他再也没有重新验证的机会了。

后来他去参加林阮如和谢辰的婚礼，看着他们幸福的宣誓，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婚戒，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结局，但是他知道，他和他的爱，再也没有结局了…